也不知眼前这位小姐凭的是什么,竟能得师叔如此看重。

好在这女子虽是瞧着年纪小,倒是颇有气度,不似其他女施主,但凡有机会接近师叔,一双眼睛就像长在师叔身上似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里发毛。

察觉到两个小沙弥不住打量的目光,希和倒也不在意,倒是去而复返的青碧看清房里的摆设后,脸色有些不忍——

即便沈家最落魄时,也不曾清寒成这样吧?

偌大的僧舍里,隐约可见里面一个硬板床,床前不远处一个诵经的蒲团,唯二可称得上富有的也就一个放满了佛经的书架并两个小沙弥煮茶的精美茶具了。

沈亭亲手执红泥小炉,又拈入茶叶些许,沸水翻腾处,有丝丝茶香脉脉而出。

希和呼出一口郁气,偏头正好瞧见案旁一卷摊开的经书。伸手想要拿,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对面静坐的沈亭:

“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沈亭笑的温雅。又亲手捡起书卷,递到希和手里。

扇火的小沙弥手一哆嗦,扇子好险没摔倒地上——

因着澄观师叔的特殊地位,寺里自然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其中传播的最广的一条,就是师叔入佛的原因。听说可不正是因为爱书成痴,才被主持用无数佛家珍本给骗,不对,应该说给感化来的?

传闻虽是不可考,堆放在澄观师叔房间里的全是千金难求的佛经孤本或者珍本,却是无可置疑的。

平日里可是亲见师叔有多爱惜,便是整理清洁,也从来不假于人手,至于外人,却是碰都不许碰一下的。今儿个倒好,竟是再三为这位美貌的女施主破例。

希和如何知道个中缘故,探手接了,入目正好瞧见“觉悟世间无常”几个字,一时呆住——

世事果然无常,不过期年时间,曾经熟悉的人和事便面目全非。

以为会醉心官场,按照沈母的设计,奔波于仕途之间的沈亭,却是抛却所有是非,入了空门;以为彼此了解情深不悔的未婚夫婿,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还有这会儿凄凉晦暗,怨妇一般大失常态的自己…

既是世事无常,又该如何处之?

“勘破,放下,方能得大自在。”沈亭取过紫砂小茶壶,氤氲的水汽和透过窗棂的一丝日光交融,令得沈亭容颜俊雅之外,更多了几分圣洁之感。

“那要是勘不破也放不下呢?”希和接过沈亭奉上来的茶水,只觉一颗心也被迷离恍惚的茶水浸得湿漉漉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希和何必自苦?既是堪不破,也放不下,那就顺遂心意便好…” 沈亭定定瞧着希和,神情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偏是忧伤之外,又有着说不出的豁达,“难以决断时,就问问自己的心,世间万物刹那永恒,不过在一念之间,切莫因一时意气用事,而毁了一生幸福…”

“师兄,谢谢你…”希和神情间有些怔忡,眉目间郁气却明显散去不少,还要再说,一阵喧闹声却从僧舍外传来。

“你这小和尚好不晓事,如何澄观法师还未说话,你们就敢自作主张?说什么法师不愿会客,明明眼下就有客人在,且听声音,年纪也不甚大,说不得,和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都说众生平等,难不成美名远扬的澄观法师,却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不成?”

说话的丫鬟明显牙尖嘴利,两个寺庙里的木讷小和尚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面红耳赤,只不得自家师叔允许之下,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索性一言不发,就是不许来人再往前走一步。

那丫鬟越发恼火,索性抬高了声音道:

“怪道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原来寺庙中也是这般。澄观法师,右相府周家女眷在此,还请法师拨冗一见。”

第169章 169

右相府周家女眷?

希和顿了顿,抬头瞧了眼沈亭:

“是那位赐婚五皇子的周家小姐。”

还要再说,一个小沙弥匆匆跑了进来,神情为难的小声对沈亭道:

“师叔,外面又有一女子,说是师叔安州故人,还说什么,什么知道小师妹的行踪…”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里是护国寺,只有和尚罢了,可是没有尼姑。

“应该是杨希茹到了。”希和蹙了一下眉。依这个堂姐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瞧见自己在这里,不右相府周家女眷?

希和顿了顿,抬头瞧了眼沈亭:

“是那位赐婚当朝五皇子的周家小姐。”

还要再说,一个小沙弥匆匆跑了进来,神情为难的小声对沈亭道:

“师叔,外面又有一女子,说是师叔安州故人,还说什么,什么知道小师妹的行踪…”

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里是护国寺,只有和尚罢了,可是没有尼姑,又哪里来的小师妹呢?

“应该是杨希茹到了。”希和蹙了一下眉。依这个堂姐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瞧见自己在这里,不定又要掀起什么风波呢。

沈亭微有些错愕,半晌喟叹一声:“鸣湖书院的杨二小姐吗?果然是故人…请她进来吧。”

那小和尚诺诺着退了出去。

站在外面等着的,果然就是杨希茹。

看小和尚去而复返,杨希茹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

到帝都这么久,杨希茹早不是安州府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长家大小姐。

尤其是经历了和沈承订婚的风波,令得杨希茹也想的越发清楚,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即便那个“别人”就是自己的亲叔父、亲祖母。

收起身上的棱角,又能小心揣度那些贵族小姐的意思,再加上杨家书香世家的名头,让杨希茹终于融入到这些世家小姐之中。

连当初相看两相厌的周隽,在杨希茹的小心经营下,关系也融洽起来。

更在周隽着人求见澄观法师而不得时,“无意间”流露出,或许自己有办法的意思。

这会儿站在这里,可不就是受了周隽所托?

只方才虽是说的笃定,这会儿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一则对澄观和尚的身份。

方才不过是远远瞧见,太过愤怒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会儿想着,反而又有些犯嘀咕,思忖着会不会长得相似罢了,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沈亭;二则自己方才夸嘴太过,即便澄观和尚真的就是沈亭,会不会答应自己所求也不好说。

虽是从心底里看不上堂妹希和,杨希茹也不得不承认,两人在沈亭心中的地位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说不得杨希和出马,事情成功的可能占到九成以上,自己去的话,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正自忐忑,那小沙弥已然行至近前:

“女施主,里面请。”

远远观望着的周隽神情一愕,心里纳闷不已——还以为杨希茹吹牛呢,不成想还真和澄观和尚有旧吗。

那边儿杨希茹已经迈步入内,一眼瞧见施施然立于僧舍前风姿卓然的沈亭,眼圈一下红了:

“沈公子…”

只觉无穷的委屈涌上心头。

自己到底哪里比不得杨希和?如何这些男子一个两个的都对自己恁般无情?

视线正好和沈亭温和的眸子相撞,一时越发愤懑,出言讽道:

“护国寺果然好地方,沈公子风姿不减,又闯出偌大名头,更是可喜可贺,老夫人若然知道,不知该怎生欢喜呢。”

这话当真毒辣,须知沈亭乃家中独苗,这一出家,沈家可不要断子绝孙?沈老夫人说不得会哭死,何尝会有一丝喜悦?

杨希茹也是一时冲动,待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唯恐沈亭翻脸把自己给赶出去。

不妨沈亭脸上庶无半点恼意,更兼仪态儒雅,令人只觉如沐春风: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世间已无沈亭,贫僧澄观,杨小姐,请。”

杨希茹只觉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里,怔怔瞧着即便剃光了头发依旧难掩风流俊逸的沈亭,竟是半晌无言。

待得跟着沈亭迈步入了僧舍,入目正好瞧见端坐蒲团之上细细品茶的杨希和,好不容易压下的不平之气顿时直灌胸海,声音一下尖利起来:

“还道澄观法师这里是哪位贵客呢,不想竟是你。呵呵,我怎么忘了,你们青梅竹马,法师心里,堂妹自是与众不同,别人见不见俱可,情深义重的小师妹如何能拒之门外?啊呀呀,我来的真不是时候,也不知是否打扰了你们师兄妹,叙旧?”

说着陡然转向沈亭,嘴角噙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对了,法师怕是还不知道吧,你这小师妹眼下可是有一件大喜事呢,帝都里哪个不知,太子宾客家的小姐当真了得,不独得了宫里太妃娘娘青眼,更是得了太后赐婚旨意,眼下已然是法师俗家的堂兄,英国公府大公子的未婚妻了。啧啧,法师俗家好像也是出身沈家吧,论起来,很快就要喊希和一声‘嫂子’了…”

“对了,堂妹和法师既有这般深情厚谊,可有求得姻缘签,看在往日兄妹之情,法师少不得会替堂妹好好解一番。”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沈亭当初可不就是对杨希和情根深种?

说什么抛却红尘世事,还不是对杨希和为了爱而不得?

就不信沈亭知道杨希和已然另有婚约,还能这般浑若无事!更休说还是爱人变嫂子!

听杨希茹字字带刺,青碧最先忍不得:

“亏二小姐还是大家小姐,怎么这般胡搅蛮缠?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还要再说,却被希和止住:

“青碧,我们该走了。”

说着放下茶碗,施施然起身,瞧着沈亭道:

“方才多有打扰,多谢师兄好茶。”

沈亭微微一笑,探手取了一包未开封的:

“这茶乃是我亲手炮制,还请师妹给老师带去,就说不孝徒改日再登门请罪。”

希和点头应了,带着青碧径直往外而去,期间竟是视杨希茹如无物一般。

杨希茹一时气的脸色通红,却偏是无法发作。

至于守在外面的周隽,瞧见施施然走出僧舍的希和三人时,更是大吃一惊:

“方才那小沙弥口里的法师贵客,难不成就是你?”

“称不上贵客,不过是故交罢了。”

“故交?”周隽语气却是有些狐疑,又想起方才杨希茹可不也这么说,难不成,这法师是安州人士?

看杨希和三人远去,回头看了眼身边的杨希盈:

“这澄观法师,到底是什么人?”

同是杨家人,不可能那两个都认识澄观和尚,杨希盈却是一无所知吧?

杨希盈正自走神,闻言怔了下:

“当初在安州府,我待的时日不长,记得不错的话,这位澄观法师,怕是英国公府一脉…”

顿了顿又道:

“听希茹妹妹说,这位沈公子曾是安州府的解元郎,更是我那堂叔的入室弟子,既如此,当初和希和妹妹自是常常相见。说是故人,倒是不为过…”

“杨泽芳的弟子?还是,沈家人?”周隽脸色就有些古怪,“我记得听人说过,好像那沈承也之前也曾拜入杨泽芳门下吧?这澄观法师既是沈家人,难不成和沈承也有关系?”

杨希盈点了点头:“两人应该是,堂兄弟。”

“堂兄弟?都是一时之杰,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却遁入佛门,还真是有意思。”周隽冷哼了声。

杨希盈刚要说什么,抬头却瞧见杨希茹正从僧舍出来,忙招呼道:

“希茹,这里,事情如何了?”

杨希茹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恭喜阿隽,得偿所愿。法师已然答应,这几日会日夜不停,替阿隽和五皇子诵读祈福经文。”

因前几日澄观入宫祈福,沉疴多日的太妃娘娘病体终于有了些起色,一时令得护国寺香火大盛之外,无数人以能得法师一祝祷为平生所愿。

今日来这护国寺,周隽可不是也抱了奢望——要是澄观和尚愿意为自己和五皇子祈福,说不得两人的婚姻并身份都能更上一层楼。

五皇子眼下已是皇子,能更上一层楼的话…

却也知道那澄观怕是不好请,没瞧见连解个签都推三阻四的吗。倒没想这么容易就成了。

一时对杨希茹颇为感激,握了手低声道:

“我和五皇子会承妹妹的情的…”

毕竟,当初四皇子和谢畅大婚时,护国寺这里可是没有丝毫表示。眼下名声最响的澄观大师却要为自己和五皇子大婚祈福,消息传出去,于自己的将来并五皇子的名声都将是一件大有裨益之事。

能让五皇子欠个情分,当真是难得。杨希茹脸上笑容更大。

周隽却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你那堂妹和大师…”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总觉得杨希和和澄观大师之间也很不一般…

“你说她呀。”杨希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即便自己说话如何难听,沈亭都始终笑脸相对,甚而自己提出的要求也全部答应。可沈亭越是这般,杨希茹越是难过,就越是憎恨希和。

“阿隽可想知道,那沈亭,也就是澄观法师,缘何放着好好的解元郎不做,非要遁入佛门?”

“希茹知道?”周隽眯了眯眼睛——好像,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要发生了。

“呶,那就是原因了。”杨希茹嘴角往希和消失的地方抬了抬。

身后种种,希和并不知晓。因遣了青碧去找谢畅,这会儿陪在希和身侧只有阿兰一个。

看希和面有疲色,阿兰往外面瞧了下,正好看见一个放置了青石凳的亭子。

“小姐,那边有个亭子,我们过去歇歇吧。”

希和点了点头。

主仆俩缓步而行,待来至亭子里,才发现亭子正建在一处高坡上,站在中间,视野颇好。

护国寺中以青松翠拍居多,虽是隆冬时节,视野中也不乏黄绿之色。登高眺望,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希和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耳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柔脚步声,连带的还有女子声音:

“这里风景倒还好,我坐会儿,咱们待会儿再回去。”

希和怔了一下,这冷清的声音,怎么恁般熟悉?

旁边侍立的阿兰更是激灵了一下,蓦地回头,神情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主子?!”

主子?希和一开始还以为阿兰是喊自己,又觉得不对,阿兰平时寡言少语,便是有甚要说,也都是叫的“小姐”,从认识阿兰到现在,能让阿兰唤一声主子的,也就只有,离姐姐罢了!

第170章 170

只离姐姐这人最不耐俗世繁华,连安州府那里,若非要为自己疗毒,也是懒怠住的,如何会突然现身帝都,更是出现在这香火鼎盛的护国寺中?

虽是这般想,终是迟疑着转过身,却在触及身后女子冷若冰霜的美丽容颜时彻底傻住。

至于阿兰已然跪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呜咽:

“主子,主子,真的是您吗?”

“什么主子?”苏离明显有些不悦,冷声斥道,“当初我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以后的主子就只有希和一个罢了。”

她身后远远侍立的丫鬟倒极有眼色,忙快步上前扶起惶恐不已的阿兰。

苏离侧头看了眼太过震惊之下,依旧傻呆呆的瞧着自己的希和,冷冷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过来让我瞧瞧,身上毒素是不是已然祛除殆尽。”

直到这个时候,希和方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人真是那个自离别后便再无音讯的离姐姐。

红着眼睛快走几步,直挺挺的冲进了静静伫立的苏离怀里,力道太大了些,险些没把苏离给撞翻。

“主子——”慌得阿兰和丫鬟忙一左一右扶住。

“无事。”苏离挥手让两人退下,手在希和肩上搭了下,明显想把人推开,却在触及希和温热的呼吸和红红的眼睛时,动作又顿住,改推为拍,嫌弃道,“好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气。”

希和却是不动,只一味的揪着苏离的衣襟不放,说话的语气也是撒娇和埋怨居多:

“离姐姐还说。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还亲手做了好多零食,离姐姐却是一个字都不给我回,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姐姐了呢。”

迟疑了下又道:

“不瞒离姐姐,我还给阿兄写了信,想要问他离姐姐的具体住址,不想阿兄说他并不认识离姐姐…”

苏离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到自己肩膀处的少女乌黑的发顶,身体往后退了些,神情就有些萧索:

“鸿运商号活人无数,你那阿兄又如何全都记得?只他不记得,并不代表受过恩惠的人也会忘记…”

希和吓了一跳,忙伸手拽住苏离的胳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离姐姐,你莫要生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只是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阿和真的很想你啊。”

说着又上下打量苏离——

苏离今日里面穿了一袭鹅黄色干枝梅裙衫,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斗篷,立于这巍巍青山之畔,越发衬得人身材颀长,容色极淡,清绝美丽如一枝傲然开放的腊梅花。

“离姐姐怎么又瘦了,”希和小声嘟哝着,又拿了自己的手炉塞过去,“还有手也这么凉,这么大个人了,又是大夫,怎么就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对了,我前儿个做了炒松子呢,还有板栗,饴糖…离姐姐可要尝尝…”

苏离却是任凭她唠叨,一言不发的握住希和的手腕,细细探查脉象,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希和抽出手,从贴身的荷包里抓出一把松子,献宝似的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