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她哭了,那两字“不知”之后,恰是引得她哭了。

那一日,他拽紧她的袖摆,风灌满了她的袍衣,他怕自己拉不住她,她便由风扬去,化作昆仑山下一捧青灰。她的泪,烫了他的脸,他仰着头凝她,任她纷飞的泪砸了自己满面,而后越积越多。他的,与她的,混在一起,齐齐贯下。第一次见她哭泣,亦是今生最后一次得见。她从来都是最坚强的女子,母亲说,她是坚比昆仑山永无凋谢的松柏。然她的泪,却比玉茗山涧的清泉要澈。

“越儿要如何做?”他问她,颤颤地扯着她袖摆,一声声寂寂询问,他怕她不要他。可他也不要做她的负担,她是因自己才被人逼上这昆仑山顶,他们以自己为迫,才逼她交出九龙真印。每每都是他累了她。

“我会抱紧你。”她在泪中笑,一切皆以模糊,“抓紧姐姐就好,不可撒手。这样我们便是永不分开。”

他任由那温暖的怀抱拥住自己,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滚烫的泪,滑进自己脖颈,落至胸前又化了冰凉。她将他包裹在怀中,那极暖极软的怀抱是她为他撑起的世界,于那般温暖中,感受不到死亡的痛苦,连恐惧都未有。层丈烟雾瞬时弥合,他眼前的山谷景状皆是碎裂成片,逐渐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感应那怀抱仍是紧的。他听见了乱鸟惊鸣振翅之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见众人惊呼的惨烈震得山谷杂音回鸣,最后一声,是她的,她含泪的唇吻在自己耳边,声音很空很静,夹着风声忽远忽近——“姐姐对不起你,今生欠你一个天下。”

山河破,家国亡,她全然不记。

奸臣恨,乱党谋,她更是忆不出。

那以后十年,她忆中只有一言。她欠他一个天下,不仅仅是一双瞳眸,还有一座山河。

不知因何而欠,因谁而欠,只记忆中唯一的一句话,八个字,日夜纠缠不尽。

第五十二章 无白头,唯白骨

中宫殿的百敕寻星台是东南西北宫阙中最高的建筑,始建于前朝,前朝后主宸宗皇帝十为宠爱他的皇后,伊时后宫无妃只一后,二人同卧同起,携手共赴朝堂。他为她建了百敕寻星台,夜里二人便醉卧于此,邀月当歌,跃星为舞,是以人生最逍遥的一十三年,她有他的极宠,他有她之相陪。

大乐显元十三年,夏邛两国倾师而围,连破西都玉门关及南守江陵关,半月之后,会师于大郢京都之外。时以称十三年京师之围。宸宗为保国安政,不得已向朝中四权求助,四权尹文延陵公仪澹台上奏愿力保大郢,唯求宸宗退位。

显元十三年,七月十五,宸宗退位,四权之首尹文氏即位,京师之围破。

尹文即位后,前朝旧主南荣之势瞬时土崩瓦解,而后三年宸宗与宸后依是生活在中宫之中,名为奉养,实是幽禁。二人所出的两子于那三年之中俱是离奇夭折,因宸后许多年前便再不得生育,于是南荣息脉断灭。德肃三年秋,圣元帝以宸宗无后为名责令宸宗纳宫室为侧妾,宸宗含泪不应,圣元帝强逼宸宗休了妒妻,命宸后退宫。宸后誓死不离,愤而起舞,一曲歌舞毙,起剑自刎,便是于这百敕寻星之台上。失子之痛,亡国之恨,奸臣当道,世道离乱,她一个弱女子,堪当了亡国妖后,纵连南荣一息存脉都无以相留,恨所以嗜骨,便以死为诤。

本不过都是一场阴谋,尹文与夏国邛国重戚早有联姻之亲,夏邛攻郢,更是在四权策动之下,合力兴起的一出动荡,死伤不计其数,却也为尹文氏夺来百年前所未有的盛荣。尹文主政八年之后郢出兵干预夏国内乱,以同样的手段襄助其姻亲侄儿逼夏王退位,其侄为表谢意,亲手奉上大夏七座城池相赠,云南亦为其中一所。是由那一年起,郢之势力,首次超乎压于其之上百年的夏国,跃升为三国之首,天下至尊。

德肃三年,宸后薨于中宫,宸宗软禁卧病,南荣之势烬灭。

德肃八年,夏宫内乱,郢助夏大夫崇氏族,以崇代牟。郢得夏国七所城池,兴大势,自此年年,夏邛向其称臣纳贡。

自郢尊为天下之主,至以十年。逼死宸后,是十五年,逼宫篡位改朝换代,业已十八年。

十八年后,这百敕寻星台,亦为宫中最高之物,无与相比。

然是再未有那么一对旷世夫妻,再未有一任帝王能宠极至此,也再未有哪一任帝后帝妃得此盛荣。

俱不是烟花水雾,随风散去,风过无声,水去不留痕。只余这仙台高阁矗立于此,书着一世悲肠离歌。

延陵易轻抬了额头,望着身前端坐观星台的女子,她是何因,要选了此处与她相谈阔饮,莫非她这一生,亦在寻求那白头安老的幻景。殊不知,这瑶台玉阙朱墙碧瓦下,无白头,唯白骨。

“易儿,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荣后轻唤了她,玉指捏了冷杯噙下口寒酒,洌着嗓子,“怎不喝酒,是夏国贡上的新酿。听说他们那里的元子羌酿尚不错,卑禾羌海青稞,再以昆仑山玉茗涧的水泡,皇上宝贝的紧,只赏下我这半坛子。衍儿是不吃酒的,又寻不到陪我喝的人。想着你闷在自己府上也是无趣,才召了入宫陪陪我。”她眸子浅熏着,似是醉了,两颊皆有红晕。

“母后。”延陵易低唤了声,即去取酒。盏举至唇前,微一愣,猛地仰头,将杯中物大口灌下。全顾不得去品其中味道,只强行吞下,辣贯喉咙,实烧灼得干疼。

“哈哈。”荣后忽得掩口笑起,一甩衣摆,遥遥凝着她,“就好似吞毒酒般,你当慢慢品才好。”

延陵易咬唇迎向她的笑。却见半抹阳光下,她笑起的额眉浅浅盈盈。由着寸寸明光照下,脸上浓重的粉扑竟有些淡去,映出本先的皮肤,如雪华肌,莹润玉透。初时看觉得她虽年近四十,却似三十绕龄的贵妇,如今再细看,却像是连三十都不至。延陵易不觉惊叹,莫非真是有什么还龄保颜之术,让眼前之人,恰似又年轻了番。

“易儿,你今日且安心喝吧。再没掺个什么去子之类了。”荣后身子向后一倒,笑得以团扇掩面,只一双眸子凝着她不放,“知本宫为何要予你那一杯去子吗?”

延陵易摇头,放稳了酒杯,平目相视。

“三五年间,皇上都是为衍儿许了侧室入府。结果那三位侧室,皆有了身孕。”

延陵易平挑了额眉,压下心中疑虑,淡道:“王爷有后,岂不是佳事?”

“佳事?!”荣后猛挑了眉,似含了怒意,“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怎样?!王爷身有隐患不得举,那三位美人肚子里的都是孽种,你还说是佳事。”

“母后娘娘的意思,臣媳明白了。”如若等着她今后如那些美人般,耐不住红颜寂寞,暗结珠胎,尚不如一碗去子酒免了日后的麻烦。由此,她倒是都明白了。万事都不及皇家的脸面重要。如是这般想,不通的也是通,那一日种种还有尹文衍泽的几般嘱咐,终不过抹不开“颜面”二字。

南荣轻覆了冷眸,玉指微颤,摇着冷杯凝声:“你明白就好。他日衍儿若是无嗣,便可将去子的骂名扔给我,说我这个恶婆婆苛刻媳妇,还不至于引衍儿失了颜面。”

延陵易见势起身离了桌案,提了角袍躬身跪地,哑声道:“母后娘娘若以信不得,臣媳愿自请一杯去子酒,省了日后麻烦。”不过是一杯去子酒,是要比今后的砒霜来得轻快。尹文衍泽你当何其有幸,你之母,连不举无出的罪名都替你扛下了。

“你当真要喝?”荣后猛地抬眼,目光须臾不动攥紧了她。

“臣媳”头皮发麻,连着额前跳得紧,长睫一虚,坚定道,“愿意。”

荣后怔然看着她,似乎由她眸中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唇边惨笑瞬息散过:“起吧。你是个善于用心术的丫头,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坚定。为了自保的苦肉计,是会有用,但并不是对谁都有用。”说着一扬手,即是撤下随侍的宫应。

这台阁之中,只余二人。

她看着她,逐渐吐出心声:“其实本宫甚喜爱孩子,如若本宫能有自己的孩子,定当千百倍的疼爱。本宫如你一般,皆是善谋心略,不惜冒险,为求自保无所不为的女子。”她步上去,虚抬了她一把,单手扣在她腕上,重重压下,“我们这样的人,终会要失去一些,从而得到另一些。”

延陵易疼得咬牙,却不得出声。

“本宫也是这般,再痛都会忍,再忍仍会痛。”她说罢猛松了她手,而后撤步回至案前,凝了片刻,忽而道,“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延陵易随着她去听,果然有袅袅琴音散出,只不知是由何处传来。琴音越发明亮,待到荣后推开台阁遮屏,琴声仿若临身,煞为清晰。

薄风一阵,荣后扶着雕龙玉栏的身影隐有颤抖,她痴痴地笑:“每日每夜,百敕寻星台上都能听到这琴声,然只有凤求凰的单音。十五年了,再没有一曲合音能传来,因再没有人能配上他的琴。”

延陵易随着她一并听去,恰若由琴音望去那一江春水,鬓影钗光,琴歌对江波,一凤一凰,相对弄弦。他们由彼此的眸中看到自己,由自各自的瞳孔深处寻到彼此,就是这般两厮长相守,死亡无以为隔,魂寻不至,便以琴音相约。她不懂儿女私情,却能听懂这一段琴音,他诉着他与她初见时的惊喜,她幽立江畔,素色衣摆染了湿,她以那一式伏羲绿绮对他的七弦龙龈,指法音律皆是配得天衣无缝。以琴会知音,那一日他心里便有了她,而后相约一生,举案齐眉。转年的冬天,她为他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模样似她神态若他的男孩,他们为他取名琴,是念当日二人以琴相知相守。

延陵易由这琴音听得满心皆痛,其实本已听过千百遍。她于暾元庵中,日日夜夜也听闻与这相似的琴音,那一吟一猱一勾一拂,恰能与今日之琴弦相配。

“母后,敢问此处可有琴?”延陵易寂寂回身,双手循着琴音难以抑制的颤抖,她是要配,配上这一曲凤兮云离,四海求凰。

第五十三章 人无不同

凤不归兮,凰断魂兮。

绿绮歌语,龙龈怆泪。

凤从凰兮,俱飞高倚。

盼江寻影,澜无止焉。

延陵易勉强能随上空传来的琴音,情虽不至,意已过焉。柔以应刚,对得淋漓酣畅,声韵扬悠清婉,俨若行云流水。她忆着昔日庵中陈乏的琴声,以音作笔,一字一声,万般悠扬,万种情愫皆是汇于此中。她替她于琴中诉着——

“琴其实像你,明润敏慧,他的一举一动心思情趣皆是像了你。即是红颜化了白发,我也当不会悔一分,这深宫死院,能灰白了你我的发,却苍白不了那一段情我当陪你,无论这宫墙换过几番颜色,无论这天下易主多少次,无论是沧海之隔,还是咫尺之间,我当陪你,纵是白衣作骨,青丝化灰,依是我陪你。”

琴至此音,情至此般,那空来一处琴音戛然而止。延陵易亦拨断了琴,只垂眸空凝着断了中弦的绿绮,惘然。待身由琴前而起,恰听一袭哭声震天恸地,由寻星台中传出。

延陵易惊抬了眸,凝向荣后:“母后,宸宗皇帝可是于此?”

荣后目光一滞,叹息道:“宸后去后,他再不肯离这寻星台,他说她的魂断不会离了此一地,他要在这,由她相陪才肯。皇上便为他凿空一段处,予他日夜住下。所以,由这里才能听到他琴声不断。”

“原是如此。”默一作声,再偏首,却见荣后冷冷瞥向自己。

“易儿,你道我今年有多大?”荣后怔看住她,转了话机,目光寸寸逼着她。

延陵易倍感奇特,却又压着心疑,淡淡道:“母后虽是年近四十,却像不至三十龄。”

“本宫今日恰二十八龄。”她一字一顿,极是清晰,而后微一吐气,“你的眼力不错,宁嬷嬷说你聪慧,我看她不是夸得过分。”

延陵易忍住双睫不颤,身上每一寸冷下,无论是她言中二十八龄,或是口中兀然蹦出的宁嬷嬷都要她浑身僵冷硬如冰。一时间分不清,只双膝一软,即是跪下。她是地位尊宠的皇后,是除却天子之外最尊贵的人,却又与她们这些篡臣佞党有何干系。

“你莫要惊讶。”荣后略吐出一口气,而后淡淡扬眉,凝着远方,“我也姓南荣。”

眼前迷雾重重终是散去。是,他封她为荣后,她却忘了她亦是姓南荣的。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逼死伯母,囚禁伯父,如何不能恨,如何不能作乱?!然这么多年,却是安然如常,看不出一丝迹象。如今她尚握有他的儿子,也是她名义的儿子,她想得又是什么,要做的又是什么?!

“十二岁那年,圣元帝登基后为以正视听,强取的南荣后裔便是我。宸宗皇帝是我的伯父,我父亲在京师之乱中殉身。我明明只有十二岁,却要认一个与父亲同岁的男人为夫,而那个男人为了不要自己的名声太烂,反改了册谱,为我长了十龄,所以你们才会知我三十八龄。”

每一日都要在面上扑上厚重的白粉,同龄女子玩闹之时,她却要故作端庄不出声地位列众臣之前。

所有的女人都是在脸上画着年轻的色彩,偏偏她要涂满厚厚一层的成熟稳重。

她最恨临镜望水,最恨由一切倒影中看到自己一张令人作呕的脸,满是粉脂,满是嘲意。

最最讽刺的是,她名下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只比自己年幼四龄的稚子,却在口口声声唤着她母亲。

他每唤一声,她便在心底恨一分。

而后那恨意,随着她面上的厚粉,越扑越多,越抹越真。

她似乎真成了沉韵绰贵的帝后,真习惯了那一声声“母后”。

她真是变作了三十八龄的荣后,然那个叫南荣梦的女子却是再寻不见了。

“你既是南荣家的奴才,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事有关尹文衍泽的不举。”荣后的声音渐一沉,一指勾起她下颚,玉葱的长甲由她颚下滑过,指甲缝里染了猩红。

“是你。”延陵易垂眸,见一滴红艳凄厉地凝在领口,咬牙惨道。

“是我。”她捏紧她颚骨,猛抬起她下巴,逼她看向自己,“他要我南荣灭族,我们为何不能绝他的子孙后息?!然我要他不举,也不是这一个原因。也有不想别的女人生下他之血脉,纵是你也不行。”

她被憋得一声声闷咳,眼中腾了雾气,皆是不清。因何要这般折磨她,她不过是个作践之人,未想过能要什么不要什么。尹文衍泽的孩子?!她真是想都未想过。

“母后娘娘。”延陵易喘着,亦笑着,“阿宓从未想过那么多,只想着做满这最后三年,与弟弟一同隐退山林之间,再不入俗世。而后天下没有秦宓,亦没有延陵易这个人。至于昱瑾王,您想要她生下谁的子嗣皆与我无关。”她狠狠咬下无关二字,含着怒,含着怨,甚以含着委屈辛酸。是,她不过是个贱民,有什么资格承蒙雨露恩泽,更有什么资格诞下贵胄子息。这三年疾风劲雨,她能保自己不死,保越儿安然,便是大幸。

“你,要我如何信?”她寒着眸子,盯死住她。

“我说过,我可以喝那一碗去子汤。”她继而应道,声已颤。

“我且信你这回,你若敢违背,便不是去子的简单了,下一碗等着你的便是鹤顶红。不仅仅你喝,连着你最关照的好弟弟一并吞!”

延陵易喉间滚烫,硬生生吞下所有情绪,咬牙:“是。”

“起来吧,你我也算同病相怜了,我可怜你,但更可怜自己。”她幽幽地飘了她眼,而后扯起了她一端袖子,连人一带而起,“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能做的,无非就是挣扎。你以为我想吗?那么小的孩子,却要从邪药灌他,灌得他失了天性。他不是不能举,是不敢。他若是背着我与女人交欢,必是要牵情而毒发。他从小就明白,索性对女人便更加注意了些,好在这些年,他多是听我的话,未有胡来。”

但不知为何,听了此言,她从来僵冷如冰猛地一松,似有什么狠狠划过,长长一道裂口挂在冰碴上,咯咯吱吱的响,竟像是痛了。可也会因外人而痛,这一颗心除了越儿,但未叫她痛过一分。然而如今却分明感触到干燥的闷痛,重重敲着心头。原来世人皆不易,不幸的未必仅有她,那个人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一脸平淡无奇笑意的男人,也是不易。他的笑,才是掩饰吧,不是不能,而是受性命之牵。

他倒是如何长大的,这般的家族,这般的母亲,看不见的陷阱,一处又一处的阴影,他当如何步履维艰,唯唯诺诺,受人操控。

其实都一样,她与他,皆是一样,未有一个人走得轻松好过,也未有一个人能言得出自己的苦。

她竟然还恨他,恨他的尊绰,恨他的处处完美,恨自己的不如。

第五十四章 甚想

“你还未看明白吗?真不知往日里聪慧的脑袋如今怎么愚钝了。”荣后见她傻傻愣在一处,便一指戳上她后脑勺,恨恨道,“你以为三年之后即大郢之位的会是谁?!恰是如今睡在你枕边不举的好男人。三年后,我还需要你的力量替我向群臣谏言,要尹文衍泽立我为后。我若为后,才能解了他的情毒,而后我与他诞下的龙嗣,凝有南荣的血脉,才是正主储位的东宫。”

精心谋算之下,症结原来在此,延陵易吞下口凉气,下意识道:“虽无血亲,但是母子身份已定,于理不合。”又是于理不合,她读的三纲五常,理经要述,才是真真荼毒了她。

“你说什么?”荣后声一震,复又疑起。

延陵易忙淡了声音,添道:“三年之后,奴才已是隐姓埋名,恰也不知如何助您。”

“算了。”她释疑而笑,一袖子掠了她肩侧,念得随意,“有宁嬷嬷她们在,总会助我。”

由寻星台而下,延陵易满袖灌风。一路出中宫,步子昏了,人也多少不清醒。宫人紧随其上,不时为她引路。釉青的廊砖踩在脚下,若是不经心,鞋子一滑,便能摔倒。尤是这水汽还未散,任哪一处皆是滑腻腻的。小宫人不敢怠慢,却又觉得这一位主子半天不言声,气氛十为尴尬,一时想着估摸打发的赏银也没得有了。

步子绕到九华门,远远地看见延陵府的轿子停在一处。然轿旁却停了软顶马车,墨青色的顶帷,两条金黄色的帘带,她一眼便望出那是尹文衍泽的马车,索性驻了步子不前。身后小宫人迎上,一打眼便是极尴尬难堪地笑了:“午后,皇上请王爷夫妇入宫吃茶。这不赶巧嘛,让您们这是撞在九华门口了。奴才该死,不该引您的轿子停了同一处的。”

“你该死什么?”延陵易冷一声责难,由袖中揣出赏银递上去,“一路辛苦了。”

小宫人言了谢,即是由她打发退下,再一回身,已见尹文衍泽与夏远柔二人下稳了车。二人朝着她的方向行了几步,才是看清楚,当下愣住了步子。只尹文衍泽依是笑着,潮青色的常服更显俊秀,他回首冲着夏远柔淡道:“肃肃,你等我一下。”言罢,即是一个人朝着她走来。

她倒也钉住了脚步,死也不肯挪一下,就那么看他形单影只的步上,他每一步迈得都极轻,落在她心上,反是重了。最后几步,他笑意酿得更重,几乎是三步并一,停了她身前。

“来了?”他浅问了声。

“唔。”她咕哝了声,便是答。

“把手给我看看。”他一瞥她,即要端起她袖子。

她扬眉一惊,然袖子已被他抬起。

“看是有乖乖敷药?”他一睨她,即是作念,“红色的药膏再涂一日,便要换绿瓷瓶里的药,还记得不?”

“赵太医每日都会来。”她言着,欲抽回腕子。

“我知道,他每日也都会来我那报一声状况。”尹文衍泽饶是认真地点了头道,由袖口捏出个纸笺团,即放入她手心里,一合她五指,凑至其耳侧,轻道,“知道你今日来同母后喝酒,才赶着来要父皇吃茶,没想,你喝得这般快。看只有这纸团子能用上了。等我走了再看。还有九日,我算着呢。”离她耳鬓时,甚以出手扶平了她松下的云钗,手指染了她发间的冷香,不舍地落下。

她握紧手间团指,念了别,即是由他肩头侧出。

他望着她背影迈出一步步,方念起被自己撂在一处的唐肃肃,才是低唤了声:“肃肃,过来。”

夏远柔闻声起步,恰与近步而来的延陵易擦肩而过,她予他示意点头,然延陵易却是不看向自己,连多余的一瞥都未有。夏远柔苦苦笑过,而后再不纠缠,朝着尹文衍泽伫立的地方迈了过去。

软轿中,随着一声轿起,悬了半日的心,终于稳稳而落。紧攥的手心,濡了汗湿,才是想起尹文衍泽留给自己的团笺,她料想是他予自己嘱咐的三两句话。宫中人多口杂,他有心想嘱念,却又怕由人胡乱听去,只能由纸笺代言。帘子由风涌起,时有微风袭来,去了憋闷。

延陵易一手展开团笺,却是怔愣呆下,心竟也不跳了,暖得躁人。

那笺上未是什么小心翼翼的嘱咐托念,亦不是不可告人的朝中要闻,更不是天大的秘密,简简单单只腾着三个字,一字一划,着墨落笔凝重用力——

甚,想,你。

空气似乎滞住,她沉沉地吸了口气,而后自觉无趣的笑了番,笑着笑着,兀自停下,细心叠起那纸笺,每一下都是认真地压平叠整。而后揣入袖中,一手由着袖摆细细摩挲过才是离开。转眸间抬了半扇轿帘,由着清风丝丝缕缕扫入,果真是还有九日,他算得一日不差。

眸光一淡,以笺上三字,反顺序念了出声——

你,想,甚。

唇角微颤,即是划过丝弧度,清清淡淡,浅浅柔柔,一抹笑。

醉风楼前,延陵贤早已等候多时。见主子出轿,便前来相迎,一袖子扶上延陵易,才是见她唇边弧度未散,不由得亦随着欢喜:“主子,可是入了宫,有什么欣喜事?”

“未有。”延陵易轻摇了头,若说入宫,是要她憋闷才对,她终是不能适应那个地方。

“那怎么看着您这般喜庆,难得的喜庆。”

延陵易一眼瞟上她,才是咳道:“是天气好。”

醉风楼的雅阁,延陵易独自迈进,宁嬷嬷背着身坐了靠窗,她看了她的背影,眼中霎时换作湛凉一片。

“你今日入了宫吧,与皇后单独饮酒?”宁嬷嬷寒着声音,恰回过半个身子,玉指轻移推了半杯茶,“替你泡了茶,省得酒喝多了,头昏。”

“阿宓未醉。”她如是答,并未抬手沾杯。

“她予你说了什么。”宁嬷嬷轻睫微虚,“该不会又是,嚷嚷着他日要做尹文衍泽的皇后?!她也配?!不过是沾了南荣家的血脉罢了,已是贵重六宫,她要的莫不是多了些。见天吵着要嫁尹文衍泽,主人拿她不定才是。你也知道,这女人牵连了情,便乱下手脚,没了定数。所以这些年,主人才不想你因情所累。”

“如若不是皇后娘娘,尹文衍泽的情毒便不能解,依是没有子嗣。立与不立,便都是无用。”延陵易倒也就事论事,全无情绪地一一道来。

宁嬷嬷飘上她一眼道:“你倒是思虑的齐备,那解药主人自会想办法去寻,只不在紧要罢了。要紧是下一步你当再辛苦一番。科考之后,除了尹文尚即罢。你处置公仪棠的狠辣,主人看着欣慰,所以才是放心把尹文尚即的事交由你去做。殿试之后,便着手去办,需要什么,言声便好。”

延陵易眼皮狠狠一跳,沉声问道:“是死还是废?”

宁嬷嬷思虑半刻,一指敲罢几案道:“主人未明说,我看死比废更省事。积攒那些罪名是要花功夫的,死还较容易着。哦,多年前你手底下那个丫头如今能用得上吧,听说安插在东宫很得势,还有了孩子......”

第五十五章 玄机破

“是,玄音这些年做的很好。”延陵易有些发愣,口中下意识接了道。

“这一次可以由她入手,借着她的力,是要省力些。”

延陵易已是面无表情,眼前浑浊一片,她抬了头,点了头应下,却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宁嬷嬷见她又出了神,不由得叹声道:“上一次你做好了公仪棠的事,主人便把闻人越这三个月的药赐了下来。这一次,东宫之事稳妥着,便是能把一年的药换下,这一年半载,你都不需担心那孩子了。”

静默许久,她复仰起头,却不是看向任何方向,空洞的点了头,声音哑得任人也辩不清:“是,我明白。”

宁嬷嬷颇为心疼得看上她一眼,自那一年由昆仑山下救了他们姐弟,她是看着他们艰难的过了这十来年,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这孩子浑身俱是伤,伤得不忍看。这世间最难得路,都由她走遍了。纵是铁石心肠如她,都忍不住唏嘘心疼。

延陵易由桌前而起,身子重得迈不起脚,十指攥紧,她强行告诫自己,自己不是个人,只是玩偶。接了任务,去办即可,要不得想得太多,太多是累,是负担。

“再坚持三年就好了,三年之后,大业一成,主人就会予你封地。你说过最大的心愿便是送闻人越一处天下。至那时,数百座城池,任你选,你随手划一处,就是你和他的天下。”她又为她重新展起了那一副蓝图,她苦苦坚持的支撑,那一处写着她和他名字的天下,只那期愿似乎是越发缥缈了,如今连梦都做不来了。梦里尽是她杀人害人的一幕幕,尽是她下黄泉入地狱的惨景,那天下离她好远好远。

“是要等到什么时候?那时,我和越儿都还活着吗?”她未转身,轻声垂问,心化了一团水,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