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尹文衍泽登基,远柔生下他的龙嗣,大位已定,便随你离去。”宁嬷嬷沉着声音,小心翼翼脱口而出。

心口紧紧抽搐,她猛回了身,起声笑问:“若是如此,为何要我也嫁她,一个夏远柔不是够了的吗?若要博取延陵之势的协助,我一人之口便可得延陵全族之势,为何一定要选夫一定要下嫁?!”

“你以为主人想吗?!”宁嬷嬷眼底一涩,即是偏转过身,以实言相告,“自你十五岁及笄当年,尹文衍泽每年必向上奏请婚求延陵长女。及至今日已是六次,只是老延陵王不允你婚入皇家,才是再三压而不应。你若不信,自是有迹可寻,那婚奏如今在易水书斋中亦能寻到。主人于是想你对尹文衍泽或以是不同的,他日若能借你将尹文衍泽所用,也该是妙招。所以——”

“所以我便嫁了。”延陵易轻轻地笑,“因为会有用,所以便嫁了。但嫁的人是我,守的人不是我,对吗?三年之后,一城之赏,全是打发我们姐弟这些年的辛苦钱。”

“远柔是她的女儿,远柔是南荣柔,你如何能与她争。从一开始,你们便不一样。”宁嬷嬷皱眉出声截道,而后一双黑眸片刻不离她,“你嫁,她守;你是用,她是得。你不要与她争,论命,你不及她尊贵。”

她是南荣柔,是这天下曾经最尊贵的一对夫妻生下的女儿,是南荣最后的脉息。

而她是什么,姓甚名谁都不知,拖着病残的弟弟浪迹于市的贼?!

她要护南荣柔,才从不将她带在身边,要她活在贱民署才是最安全。

她要用秦宓,才是将她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她教她做恶,教她做了个贼,将她推至最危险的地方步步艰辛的活着。

她因何能与她争?!不是一样,而是从始至终,便不一样。

宁嬷嬷略向她靠近,试图要她念起主人的好:“阿宓,主人对你的好,莫要忘了。你十岁那年,由乡间毒蛇咬伤,是她为你亲口吸出剧毒。那一年她与你守在那一处陋庵中,全当你是亲生女儿相待。你吃的饭,是她煮,穿的衣,由她缝,纵你脚下的鞋,都是她连夜打出来的底子。这世上,除了母亲,还能有谁对你如此?!你十一岁那年入贱民署,她满是泪的送你离去,将身上最值钱的玉佩交付予你,这些你都是忘了吗?那一环佩玉,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留,却给了你。”

“是。”延陵易狠皱起眉,一手撑扶住襄案,凄凄地笑开,“她是对我好,因我是拼了命的为她做事,一件又一件都是保不全脑袋的。她将那佩给我,是要我去换小鱼儿身上的佩。她要我夺了小鱼儿的一切,又将她狠心扔进红馆不顾,她是要我欠下小鱼儿的还都还不清。十三岁那年,宫中采选,你们精心安排了一局,引刺客入宫刺杀尹文尚即,又要我施演苦肉计,以命去救尹文尚即,以博来东宫重视。我问你,如若那一日,那剑再逼入一分,是不是就没了今日立于你面前苦苦逼问的延陵易了?或者,你们又想起了小鱼儿,再将小鱼儿送去,成了又一个延陵易,还是延陵鱼?你们要我借着救命之恩勾引东宫,而后安插人手入东宫,一切的一切,我踩着命替你们做,你们却拿越儿的命逼我。我为她,连命都屑,她却拿我最看重的人命要挟!不要说她对我好,我从不念她主人,于我眼底,她根本不是人!”

“你疯了吗?”宁嬷嬷一步逼上,双手扯上她文领,作势要封她嘴,“疯了吗?你说这些是要疯了吗?”她扯乱了她的发,任她蓬头垢面,任她面目狰狞。她摇着她双肩,一下又一下,皆是重,而后摇得她自己反是落了泪,她疼这孩子,她从来疼这孩子,除了在贱民署的半年,皆是她陪着,看她步履维艰,如今再听她说下逼怒之言,她听得心都要疼裂开了,却又无奈至极,只能抱着她痛苦,然这孩子确又是个流不下泪,死也哭不出声的。

“你哭一声,给我哭一声。”她一拳砸向延陵易,却看清楚她领口凝干的血渍,每回都是这样,她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宁嬷嬷再不得忍耐,团团拥住她,寂寂的颤抖,“你这孩子给嬷嬷哭一声啊,哭出来就好了,哭啊。”

“嬷嬷。”延陵易心口一恸,怔怔出声,“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有些人是不该死的可越儿也不能死怎么办,要怎么办,要如何做才能活着,活着又要如何做”

“要活着,首先要活着”宁嬷嬷一声缓缓沉下,

“阿嬷,她便是宸后吧,宸后没有死,就是她。只爱的那么真那么痛的女人,为何要逼得别人也活得这般痛?!”

第五十六章 璞玉

澹台公府。

云母灯盏粉白精致,是镶钻着凤凰山的乌鸣石,听人言,那乌鸣石有美颜养气之奇效,公仪鸾便是买断了郢都一行的生意。一面自用,一面做起了石头生意。这一日摆弄过几遍账簿,由东耳房步出,正见澹台赢迟携着一男子款款步来,那人紫衣玄衫,雅淑清致,正是玉树逸俊好风姿,由是那一双眉眼,看得丢了半魂儿。

二人走上时,公仪鸾尚扒着廊柱看出了神,目光由那俊男脸上转了另一侧,恰对上隐有酸怒的澹台,哆嗦了番,即是踩着小碎步子迎上去,摆了脸温软娴熟,一张口,便是原形毕露:“谁家小生,生得这般秀俊?”她出口即将那戏文念出,全不在乎自己男人脸色。

“鸾儿,不得无礼。”澹台一咳嗽,沉了声,“还不给昱瑾王殿下过礼。”

“呦,这么大人物。”公仪鸾脑子一转,即是由万千尊称中抽出这人,传闻百听,见面倒只也这头一次。澹台从来低调,朝上的人皆不带进家门,她也不喜时而要招待贵客,每每有应酬,皆是命他在外头风liu。

“殿下是来看看公仪棠。”澹台草草说着,便示意她领路,“可还在厢房?”

“在着呢,同他那小娘子腻着大半个晚了。我都不好意思打搅去。”说着即退后一步,极为自觉地搀上澹台胳膊,手挽手走在尹文衍泽身侧。

澹台脸色一变,实有难堪,甩了把袖子,仍是甩不开,才是汗着颜憋出句话来:“王爷见笑了。”

“无碍。”尹文衍泽倒也无谓,只清清淡淡一笑,而后多瞧了澹台那娇妻半眼,触目的浓妆,是也辨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就觉得是一团惨红惨艳的云影飘过,唯引人注目是那随笑露出的白齿,极是扎眼。心中反是笑笑,如今能笑作这般模样的女子是不多了。

三人几乎同步迈过西厢房的宅门,还不入廊口,即听内间传了声响。女音柔脆,男声倒也配得清洌,便是有些底子虚,言上三两句还不时要喘。

“眉儿,我要吃那个。”

“大夫说先要灌下汤水才可。”

“我就要吃那个。”

“先喝汤!”女人声音倒也硬起来,“啪”一声,即猛掷了筷子于桌案,“你喝不喝吧。”

尹文衍泽正立在门端,听了那最后一句,抖了微下,念着延陵家的女人果真都是彪悍。一旁公仪鸾看不过去,踢了半扇门,即揣着教训道:“才好了不多会儿又闹,小两口子没完了。”

床榻侧二人由着话声,向外望着,见了澹台公仪还算好,只一触到尹文衍泽的影子,忙老老实实低眉垂眼,一个紧下收拾碗筷,一个憨憨笑着不吱声。

尹文衍泽抖了袍子,即是迈入,绕着半盏云岫屏落下,一手寻着桌上茶盅。公仪忙推递上去,顺眼盯他一双玉手多看了半眼,修长漂亮,养眼得出奇。她这一看,倒看得澹台十为不悦,酿着酸涩闷头愁了自己一双粗掌,恰也是没得可比的,只得往身后一掩,背着袖子负手前道:“见天闹,殿下忙里念起来看你们番,好不叫人笑话。”

“你莫要训他们。”尹文衍泽笑着看口,眸光凝传至二人身上,“闹也是番情趣。”话说着,多念想了番何时自己与枕边人也能闹上出小情小趣,倒也圆满了。

延陵眉见状即是准备一扫阴云,笑对上他眸子,反见他目色一沉,转念又道:“只日子也不当这么过,闹多了可就伤了。”

“王爷说的是。”公仪棠一咳嗽,即是接言,以肘臂推抵了身侧立成石头的延陵眉,才听延陵眉细声细语失了底气出声:“眉儿往后不多闹了。”

尹文衍泽点了头,放稳盏杯,才是就着正事道:“明日我准备了人送你们出京,过了京西门便齐备了,以后的日子全在你们自个儿。哥哥嫂嫂自是离得远,劝架都缺了人手。再闹便真就伤人伤己了。”他念着这二人年纪小,且又是第一次认真谈感情,经验少又都是各家宅子里惯出来的,难免有个要磨砺的过程,丑话当是要言在前。

一番说念下来,二人倒也听得进去。尹文衍泽见他们态度尚端,才微一叹气,说起余事:“小眉,明日你即要离京,与家里的信可是留好了?可还要嘱咐的?”

“留给母亲的信托交了大哥,待明日之后,母亲该是会知道的。”这决心,本就是早下定了。只猛然要走,心底难免会空落,一时间五味杂陈,连着那封信,都不知当说些什么才好。除罢“女儿不孝”似再没什么能解释了。

“与你姐姐,可有留了什么话?”尹文衍泽眸子一沉,而后略抬起,试探地望去。下意识里他倒是想听听这身为妹妹的如何看待那个女人。

“这一番我们齐众给她做了戏,她日里是最不喜看戏的。若是知了我们戏她,该不知恼成何般。眉儿尚不知要与她留什么话。且公仪棠本就是受冤枉的,我们便未有错,也不当是道歉。”话毕,她再不出言,绕着手帕子跟那纠结,明明眉眼里掺杂了几般不忍,口中依是犟。

“也罢。”尹文衍泽叹了口气,才缓缓出言,“只别心里存了怨对她则好。”

那个女人,明明是有心,却实无奈。

这边公仪鸾也不出声的玩着澹台的袖子,时而勾着他腕子耍弄,想那做戏,她也是演了出无厘头要挟,戏码是做足了,偏巧未能踩到正点上,反让延陵易那女人牵制了自己,自家院门里险些便该添人进口。

送走尹文衍泽,澹台府才是静下。沐浴之后的公仪鸾歪在檀木软榻上就着晚半晌的事左右念叨,思来想去不明白延陵家的状况,尤是延陵同尹文的“夫妻情深”恰是最让其不解。临走时,尹文衍泽冷不丁来了句话说他家夫人性子闷朋友不多,想着自己能与她多来往,往后两家关系是要处得亲近才好。她公仪鸾是喜欢逛园串门子,只也不看看延陵家的黑云压城的气势,她前脚敢迈,后脚也没胆提。

澹台正披了单袍入室,沉着郁气,凝着眉扫了眼神游太虚的公仪鸾,冷不丁吞了气道:“大寒天不睡,歪榻上做什么。”

“想事。”公仪鸾一叹气,继续道,“大事!”

“我看你是想人。”澹台鼻子一酸,道是她还顾念着生得美又温润的尹文衍泽,即是掀扯软衾入了内侧,头蒙了半个头,而后一嘟囔,“你便是闲得。”

“我问你,延陵易于尹文衍泽眼里是什么?”

澹台赢迟轻抬了眸,转了番,淡道:“璞玉。”

“嗯?”

“是一块灵玉,却失了能辨她的好眼神。只尹文衍泽能辨得。”

公仪鸾听得一时发愣,而后细细摩挲了澹台的眉型,盯着他眼道:“澹台赢迟,我问你,我在你眼中是什么?”

“金子。”他是想也未想,一语脱出,仰了脖子即触上她唇,吻道,“万人眼中的沙子,却由澹台仔细着挖出看清楚的金子。”

“油嘴滑舌。”

她咬着他唇,口里骂着,却止不住地乐,一陈衾被下,二人埋头即钻。

半晌,恰听澹台闷声酸酸传至:“我刚用了你那云母膏子敷了手,比不得某些人个细润,倒也白下不少”

第五十七章 子

郢都皇城之南面偏酉门,前朝时名含光门,圣元帝逼宫之时,所率数千精兵恰是由攻此城门而破。

圣元帝即位后,亲赐城名“永安”,是有平定五方,永无荡乱,宁泽万世之蕴,然这更像是在抽自己耳光,叙着十八年前篡宫乱政的旧档子事。

城门是由半尺厚的青杠木打得,本是铆着六十四颗铜铸的门钉,新朝时又添上四颗,凑以六十八大吉数。

正午之时,铜铸门钉由日头晒得滚烫,泛着玄光异色。

花岗石的柱础一侧停着辆方顶帷布遮盖的马车,车夫半靠在车前扯着缰绳等吩咐。但听车内传了一声“走吧”才是甩了缰,拉着马朝着得胜门安然无事地步上。城门校尉领着一撮城门官即是将马车绕围住,照着规矩要审查核实细致了,才可一一放行。日头大晒,校尉一袖子遮光,一手戳着刀鞘挥着车布帷子,口上大咧道:“哪家的?”“大胆。”车夫瞪着眼珠怒道,“昱瑾王的车也是你们拦的?”那校尉俨然收了几分气势,刀鞘回了腰间,对着那轿帘拜上一拜,恭敬自如道:“太子爷前不久亲命嘱令西南城门二处要时时查验,细细巡检,上至亲王贵臣,下以平民百姓,无一特旨。所以才是冒犯王爷了。”说及话机急转而下,匆匆接上,“只这东宫的亲命下放至城检司尉,小的们也不敢掉以轻心。王爷及您车上的人,我们速速查过留了印书,即能放行。王爷不急这一时片刻吧。您别让小的们难做,小的们自也助王爷您方便。”他算得上东宫的半个奴才,且是依附皇舅爷多年,自是把东宫的命当圣旨。帘内正坐首端的尹文衍泽面色微沉,身后公仪延陵二人更是十指交握,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尹文衍泽略瞧了他二人一眼,手上幽幽抬了一角帘子,目光逼着车外之人:“诸校尉关颙,是吧?”“是。”那校尉一抱拳,即是应。“京戍五营北军的。”尹文衍泽只一笑,却分明有凛色自眸中闪下,而后微沉了声接道,“本王记下了。”好个本王!又好个记下!他一字一句言得是轻缓,却声声敲在那秃头校尉光亮的额顶,这一会儿日头是更烈了,但也有汗自他耳侧滚过。沉沉呼了口气,再未迎上帘后人目光,咬着牙死磕道:“还还请王爷将帘子撤了,弟兄们早先验过了,也好及早放行。”“好,给你撤。”尹文衍泽笑着,挑帘的手一抖,冷光瞥了眼车夫,即是道,“撤帘。”校尉亲自走上,一手正要持帘,却由身后小卒扯了半截袖子。那小卒附耳添上几句,听得他眸色一亮一沉,触帘的手忙又收回来,略显抱歉的回礼言了声:“上面来了消息,言是小的们逾越了,斥小的们给王爷让行。”言罢即喝着众人摆道让行,一干人等忽得散开,急急退到城门两侧。那一顶帘帷抖了抖,终是沉沉坠下,连着车内三人皆是轻舒下口气,一颗心作稳。只尹文衍泽方舒展开的一川润眉复又凝上,那一句“上面来了消息”,莫非,这城楼之上恰还立着某些高人瞻望。如是作念,他心,是比之前更重。城楼之上,一展遮光长帘重重垂下,帘下之人一手持盏,另一手轻扣着城墙,灰铜色的墙灰染了半指。“王爷,这便放行了?”倚靠在城墙侧垣之人,目光随着那长驰而去的马车一并飘远。“轻易放行岂不便宜?”帘后人一推椅靠,即是起了半身,遥遥望着尘烟中渐以淡了踪影,才是幽幽道,“吓吓他们,当是观戏的赏银了。”长风吹澜,恰一袭素衣白衫于永安城门楼上僵然伫立。日光铺展了满城,城上城下,皆是明灿光珏,尤那一色素白,刺得人惊醒。城下忽响起了童音喝着民谣,“城门城门有多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挎大刀,城门底下走一遭。”一声又一声,如浪散波。再细一瞧,是四五个幼童口念歌谣手捏起竹蜻蜓沿着城墙一路跑一路打转,那些个竹蜻蜓打着螺旋飞转着,却怎也飞不到城楼的高处。

延陵易听愣了神,自出了贱民署后,再未听到乡野民间的童谣。一时间,心神俱凝,随着那音律扣着墙头,每一击,皆是敲中了心头。她仰头望了眼苍天云海尽处的莽莽青色,再垂首目光随着一路飘飞的竹蜻蜓延去,空伸了一支腕子,只能握住冷风仄仄。那一句乡谣儿音空凝了唇边。

城门城门有多高,三十六丈高

竹蜻蜓飞得再高,也越不过城墙,逃不出这九重天都。

戌时,京都上灯。

状元胡同民居于宅门前一路亮了灯,延陵易借着宅灯一路西下,转了三四个巷道,才是入了最深一处宅院。整座四合院一分为二,东处住着户人家,西处收拾得体体面面,推了扉门而入,满院子飞落的梨花即由风滚了满衣,延陵易扑了衣袖,稳步而入。正听弄间里稚声哭闹,声声盖过胡同里叫卖声。

“不嘛不嘛,我偏不吃蒜炒。小粽子要见娘亲,小粽子要吃娘亲煮得陈奶子,我都听隔壁苏婶说了娘亲是住在那大宅子里的,为什么小粽子就不能住。方妈你别拽我,我偏要去问问,娘亲怎么总不来看小粽子,又不准小粽子随着她。”

听罢这一席话,外院的延陵易将眉皱得极紧,咳着声推门而入,冷冷站在门墙处,一望即是对上屋内二人注目。小人大抵有三四岁,不及桌子的高度,正黏着方妈一侧,胆战地看着堂口的延陵易。

“夫人。”方妈唤了声,一脸不是,脸色极不好看。

“方妈。”延陵易一点头,“您甭拽着他,由他闹。”话说得不轻不重,只听着实不痛快。

小人唇嘟得圆圆的,别别扭扭松了袖子,爬上有他半人来高的团凳,踩着凳子重拾起了碗筷,夹了一筷子蒜炒青头塞入口,皱着眉草草嚼了两口,即是立马吞下,似咽毒药般,纠结着一张粉面。

“小粽子。”延陵易言着步上去,低头瞅了眼菜膳,又是夹了一筷子菜食入他腕中,“教你的规矩呢?”纵是对着小娃子,也不见得她脸色温软几分,冷冷绷着脸,人人都似欠着该她。

小人眸光微黯,口中呜呜囔囔着:“见过母亲。”

第五十八章 训子

天色全黑时,方妈正倚在门端搓洗着小少爷的衣物,这小娃是个能跑能颠得,半天不换衣裳,即是脏成个泥球了。夫人是干净利落,便最看不得小少爷脏乱,方半刻,又是领着小少爷由头至尾洗过一遍,才敢送了她书房。这宅院不大,除却一张小少爷住的正房,只剩下半间书屋。夫人来时,只睡那书房,正屋不常去,即便她在与不在,都是方妈日日夜夜搂着小少爷睡。

性子淡的人,不是未见过,只淡至连着亲生儿子都疏远的份上,才引人啧叹。然方妈转念又一想,那些大宅院出来的女人,多是这般,生养了野男人的野种,总是要藏着掖着,白日黑夜里心里念着,却也不能常来看。书房内乍听没了小少爷背书的动静,再一听,便是低低的泣声传出。方妈叹了气,这又是没背上指定的篇章,受了责骂了。但也不知道夫人怎会如此严厉,小小年纪,便置下许多书一本本要小少爷看过,另有书文更是要背得一字不落。方妈是粗鄙人,没见过大场面,更未见过有钱人家的孩子如何念书。每每见小少爷因课业受了责罚,都要在心中暗暗责怪夫人太苛刻。

书房内,半盏昏灯亮着,延陵易披着长衫,手里持着白日未判完的文卷。一抬眸,见那背了上句没了下句的小娃挂了泪,微一拧眉,淡淡道:“哭,即是能记起了?”

口气极是冷漠,听得小娃心肝肺脾全伤了遍,索性哭得更惨。

“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延陵易就言替他背下,而后覆了奏本于桌前,冷眸飘上,沉念:“这一本《管子》,你前前后后算也背了两个多月吧。七月中也是卡在了首篇牧民,你老实于我讲,这两月来是未念书,还是把从前背得都吃回去了?”

小人吓得一哆嗦,不敢言声。

“不说?”延陵易吸了口气,即道,“照规矩,戒尺拿来。”

“母亲,小粽子错了。”小人一抬眼,正以泪眼汪汪楚楚可怜着。

延陵易全不吃这一套,亲自抽了案屉,持了那把陈年墨石的戒尺。轻敲了数下,由椅中站起。几步行至书阁子上,见那满阁子陈放罗列的泥人泥物,才是回身道:“两月来,你这宝贝是又多了。说罢,今儿从哪个开始碎起?”

“碎,即是能忆起了?”小人借着她口气,也是番作念,见她脸色沉下,才又换作一脸欲哭无泪,吸着鼻涕道:“只别那敲那孙悟空,其他的都随母亲。”

“唔。”延陵易微一点头,眼一寻,手边戒尺恰停在那孙猴子的泥塑旁,不动声色地敲了下去,“蹭”一声那泥人即是碎了脚边裂成几瓣。

小人看傻了眼,哇一声嚎啕哭起,一古脑趴坐在冷石泥地上拍着袖子嚎:“不是说了别敲孙悟空就成吗?娘亲耍赖!我不干,不干。娘亲把悟空大人重捏好予小粽子。”

“什么时候把书背好了,我便让方妈去八胡同子口给你买全套。”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一套延林易即是拿来应付孩子。

“全套也不中啦。”小人正痛心疾首着垂地,一挥袖子,落了满面泪,“是神仙叔叔捏的。小粽子背上官箴一条,他即是给我捏一个泥猴,我背好了官箴三十三条,才能拿三十三个泥猴换这一个悟空大人。呜呜娘亲给敲了,泥猴也换没了,小粽子亏大了”

延陵易正被他嚷嚷得心乱,恰听他说及《官箴》,不由得讶异番,暗道那官箴由他念是早了些,所以才未有吩咐那本子,想着自《管子》由浅入深,再细细教他那些实用道法。未料他不知受了哪路神仙点配,自己念起了那为官仕任看的书册。

“你说你背下了官箴三十三言?”延陵易疑着,倒也扔了戒尺于桌上,凝目瞅着他。

“嗯。”一袖子擦泪,小粽子未起身,倒也不砸地砖了,实有些敲痛了小手。

延陵易攥了手,随口脱言出那书中的段落:“唐充之广仁,贤者也,深为陈、邹二公所知。大观、政和间,守官苏州,朱氏方盛,充之数刺讥之。”

小粽子喘上口气,即是接道:“朱氏深以为怨,傅致之罪,刘器之以为充之为善,欲人之见知,故不免自异,以致祸患,非明哲保身之谓。当官大要,直不犯祸,和不害义,在人精详酌之尔,然求合于道理,本非私心专为己也。”言罢,眸子转了转,善意提醒道,“娘亲,这太简易了,您问些精妙的。”

延陵易一惊,弯身提了小粽子袖子便将他拉起,拍着他蹭了地灰的裙摆道:“这么说,你连其中的义解也明白了?”

“要说释义明解,神仙叔叔比娘亲讲得通透多了。小粽子听得明白,也喜欢听。”说得多了,一口气将大实话掏出,半晌才知道瞧看脸色,见延陵易神色无恙,才是又接道,“神仙叔叔就是借助在隔壁苏婶家的柴房,娘亲,咱家房子也空,您把他请来做小粽子的授业先生吧。”

“我看是陪着你一道捏泥塑吧。”延陵易冷哼了声,才是伸手替他抹下满脸横飞的湿泪,“倒是随了谁了,说哭就哭。”

“随我那不成器的爹爹呗。”小粽子言得理直气壮,自小每每惹急了娘亲,总听她作念自己是同那不成器的老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叫人省心。听得多了,他倒也能迎合上,一如今日,随口即应,反是引延陵易愣怔。

沉了良久,延陵易才是闷闷道:“他可没你这般爱哭。”

“娘亲。”小粽子扯上她半面袖子,可怜巴巴道,“小粽子是野种吗?小粽子的爹是那些婆婆口中的野男人吗?野男人的孩子就是野种吗?”

“胡说。”延陵易瞪了他眼,眸中深处是亮了又黯,“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跑去胡同口乱逛,风言风语瞎听什么。日里不好好念书,脑子里尽是歪门邪道。”

第五十九章 野孩子

午后太阳最毒,延陵易持着书卷闷了会儿小书房,恰听院子里不多会儿前还在背书的诵声偃旗息了鼓,便一手推了窗往外瞧。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梨树飘摇方有个动静,她唤了声“小粽子”,又唤方妈,才见方妈由小厨房探出个脑袋回应。

“方妈,孩子去哪了?”半刻不到的功夫,又不见了那皮猴子的影儿。

方妈四下里瞧过一番,纳闷着言声:“刚也在背书啊,说屋里太闷,才要他搬了凳子蹲院里檐下的。”

延陵易摇头,自是知道这小祖宗是又变着戏法溜出门去逛乐子,儿子养得这般皮躁,实是她的过错。匆匆加了外衫,但也顾不得日头毒辣忙出了书屋,人愣在院子里,琢磨着他这多半会儿该打哪晃悠去了。

方妈料夫人虽是日里怠慢了些,可只要她在这宅子的三两日,那绝对也是上心挂念着小少爷,一勾笑阴险,忙又退下去,宽慰出声:“夫人,这年岁的孩子大多顽皮,不当心的。肚子叫唤了,便是会乖乖回来。小少爷脑子快,丢不得。”

“方妈,您不得太娇惯了他。”

延陵易说即一个眼神飘上去,未有责备之意,然也听得方妈脸上讪讪的。方妈又想了番,才是记起胡同里子的永睿王府今儿给他们皇世子摆庆生宴,小粽子平日里多喜欢跟在那些公子哥们后面瞎转悠,这会儿必是去了人家王府凑热闹,索性说了给延陵易。不等回声,便见延陵易匆匆出了院子,临走时,只撂下一句,不轻不重——“往后里,要不得小粽子跟王府的人打混。”

永睿王府临着前海沿街,与状元胡同恰隔着一个弄子,是圣元帝前年间赏给三皇子尹文浦杉的王所。这三皇子算是皇子里受宠的,其王府自不会寒酸,正殿屋顶皆是以绿琉璃瓦、脊吻兽相饰,日下生着熠熠琉华。出了状元胡同便是能一眼望断那气势不凡,造价不菲的王所。

时不至开宴,府外已是车水马龙,不少家贵臣都是携子来祝。那生得福光溢现的小世子爷便立在门端,随着她庶母一一接应。这庶长子继世位的景况不多见,然也能揣明这庶王妃是个得宠的。

海兽白玉阶下,立着个圆胖粉嫩的男孩,手里捧着一怀泥塑,恰是溜出家门的小粽子。比气势,自是敌不过一身金镶玉贵的世子小王,只也坚定不移的立在门前,迎着小世子爷道:“尹文怀,你说过,只我把这些个泥塑给你,便能换给我入府的帖子。不当你这般说话不算数,还是世子爷呢,叫人笑话。”

尹文怀一步当前,抬了挂着白玉扳指的拇指戳戳小粽子额头,他较他低了半个额头,然不减气势道:“也不瞅瞅你自己个的身份,小爷我说给你换,是要你这泥塑给我做贺礼。帖子赏了你又怎样,家丁才不给你进,顶多由你在门端绕上三圈学学驴叫,讨小爷我个欢心。”

小粽子咬着红唇,抱着怀里的物什一紧,连退了两步:“你说话不算数,还侮辱人。”

“我是皇世子,我喜欢骂你,你又能怎样?”尹文怀言声娇纵,一身靛暖色锦袍将他人衬得极尊绰,唇角弯了弯,晃悠悠道,“小野种,快躲开,别脏了小爷的门阶。下辈子,投了好胎,再给小爷做牙子。”

小粽子藏青色的袍袖于空中转了又转,狠狠掷下满怀泥塑,各式小泥人顿时碎了一地。小身板更是一直,朝向尹文怀即是道:“碎了也不给你!”

尹文怀作势瞪眼,抬了一脚,既是要踢上去,却见身前落了华色软轿。月白色的帷幕一抬起,方漏出个中人影。一落三轿,随着尹文衍泽一并出了后两盏软轿的恰是文佐尘和一并携来的唐肃肃。今儿是尹文怀的小寿筵,自是少不了这个日里最疼他的七叔。

绀青色的袖摆于风中一摆,尹文怀即是收了一脚,半个身子随着扑至轿前,笑弯了双眉:“七叔,七叔,怀儿可是等了你大半天了。”

尹文衍泽见状忙丢了扇面于身侧小厮,抬袖子接过这胖小子,恰是抱他入怀,掂着分量笑道:“呦,你这小子看是是又胖了,七叔渐也抱不稳了。”几个皇兄中,只与这三哥走得最近,兄弟家的孩子们他也是最宠这小独苗。

“怀儿,别累了你七叔,没个规矩的。”身后庶母于氏正笑吟吟地步出,迎目见这景状,笑意更盛,伸袖子即是将小人拉下,揽回自己怀里,朝着尹文衍泽亲近道,“一听说他七叔要来,才是于园子里坐不下了,说什么都要来迎。方他老子还说呢,这七叔啊,是比亲爹还亲。”

“可不是。”尹文衍泽弓身一弯,抬指轻掐了小肉脸便接上话,“三哥长年军中任职,哪得几回见自己儿子。小怀儿还不是我抱大的。”

“七叔,你给怀儿可带了大礼?”尹文怀说着便亮了眸,攥着尹文衍泽不放,恰有看见他身侧走上的唐肃肃,不由得讶异道,“咦?这是哪位婶婶,看着不熟。”

于氏亦一并打量了唐肃肃,见她恬静不多言,眉目唇鼻都是漂亮的精致,这才抿唇笑嘻嘻道:“呦,这新媳妇入了门,不出几天便领来与我们妯娌见面了?!”

尹文衍泽淡淡侧眸掠了眼唐肃肃,不动声色一笑,捏着尹文怀单肩的手微紧:“怀儿,叫七婶。”

“七婶。”

尹文怀敞亮地喊了嗓子,恰引得唐肃肃温软一笑,余光瞥着尹文衍泽,软软出声:“这孩子极是乖。”说着便是要探手触上他小脑袋,只尹文怀小脑袋一转,恰是对二人身后持着扇子笑立的人影起了兴致。

木棉花簌落了满地,文佐尘一手持扇,摇着风。一头黑发松软束着,半身酒气未散,昨夜他是又宿了烟花之地,所以周身除了酒气,还有萦绕不散的胭脂香。

“文叔叔。”尹文怀迈上去,一手扯着他袖口,“怀儿惦记你好几时了呢,上月里你捏我的那个猪八戒愣是被我嫡母的花脸猫啃去了半俩猪鼻子。”

“敢情世子爷给我递帖子,就是为那半旯朱鼻子啊。”文佐尘收了扇柄,轻点了他肩头,“得了,那猪八戒不要了,叔叔今儿给你捏一套天宫大将。”

尹文衍泽正欲携着唐肃肃一并入府,回眸寻着文佐尘二人,却一眼掠到墙根下傻傻立着的小粽子。满手的泥渣,满地的碎泥人,但连一身月白的衫子都染了泥渍。尹文衍泽微皱了额眉,而后牵着迎上来的尹文怀道:“该不是你那小伙伴,怎要人愣站在一处。”

“他才不是咧。”尹文怀白了眼墙角下的人影,冷冷哼着,“野孩子来着。七叔,你甭管他。”

 

第六十章 我儿

野孩子!

三字狠狠戳进小粽子心眼里,见天被人这般喊去,心尖都要烂了。如今再听尹文怀不怀好意的讽言,一股子怒气盈胸,脚下踩过泥人,整个身子硬冲撞上去:“我呸你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