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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长孙玉茗的身体一日日好转,逐渐康复。

左相极为高兴,欢喜收下武王爷的聘礼,并上奏辰皇下旨赐婚。

婚礼定在下月初一,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大婚的那日,武瑞安穿着红灿灿的礼服,骑着白马,风风光光的将长孙玉茗迎进了武王府。

狄姜躲在墙角,看到他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眼,那一刻,就连呼吸都要停止。

他从来都是那么英俊,那么耀眼,但他的目光,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狄姜回去的时候,在武王府的墙外发现一篓旧衣,那衣裳让人很是眼熟。

这些衣物都是狄姜曾穿过的几身常服,被武瑞安细心存放,才免于被大火焚毁。

但今日,它们却像垃圾一样,被人扔了出来。

篓子的最底部是一件火红的嫁衣,嫁衣里面还放有一卷卷轴。

那是一张娟面红缎的聘书。

“夫有太平府荣康坊王府一座,仆三百,地七千亩,身家财产约赤金三十万两,今上交库房门匙及账簿,将全数身家备作聘礼交与妻统管。谨以白头之约,良缘永结。愿与狄姜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落款是武瑞安的名讳,缎底画着合欢花,看得出一笔一画皆由他亲手所书。内容虽然简洁滥俗到让人发笑,可狄姜却笑不出来。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武瑞安被软禁在刑部时,他终日咬着笔头,坐在桌前冥思苦想写信的模样。原来那时候他就在想聘书了……

狄姜握着婚书的手颤抖不已,双肩亦止不住的抖动。

多少年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

今夕隔世百年,姹紫嫣红看遍,才知心已动,人已远。

人非物非事事非。

往日不可追。

第十章 虎符

武瑞安婚后,着实过了一段风光无限的日子。

武瑞安一面与长孙玉茗琴瑟和鸣,私下则广派人手,将罪臣公孙渺的一干旧部全数找出,其中涉猎高官重臣达两百七十余位。

武瑞安将名单拟好,束在书房之中,未曾对任何人提起。

八月末,辰皇年事已高,近日有再立太子的意思。武瑞安是辰皇嫡子,军功赫赫,又是长孙玉茗的夫君,他被立为储君的希望最大。

就连师文昌也悄悄对他透露过:“辰皇已经拟好诏书,不日即将宣布。”

十月初,辰曌当朝宣布,即日起,立武隆之子武修文为储君,并准长孙玉茗两年前请辞太子妃一奏,命武王于月中前往封地,如无宣召,永生不得回京。

诏令宣布时,武瑞安面上的笑容定格在面上,一直到下朝,他仍保持着那样空洞而虚假的笑意。

他内心所最期待的一切,全部落空。门庭若市的武王府,再次回归清冷,陪伴他的又只剩下长孙玉茗。

武瑞安回顾自己的一生,突然发现,竟没有一件事情是为自己做的。

此生,他唯一真真正正想为自己做的,是要回权势要回地位要回兵权,要那些阴暗的人付出该有的代价。这些本来就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

但是现在,所有的所有,都落空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武瑞安坐在厅中,屏退了所有下人,望着偌大的王府,口中喃喃不已。

“王爷,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您。”长孙玉茗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轻声道:“不论是在太平府,还是在云梦泽,不管是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都会永永远远的陪着您。”

“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都会是您的支柱,您绝不会是一个人。”

听了长孙玉茗的话,武瑞安面上总算又恢复了些许容光,但那绝不是认命和妥协。

她反倒坚定了他想争夺的决心——她本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没理由跟着自己反倒成了一方贫瘠之地的王妃。

他要给她原本就该属于她的生活。

当晚,武瑞安去了见素医馆。

武王爷到达见素医馆的时候,狄姜和书香都不在,只有问药守在铺子里。

问药见武瑞安走进,面上喜不自禁,立即将他拉到身前,亲密的缠着他的手臂,说道:“王爷,您为什么要娶长孙玉茗?您不要我和掌柜了吗?”

武瑞安刚想开口,问药又着急道:“你是不是吃道长的醋了?”

“吃醋?”武瑞安蹙眉。

问药大力点头,接道:“掌柜的说,是因为钟旭而让你们有了矛盾,但是我可以发誓,掌柜的跟钟旭没有私情!您一定要相信我!”

“……”武瑞安沉着脸,冷冷道:“他们有没有私情都与本王没有干系,本王不关心。”

“您怎么能不关心呢!掌柜的这些日子看上去没事,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过!您知道她有多伤心吗?”

武瑞安本想答她一句“她难过与否与我无关”,但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解释也是多余。

她根本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会懂情爱?

“狄姜在吗?”武瑞安淡淡道。

“掌柜的跟钟旭去了镇妖塔,一会就回来!您等她一会吧?在这里陪我说说话也好呀!我们这么久不见,我也很难过……”

武瑞安蹙眉,神色复杂:“钟旭还活着?”

“他……”问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武瑞安知道狄姜历来神秘,什么事情是她办不到的?如果她不希望钟旭死,那么他还活着,真算不得一件稀奇事。

武瑞安摆了摆手,不再去想钟旭的问题,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狄姜把虎符放在哪里?”

许卫州曾托人带给武瑞安一块青铜符牌——那是太宗皇帝亲授给天策上将的虎符,可以调动许卫州曾经的旧部。

当时魏紫来武王府抄家时,除了辰曌赐予的虎符,想要的还有这一块。但好在他一直将虎符放在狄姜这里,才让它没有落入贼人之手。

而现在,他想要回这块虎符。

“虎符?”问药蹙眉。

武瑞安轻轻颔首:“那是一块青铜制造的虎符,约莫这么大……”武瑞安摊开手掌,而后又握成拳。

“啊!那个呀!就在狄姜的枕头下面!这些日子,她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不止是虎符,您送的各种东西,她都……”

武瑞安不想听她说废话,径直打断她:“你能不能把虎符拿给本王?”

问药一愣,旋即一拍手,点头道:“我这就去给你拿!”

问药刚要上楼,却听门外响起钟旭的声音——“镇妖塔已经修缮完毕,塔中逃脱的魔物不多,相较而言,青云山剑冢的事更为麻烦。”

问药陡然停下步子,飞快的在武瑞安身上布下了结界,并附在他畔,悄声道:“虎符我一会再给您取,现在您先不要出声,我会证明给你看,掌柜的和钟旭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问药将武瑞安带到柜台底下,自己则挡在他的身前,作出一副正在捣药的模样。

问药直到现在仍认为,武瑞安和狄姜不再来往,是因为钟旭。

她以为,他们只是有误会,只是情侣之间的吵架,而不是决裂。

更加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

……

第十一章 剑鞘

太霄帝君和狄姜还没走进医馆,率先进来的是书香。

“鬼君、帝君,请进。”书香躬身颔首,十分有礼。

紧接着,一身穿玄衣的孩子迈进大门。孩子满脸都是不符合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和镇定,来人正是小阎王。他的身后跟着一袭白袍的太霄帝君,最后进来的才是狄姜。

太霄缓缓道:“青云山剑冢里的东西,是十方世界的魔物,而镇妖塔不过是地脉中的一扇窗户。窗户堵上容易,青云山的阵法若被破解,修补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问药见三人全然没有搭理自己,原本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因他们的对话而揪起了心。

鬼君凝眉道:“剑冢出了什么问题?”

“作为阵眼的太霄剑鞘被人拿走了。”

“哦?”小阎王吃了一惊,笑道:“竟还有人能闯入你的阵法,偷走阵眼?”

太霄帝君没有回答小阎王,倒是不怎么说话的狄姜接道:“那人也是无心之失。”

鬼君一愣,道:“怎么,此事竟还与您有关不成?”

狄姜轻轻颔首:“那人是为了救我,才在离开的时候不小心带走了阵眼。我会把它拿回来的。”

“那人是凡人?”

狄姜颔首。

鬼君又是一惊:“凡人竟能在剑冢里全身而退,真是稀奇。”

狄姜摇了摇头,说:“他在剑冢里消耗了自己的来生,变成了没有轮回的死灵。这是他付出的代价。”

“呵,还真是有趣。”小阎王嗤笑了一声,旋即又道:“照本君看来,真正可怕的东西不是镇妖塔,也不是剑冢,而是你身边的那一个。”

狄姜一愣,低声道:“你指袭臣?”

小阎王点了点头:“近来五蕴神有蠢蠢欲动的趋势,如果……”

狄姜吐了一口气,打断道:“袭臣的戾气渐小,教化她是早晚的事情,你大可放心。”

“是么。”小阎王眯起双眼,露出一脸高深莫测微笑,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眼问药。

太霄帝君沉吟片刻,亦郑重接道:“鬼君的担心不无道理,袭臣状态并不稳定,一旦她冲破封印,必然会惊动三十三天上的神佛。届时,不仅她活不了,你也会受牵连。”

太霄说着,语气愈加郑重,就在这时,他突然微一侧头,向着问药的方向喝道:“有外人。”

太霄一道掌风袭去,柜台裂便成了两半。

柜台后,武瑞安跌在问药脚下,眉头紧蹙,眼中充满了疑惑。

问药的法术低微,在三君不注意的情况下,最多也就能坚持片刻功夫,能让武瑞安坚持听到这样几句话已属奇迹。

问药惊讶地看着太霄,眸子里写满了惊讶。

钟旭……他的法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狄姜和太霄亦是一愣,此时武瑞安眸子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狄姜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武瑞安看着狄姜,再看看钟旭。

钟旭和小孩穿的衣物一看就绝非凡品,气质、气场甚至比凡间的帝王还要高几个档次。那是武瑞安从未见过的瑰丽服饰。

狄姜穿着的凡间的锦衣华服,与小阎王和钟旭站在一处,就显得实在是太普通了。

武瑞安不知道孩子是谁,但他一眼便认出钟旭来。

钟旭的眉心多了一点朱红,缀在白皙的面上,不仅没有女子的娇羞,更多了一分气定神闲和出尘脱俗。武瑞安明白,钟旭应当已是一个真正的仙人。

武瑞安呆呆的看着他们,再看自己——从前他是王爷,钟旭是落魄道士。如今钟旭是仙人,而自己,成了有名无实的落魄王爷。

都说风水轮流转,却没想转了十年,结局竟会变成这般模样。而他们嘴里的那个在剑冢里耗尽来生,从生灵变成死灵,又拿走了太霄帝君剑鞘的人,就是自己罢?

他……没有轮回,没有来世。

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武瑞安半跪在地上,目光惊骇,从前的自信半点也没有了。

狄姜狠狠瞪了问药一眼,立即上前扶起武瑞安,柔声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武瑞安一双眼睛原本紧紧盯着钟旭,听了狄姜的话,随即收回目光,冷冷一笑,道:“所以,你会回来找本王,其实是为了剑鞘?”

小阎王和太霄闻言,皆不由自主的抱起双手,侧头看她。

狄姜神色复杂,眼中充满了疼惜。她想要说的话因这满屋的人,而突然觉得难以说出口。

狄姜牵着武瑞安走出医馆大门,不再理会太霄和看戏的小阎王。

“他……”小阎王蹙眉,看着武瑞安的背影欲言又止。

太霄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他就是在剑冢里耗尽灵气,从生灵变成死灵的武王瑞安。”

小阎王“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怪不得。”

太霄疑惑:“怪不得什么?”

小阎王面不改色道:“怪不得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

……

……

“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狄姜将武瑞安带至墙角,着急的解释道:“我是想要剑鞘,但是……”

“狄姜。”武瑞安打断她,冷冷道:“本王是个没有轮回的死灵,这一点,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

“是,还是不是?”

“是……”

“本王从剑冢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知道了?”

狄姜看了他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武瑞安闻言,身形一颤,几欲昏厥。

狄姜连忙扶住他,他却立即拂开了她的手。

武瑞安深吸一口气,长叹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你表现出来的所谓的‘爱’,全部都是怜悯,是不是?”

“我……”

“是,还是不是。”

“是,但也不全是……”

武瑞安没有理会她的解释,他陡然抬头,放声笑了两声,又接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一直陪在本王身边,本王却丝毫也感觉不到你的爱,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对本王,只有愧疚,只因为本王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

武瑞安笑容苦涩,让狄姜也不禁红了眼眶。

武瑞安收起笑意,沉声道:“钟旭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还活着?”

狄姜沉默了片刻,道:“钟旭只是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他原就不是凡人。”

“竟是这样……”武瑞安头疼欲裂,他抱着头,捂住双眼,带着呜咽吸了吸鼻子:“过去本王天真的以为,你喜欢钟旭是因为他是道士,你若喜欢道士,本王可以为你扮作道士,但现在本王才知道,钟旭哪里是个道士,他是帝君啊!紫府帝君!本王拿什么跟他比?”

狄姜一个劲的摇头,急道:“你不需要跟他比,你是你,独一无二的你!”

“独一无二?”武瑞安一愣,自嘲一笑,道:“独一无二的死灵么?”

狄姜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武瑞安深吸一口气,接道:“本王曾经以为自己只是爱错了人,现在看来,本王根本只是个笑话!狄姜啊,本王为了你,变成一个没有轮回的死灵,你欠了我一生!”

武瑞安说完,眯起双眼,不等狄姜开口,继而缓缓道:“狄姜,你说,你该如何补偿本王?”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补偿你。”狄姜声音嘶哑,再不复从前的淡定从容。

“虎符。”武瑞安一字一句道:“本王要虎符。”

狄姜微微睁大眼睛,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淡淡道:“这就是你今天来医馆的目的,对么。”

“是,就像你回太平府,是为了太霄剑鞘一样。”

“我不能给你。”

“你凭什么不给本王?”武瑞安沉下脸,恨恨道:“那本就是本王的东西!”

“你要虎符有何用?你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