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识相!”武瑞安点了点头,重新拾起筷子。

江琼林点了点头,低眉敛目恭敬道:“从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本王才不会与你一男……与你区区从四品小官计较。”武瑞安冷哼一声,虽然嘴里说着不在意,可面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受用。

江琼林见自己的低声下气已经打开了二人之间的话匣子,便趁热打铁,又道:“不过下官也很好奇,王爷既然没有杀人,为何不去与陛下说清楚?”

“你怎知本王没杀人?”武瑞安睁开双眸,目光灼灼。

“按照王爷的性格,杀了就会大方承认自己杀了人,没有就说没有,不会骗人。”

江琼林说完,武瑞安不再接话,周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时,狄姜恰好拿来了一瓶陈年的梅子酒,对二人笑道:“这是三年前酿下的果酒,香味正浓,馥郁芬芳,快尝尝。”她说完,将酒塞拔了下来,一时间芳香醉人,撩人心脾。

江琼林和武瑞安都忘掉了此前的不睦,只顾着与狄姜讨酒喝。

“好酒!”武瑞安一饮而尽,恨不得将酒坛子都拿来捧着喝。

江琼林亦是十分开怀,直道:“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尝?”

狄姜见他们酒兴正浓,也不打扰,接连搬了三坛子来,但其中大半都被武瑞安喝掉了。

狄姜无奈,只得又去柴房沏了一壶七子花茶来与他们解酒。

武瑞安不愿喝茶,仍旧捧着酒觞。江琼林喝了一口茶后,便不与武瑞安抢酒喝了,自顾自的抱着茶盅,看着天上的月亮。

“古人有九雅: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江琼林说完,看了狄姜一眼,立刻便得到了狄姜的附和。

狄姜道:“韩熙载云:’花宜香故,对花焚香,风味相和,木樨宜龙脑,荼靡宜沉水,兰宜四觉,妙不可言’,今日我店中便是焚了荼靡沉香,是以玫瑰为引,混合沉香屑制成,香味优雅清淡,悠然独绝,算是占了莳花、焚香两桩雅事。”

江琼林点头:“这七子花茶茗香不绝,透人心脾,亦算是一桩品茗之雅事。”

“你们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咬文嚼字!欺负本王不喜诗书?不就是寻雅事么?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武瑞安清了清嗓子,道:“这陈年的梅子酒,也算是让人啖而忘忧,回味悠长了,算得上是酌酒的雅事了?”

“不错,”江琼林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三人对坐在月下,焚香,品茗,酌酒,再看遍园中莳花,或入香,或下酒,在这小院中,也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事了,这时候就只差雨雪和琴了。”

江琼林说完,他和武瑞安都看向了狄姜。

“琴能养情,可我不会,我只是市井一大夫。”狄姜耸肩,摇头笑了笑。

此时,武瑞安与狄姜又非常有默契的看向江琼林,便见他也是一耸肩,无奈道:“我会抚琴,可是这里并没有琴呀……”

“谁说没有?”狄姜朝楼上喊道:“书香——去取我的琴来。”

“狄掌柜不是不会吗?”江琼林疑道。

“不会归不会,但是有没有,可不一定,或许是我学了很久也没学会呢?”狄姜悠然一笑,说完,书香便将琴摆在了长桌上,随后又告退回了屋。

“这琴如何?”狄姜道。

江琼林双手抚上琴弦,霎时间睁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从琴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离开过。

眼神说明了一切。

只听“铮——”地一声,江琼林面上的惊讶便更甚。

“此琴莫非是‘绕梁’?”他惊道:“馀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其声嫋嫋,循环不已。”

“江大人好眼力,只可惜……”狄姜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惜名琴‘绕梁’已经在千百年前损毁,如今这一把,只是我找人做的仿制品。”

“那也十分可贵了。”江琼林耐不住性子,很快便上手,抚弄起来。

他的十指不疾不徐地在宫商角徵羽之间转换,所弹奏出来的音调更是和着今晚的夜色一起,时而明媚,时而微茫。高亢有之,低靡有之,让人仿佛可以透过琴声,闻见他过去的种种悲欢离合。

久来,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经风一吹,便纷纷扬扬的飘在空中,飘在江琼林的身边,这一副画面,就连武瑞安都不禁看呆了。

这一刻,没有江琼林,没有狄姜,也没有武瑞安。

有的只是抚琴的公子,闻琴的姑娘,还有在一旁,假装嗜酒,实则钦佩抚琴人的他。

第25章 太妃

狄姜一边听琴,一边不自觉靠近武瑞安,淡笑道。“江大人是不是很厉害?”

“一个男人琴都谈得这样好,可你呢?空有好琴在手,却不会弹,真是替你脸红。”武瑞安借着酒气,白了她一眼。

狄姜一愣,险些要翻脸。

武瑞安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又接道:“本王很好奇狄掌柜究竟会不会女儿家的事情?亦或是,您只会给人诊病骗银子?”

“你都知道了?”狄姜惊道。

“本王无所不知,”武瑞安高深莫测的一笑:“你坑蒙拐骗起来,倒真是脸不红心不跳,让人啧啧称奇,连本王都不得不佩服到五体投地。”

“谁说我只会坑蒙拐骗?王爷觉得替人诊病很简单吗?”狄姜怒道:“我看过的每一本医术都有城墙那么厚,堆起来可以放满好几十间屋子,我日夜背诵,身体力行,您以为我只会空口说白话,只会卖假药?”

“本王可没说过你卖假药……这是你自己不打自招。”武瑞安耸耸肩,一脸无辜。

“……”狄姜怒不可遏,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只叹这武瑞安似乎变了一个人。

从前他对自己毕恭毕敬,这会子竟当着旁人的面拆穿自己,真是教人好一通生气。

江琼林三只曲毕,恰好传来一更的更声:“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江琼林闻言,便停下了双手,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早些还有政务要处理,琼林先告退了。”

江琼林如今是辰曌面前的红人,狄姜与武瑞安都清楚,也便没有挽留。

他收拾好绕梁琴,临走前,正色道:“武王爷,您拼死才立下赫赫战功,被陛下封为神佑大将军,您就甘心,从此远离朝堂,镇日在市井买醉吗?”

“战功算什么?”武瑞安眼皮也没抬,摆了摆手,道:“此次大破突厥,本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神佑大将军这个位置,该属于每一个与我上阵杀敌的将士。”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江琼林赞赏的点了点头:“王爷体恤下属,倒让我刮目相看。”

“那你呢?”武瑞安突然抬头,淡淡道:“你又为什么去考科举?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奴籍,你想方设法的参与科举,并且殿前夺魁,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江琼林深色一黯,摇头道:“我考状元不是为了显名,也不是为了做官。”

“那是为何?”武瑞安道。

“不知武王爷对某事可有过一分执念?”江琼林低头看他,思绪开始飘渺。

此时武瑞安和狄姜都是沉默,静静的等他继续往下说。

过了许久,他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又柔声道:“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琼林即是琼林宴的琼林。”

“我父亲是盐运使手下的一名官员,曾是三十余年前一场科举中的探花郎,后来迎娶了江南书香世家孔家的嫡出千金为妻,也就是下官的母亲。”

“我父自诩才高八斗,是不二之才,从小我便耳融目染,也一心奔着科举而去,为的就是殿前夺魁,弥补我父当年未能得中状元的遗憾。”

“那为何却……”狄姜面露疼惜,欲言又止。

“后来江南一场大火,烧掉了半边粮仓,母亲为了救我死在了火场,当晚,父亲为了救灾,也死在了那里,而我……苟活于世的我却被烙上了奴印,四下变卖。”

江琼林本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沦落勾栏,任人玩弄,却还因身上背着母亲一条性命,而不得以死明志。

由奢入俭难,这样的遭遇,或许比一开始就活得潦倒的人更加难受。

“对不起……”武瑞安长叹一声,发觉自己竟一时间词穷,说不出旁的安慰的话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江琼林摇了摇头,淡笑道:“说出来反而比较舒服。”

武瑞安放下酒瓶,侧头看他,便见他完美的侧颜里氤氲着一圈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那是一种淡淡的忧郁,似是与生俱来的凄凉。

他终于知道这分忧郁从何而来了。

没有人的不快乐是与生俱来的,人之初,性本乐,他开心了半世,游戏人间,却发现,这世上更多的是自小奋发向上,为未来拼搏努力的人。

可这些人,始终却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武瑞安清了清嗓子,二人齐刷刷的回头看他,便见他抬起手腕,与江琼林敬了一杯酒。

江琼林也不扭捏,端起桌上的酒杯便一饮而尽。

武瑞安亦是。

狄姜见了更是开怀,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杯酒释前嫌,宾主尽欢了?

“下官告辞。”江琼林道。

“好走。”武瑞安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

江琼林从见素医馆出来后便遇到了巡逻的武侯,他因这几日查案之故,便有畅行无阻的腰牌,武侯并没有多加拦阻。

回到江府,管家立刻迎了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宫里头都来人催了好几次了,说是陛下急召,宣您立即进宫。”

“果真?”江琼林诧异。

“千真万确!”管家道:“您快些去吧,不然一会儿又该来了。”

江琼林闻言,便不再耽搁,径直往皇宫走去。

他的腰牌,是辰皇亲赐的令牌,任何时候进宫都不会受到拦阻,他很快便从最近的丹凤门入了宫。

经过伴月宫时,江琼林走在亭台楼阁下,看着不远处太极宫的穹顶,便继续顺着白玉栏杆往前行,心里估算约莫还有半刻钟便能到达太极宫勤政殿。

此次辰曌半夜急召他入宫,还是这些天来的头一次。

他步履如飞,生怕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不在。

他对这份感情很迷惑,辰曌是君,可是他却总是忍不住对她想入非非。但是也仅止于想,他一刻都不曾忘却,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是他仍然想好好的对她,至少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能为她尽些绵薄之力,以报答她对自己的提携之恩。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打破了这一宫的平静,紧接着江琼林便觉得一盆凉水倾盆而下,全数倒在了自己身上,将他的头发,衣襟,鞋袜全都打湿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

江琼林抬头,便见一宫女扮相的女子在台阶上伸出了半个身子,她的手中还端着一个空掉的木桶。

婢子很快将身子缩了回去,不消片刻后,她又出现在了江琼林面前,跪地道:“奴婢是负责淑太妃起居的婢子,每日在此倾倒沐浴水,却没想今日此时江大人会从这里路过,全都是奴婢的错,请江大人责罚!”

“你怎知本官姓江?”江琼林面色一沉,淡淡道。

“因为……”婢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许久也不肯说下去。

“因为什么?”江琼林催促她。

“因为江大人的容貌举世无二,奴婢自然认得……”婢子的声音愈来愈小,江琼林却松了一口气。

“你起来吧。”江琼林道。

“多谢江大人。”婢子战战兢兢的起身,此时,身后又传来一柔弱的女声,“嬛儿,你在与谁说话?”话音刚落,便从门里走出一华服女妇,年纪不大,模样娇媚,还有着与辰曌相似的五官。

此人便是淑太妃了。

淑太妃与辰曌的眉目很相似,但是气场却大不一样。

辰曌属于有气魄和气场的一类,坐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不怒自威。

而淑太妃则完全相反,她属于贴心温婉型,一颦一笑都和声和气,温温柔柔,让人见了便如沐春风,心花怒放,连带着心情都变好似的。

江琼林就算身上凉透,但也不敢有气。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道:“下官江琼林,参见淑太妃。”

“江大人快请起。”淑太妃迎上前,将江琼林扶起,一摸他的袖子,发现已经湿透了,便连忙拉着他的手腕,急道:“江大人深夜湿身可是因为嬛儿?”

江琼林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她也不是有意为之,请太妃饶恕。”

“江大人真是大人有大量,”淑太妃说完,又是一凝眉,对嬛儿道:“你这婢子,镇日就知道偷懒,以为将这浴水泼在宫外,明日干了就看不见了?还好你遇到的是江大人,若是长孙大人,非扒了你一层皮。”

“太妃饶命!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嬛儿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淑太妃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罚俸一月,自己去跟掌事宫女说。”

“是……”嬛儿长舒一口气,退了下去。

等嬛儿走开后,淑太妃又是一柔声,浅浅笑道:“江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回太妃,下官奉旨入宫,陛下在勤政殿召见下官。”江琼林老实的回答。

淑太妃听了一惊,连连咋舌道:“这可如何是好,衣衫不整可是大不敬之罪,还是去本宫宫中换一身衣裳再去吧。”

“这……”江琼林低头一看,见自己确实无法以这副模样面圣,便只得点了点头:“下官多谢太妃恩典。”

“谢什么?本就是本宫的婢子脏了你的身子。”淑太妃一嗔,随即转身,领着江琼林进了主殿。

伴月宫历来是皇后居所,进殿后,一切规模皆比大明宫中大了几倍。主殿中,右侧是寝殿,左侧是盥洗室,此时浴桶里的水还存有一整缸,其上飘着几许玫瑰花瓣,浴桶旁边还散落了几瓣,一看便是刚有人从浴桶里出来的模样。

再看淑太妃,此时的她穿了一身单衣,长发披下,面上却仍化着精致的妆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她见江琼林盯着自己,面上有些不自在,便走近了他,道:“本宫习惯就寝时才卸妆,如此可让自己看上去,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活力,此时天色尚早,江大人不必奇怪。”

“下官不敢。”江琼林躬身,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淑太妃也不再向前,径直唤来婢子送来了一套男装。

衣裳薄如蝉翼,素如白雪,是一件上乘的云萝纱衣,一尺可抵百金。

“这样贵重的衣服,下官不敢受。”江琼林放下衣物,拱手作揖道。

“诶,这只是借给江大人,来日你洗干净了再给本宫送回来便是。”淑太妃掩嘴一笑。

“这……”江琼林有些迟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贴。

“大人不必推辞,还是速速换上去回了陛下吧,若让她等急了怕是要连本宫也一起怪罪了。”淑太妃催促道。

“这……好吧!”江琼林不得已,只得换上了新衣,又在淑太妃温柔如水的目送下,匆匆赶去了太极宫。

第26章 罚站

江琼林本就因为在见素医馆饮酒而耽误了时辰,如今又被淑太妃的婢子这样一闹,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达勤政殿。

勤政殿里,女皇辰曌独自坐在孤灯下,正批阅着身前堆成了几座小山高的奏折。

烛火跳跃,映衬着她紧蹙的眉头更加叠皱,显得忧心忡忡。

江琼林站在门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不知不觉便看痴了去。

直到素云捧茶归来,见着门边的他,才冷冷道:“江大人站在门边做什么?”

辰曌闻言抬起头,便见江琼林一袭白衣靠在门边,眼带迷茫,出尘入仙。

“爱卿还是着白衣最好看。”辰曌见了他,心情大好,夸赞之后便向他招了招手:“爱卿来的正好,你文辞绰约,词藻斐然,快来帮朕看看,朕这样写妥不妥当。”

“下官遵旨。”江琼林走近,站在御座前。

“站那么远做什么?”辰曌拍了拍身侧,指着龙椅道:“坐到朕身边来。”

“下官不敢。”江琼林躬身却礼,再抬头时,便见辰曌一扫之前的愉悦,满脸被阴沉所替代。

江琼林不得已,只好提步走上御座,却仅仅只是站在女皇的身侧,始终不敢乱了规矩。

辰曌知他处事小心,对事恭敬,也由得他去。她将一本明黄色的奏折递给江琼林,道:“为表哀思和歉意,朕决定亲自修书一封与突厥可汗,你看看朕写得如何?”

江琼林接过,逐字逐句的阅读起来。

辰曌看了一晚上的折子,这会才得以休息片刻。

辰曌长舒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此时,却隐约闻到空气里传来一阵淡淡的栀子香。

她细细一嗅,才发现此香出自江琼林的身上。

“陛下用词贴切,情感真挚,是一篇上佳之作,只是臣觉得,这个’愁’字不妥,’愁’代表忧愁和焦虑,应该让突厥可汗知我宣武对此案有十足的把握,而不是担忧和焦灼……”江琼林说着,看了辰曌一眼,却发现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奏折之上。

“陛下,您在看什么?”江琼林疑惑。

“将才你去了哪里?”辰曌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冷冷的问出了这样一句。

江琼林见她面色不睦,再一想起坊间的传闻,便觉得传言或许是真的。

坊传辰曌与淑太妃不睦已久,淑太妃抢了辰曌的伴月宫,是辰曌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

江琼林心中暗悔,刚刚自己经过伴月宫时换了一身衣裳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罢……

“朕在问你话,如实回答朕!”辰曌一声低喝,在这安静的大殿之中,显得十分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