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安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狄姜如坠冰窟,带着哀求的口吻道:“一旦有战事,会有多少无辜百姓牺牲?你知不知道?”

“历史是有血写成的,江山亦是白骨堆成的,牺牲一小部分人,又能如何?”

“你的心中没有子民,你不适合当皇帝!”狄姜见他丝毫也不像在开玩笑,急道:“辰皇没有将皇位传给你,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你不能错下去!杀业……”

“呵,杀业?”武瑞安打断她,冷笑道:“你们宣扬的所谓的轮回果报,杀生造业,对本王来说没有任何说服力。本王既没有来生,又怕造什么孽什么业?狄大夫,你用这个来劝说本王,是不是用错方法了?”

“再者,本王没有当过皇帝,你又怎知本王当不好皇帝?本王相信,只要本王愿意,本王能做好这世上任何事情。”

狄姜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大喝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没有九五至尊登极之命!我在你身上看不到王气!你就算杀尽天下人,你也当不了皇帝!”

“那又如何?”

武瑞安一脸淡然,冷冷道:“本王出生时,就被国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可是本王不是也坚持下来了吗?没有王气,本王便自己去创造王气。”

“你真是疯了!”

“本王不是疯了,本王是清醒了!”

武瑞安陡然转身,一拳打在墙上,字字铿锵道:“过去本王没想过要王位,可是后来本王才发现,这世上什么情啊爱啊都不过如此,只有手握权利,站在权利的巅峰,才是对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本王已经为你浪费了十年光阴,现在你又让本王放弃王位,狄姜啊,你告诉本王,本王怎能甘心?”

“是!我是让你放弃王位,可这样却是为了让你下半生能平平安安的走下去!我只是想让你快乐!”

“……让本王快乐?”武瑞安哑然失笑道:“现在能让本王快乐的,只有王位。你帮本王复仇,助本王夺取皇位,可好?”

“不好。”狄姜摇头,斩钉截铁。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武瑞安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笑意,笑道:“你可以不给本王虎符,本王总会有别的办法。但是,你也休想得到剑鞘了。”

“你拿剑鞘威胁我?”

“你可以这样理解。”

狄姜苦笑,道:“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拿回剑鞘,但虎符,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是么,那我们可以比比看。”武瑞安说完,最后看了狄姜一眼,便转身离去。

“武瑞安。”

狄姜叫住他:“你真的想好了?”

武瑞安没有停下步子,亦没有回头。

“我们还会见面吗?”狄姜单手撑着墙壁,半弓着身子,再次叫住他。

武瑞安停顿了半晌,缓缓道:“下次见面,我们就是仇人了。”

武瑞安说完,便大步的离开了。

然而狄姜没有就此放弃,她一直跟着武瑞安,一路从南大街跟走到了武王府。

武瑞安始终一脸刚毅,哪怕他知道狄姜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自己,他也丝毫没有想要回头的打算。

以后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已然没有意义。

如果她阻止自己,他们就会成为仇人。

如果她不阻碍自己,他们就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早就已经结束了。

不,不对。

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

他甚至希望,他能激怒狄姜,让她为了天下苍生,现在就了结自己这悲哀而毫无意义的一生……这样,他就能够解脱了。

第十二章 告别

月末,武瑞安离开太平府的时候,车驾简单,只有为数不多的仆从和行礼,马车上也没有武王府的标示。他似乎根本不想让人知道那是武王府的车驾。低调如落荒而逃。

狄姜坐在城门的最高处,在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地方,手中握着一只开得明艳的秋海棠。

海棠花别名断肠花、思乡草。她代表了离愁别绪、呵护、苦恋。

武瑞安的前半生,就像一树秋海棠。

平生不借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

他固执地与不属于他的长情争命数。

“就这么让他走了?”身后传来太霄的声音,眼角很快便瞥见他从天而降的雪白衣袍。

狄姜没有回头,只轻轻颔首:“嗯。”

“剑鞘不要了?”

“总会有别的办法。”

太霄没有再说什么,应了一句,便无声站着。

狄姜跟着武瑞安的马车一路从武王府到了城门,而后她先一步上了城楼,很快,她便见到他的车驾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缓缓驶出。

她素手一掷,那束海棠便落在了武瑞安的马车顶上。

……

……

我们曾经朝夕相伴,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而你好不容易游到了对岸,再爱也未必想回头。

生命总是太短暂,来不及一一告别。

看时光一去不复返,任悲欢离合无可抑制的发生。

今与君别离,望前路漫漫,愿君以后行路易。

……

……

当天,狄姜和太霄回到见素医馆,便见桌上赫然放着一块石头,正是太霄剑的剑鞘。

“它怎么会在这里?”狄姜蹙眉,看向太霄。

太霄上前,握住石笋,一阵寒芒飘散而出,那石笋便化作一片晶莹。太霄凭空祭出太霄剑,剑与剑鞘便无一丝缝隙的合在一处,剑穗无风而舞。

太霄对狄姜微一颔首:“是真的。”

狄姜心中起疑,突然心头一紧,闪身回房。她掀开枕头,便见枕下的虎符已不见踪影。

“出什么事了?”太霄跟了进来,蹙眉问她。

“是问药,”狄姜长叹一声:“她拿走了虎符,把它交给了武瑞安,所以武瑞安把剑鞘还给我了。”

太霄点了点头:“算不得什么大事。”

“嗯。”狄姜点头,不再说话。

太霄见她情绪低落,看了她一会,终是没有忍住,劝道:“回去吧,回鬼域、或者三十三天,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待在凡间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狄姜抬起头,嫣然一笑:“你觉得我会为一个凡人肝肠寸断,会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写命数?”

太霄帝君负起双手,不说话。

“凡人有凡人的法则,我不会插手。”狄姜笑道:“武瑞安的结局已定,未来的路有人陪他走下去,如果他冥顽不化,终会自取灭亡。但无论如何,那已经与我无关。”

“是么。”

“嗯。”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凡间?”

“凡间才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现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问药。”

“问药怎么了?”太霄神色一紧。

狄姜叹息,踯躅片刻,接道:“虽然我跟鬼君说无碍,但我知道,问药已经愈加无法控制了。她从前不会对我说谎,但如今会为了武瑞安偷盗虎符。她不再纯净,而不纯净的她就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太霄沉默须臾,叹道:“你自己把握好,必要时候,我不会再由着你乱来。”

狄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二天,狄姜带着书香、竹柴收拾医馆。

问药看着他们忙活,不解道:“掌柜的,你要去哪儿?医馆不开了?”

“嗯。”

“为什么?”

“我要带你们换个地方住。”

“哦……”问药见狄姜一脸淡然,丝毫也没有要惩罚自己偷盗虎符一事,微微放下了心,但也不敢多问,生怕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

当天傍晚,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洒在院里的大榕树稍上,惹来一片旖旎。

狄姜一直都很喜欢这棵树。临到要走了,也恨不得把这棵树一块带走。但那个灿烂的瞬间,她突然明白。它是属于太平府的。就算自己强行把它带走,它也未必会快乐。反而会失去让它发光发亮的景色。

树叶哗哗作响,她仿佛看见武瑞安仍还坐在树下,倚在吊椅上,对着自己微笑。

他招手对自己说:“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希望还能坐在这里。杯中有酒,碗中有肉,怀里有你。”

那时候的他,真大胆。放眼三界,怕也只有他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但是以后,他再也不是那个站在阳光里,可以肆无忌惮的对自己大笑着说“你不爱我没关系,反正我有一生可以浪费”的武瑞安了。

他要权利,要复仇,要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其实狄姜是替他开心的。

他终于找到除了爱她以外的目标了。

哪怕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得到,那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狄姜想着想着,一抹脸颊,便是一手湿润。

她吸了吸鼻子,收起了桌上一盒棋子,将它们放进了包袱里,随后走出院子,关上了见素医馆的大门。

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唯一能带走的,关于他的回忆。

……

……

年初,镇妖塔重建完毕后,狄姜便时常带着问药和书香搬进塔中聆听梵音,避世静心。

凡尘俗事,皆作了了。

她不想再过问了。

后来,狄姜没有再见过武瑞安。

只有零星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宣武国,女帝辰曌二十二年,武瑞安在邺城起兵。

二十三年,武瑞安连夺取凉州,锦州,肃州。

二十七年,武瑞安大军过黄河,直逼太平府。

二十八年,龙茗带兵守城,武瑞安久攻不下。

三十年,辰曌发布罪己诏,坦诚己身累累错处,并退居深宫,将帝位传给武隆之子,武修文。

昭元元年,武瑞安生平第一次战败。

元年底,武瑞安连输十城,于云梦泽被伏。

昭元二年春,武瑞安被押解回太平府,太上皇辰曌亲自拟旨,赐其死罪,于午门腰斩。

时间一晃而过,十几年过去,狄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问药从镇妖塔出来透透气。

这么多年来,问药心中的戾气已经消散了大半,再也没有无故露出真身来。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谈论“罪王”。而多年的避世也让问药不会将“罪王”和武瑞安联系起来,所以听过也就罢了。

但这个消息在狄姜心里却造成了不小的震荡。

当晚,她没有忍住,再次见到了武瑞安。

阔别十数年,他蓄了胡子,遮住了脸颊上曾被匕首划过而留下的伤疤。

狄姜突然出现的同时,天牢里的牢役尽数倒下,睡得正酣。天牢底,武瑞安躺在一间条件上佳的牢房里,过得怡然自得。

武瑞安见到狄姜,有意外在眼底一闪而过,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镇定和从容。

他的态度温和且自然,仿若过去二十年的交情不过是梦一场,对待她的态度与世人未有不同。

“跟我走。”狄姜向武瑞安伸出手,五指在他眼前展开。

“跟你走?”武瑞安诧异,看了她半晌,便是一声冷笑,耸肩道:“跟你走去哪?去修仙吗?”

狄姜怔住,摇了摇头:“你的灵魂已化虚无,成不了仙。”

武瑞安再次失笑:“那你要本王随你去何处?”

“我可以塑一个假身代你受刑,我可以带走你和玉茗,护佑你们一生平安。”

“呵,本王不需要你护佑,于本王而言,哪怕是死,也比这样活着要好。”

“你确定?”

武瑞安沉默了,看着狄姜许久,久久地叹息一声,缓缓道:“狄姜,你总是自以为是,你根本就没有了解过我。”

从武瑞安嘴里听见“我”字,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狄姜记忆有一瞬间的模糊,仿佛眼前这个蓄满胡须的武瑞安,就是当年执着地牵着自己的手,一口一个“娘子”、“夫人”的绝色少年。

狄姜沉着脸,又道:“生命短暂,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争吵,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只要你不再来打扰本王,本王不论是生、是死,都会过得无比开怀。”

“……”狄姜站在原地,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沉默良久,久到窗外的日头东升西落,她才向后退了一步,嘶哑着嗓音道:“是我多管闲事,对不起。”

武瑞安没有回答她,他低着头,闭着眼睛,但狄姜知道,他一定没有睡着。

可他也不打算再理会自己。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狄姜说完,扶着牢房的栏杆,正想离开,武瑞安却突然叫住了她:

“狄姜。”

狄姜回头,便见武瑞安还如之前那样躺着,双目始终紧闭。

她看着他,见他缓缓张开双唇,问她:“你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么。”

狄姜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没有爱过。是一直还爱着。”

武瑞安浑身一颤,忍不住别过头去,抹了一把眼角。

狄姜知道他哭了,但是他却固执的不希望自己看见。

武瑞安背对着狄姜,再次开口问她:“你心爱之人,是钟旭么。”

“什么?”狄姜不解。

“你死去的丈夫,就是钟旭,你来太平府,也是为了他,是不是。”

“不是。”

狄姜未曾多想,轻轻摇头道:“我来太平府的确是为了钟旭,但是我的爱人,我的亡夫,他的名字,叫十夜。”

武瑞安全身一愣,但很快又是苦涩一笑:“是么,竟是另一个人……罢了,听这名字也不似凡人,都不是我能企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