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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秦菁言之凿凿,但这话秦洛压根却是不信的。

他轻蔑的扯了下嘴角下意识去人堆里寻找苏晋阳的身影,却在触及他沉如死灰的面色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苏晋阳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诡异目光,他的眼眸微微低垂,神色不太容易分辨,额上青筋却是跳跃的十分明显,藏在袖子底下的拳头也紧紧捏着,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带了很浓厚的煞气。

他那样子一眼看去像是怒到极致,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更像是心虚。

秦洛的心里顿时又敲起鼓来,而秦菁却是寸步不让已经发难厉声道,“大理寺卿,给本宫站出来!”

大理寺卿季良琛是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三年前由他的授业恩师左丞相司空南举荐,因为司空南同蓝太妃的父亲世昌伯是故交老友,秦菁起初并不同意,但是无奈他们却以更换帝师的条件做胁迫,为了不让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近宣儿的身,最终秦菁也只得妥协。

可是这个人就是个软骨头,简直懦弱到骨子里,根本不堪大用,秦菁一直都很反感,此时便故意做大了声势斥他。

眼见着新登位的皇帝陛下被这位公主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季良琛胆怯,赶紧往右跨出一步伏倒在地,大声道,“臣在!”

秦菁大袖一挥把手里的折子重重的甩到他头上,道,“当年种种在这道折子上都写的很清楚,我朝的律法你最明白不过,你给本宫看看,就苏将军当年所为,依律应当如何处置?”

辅佐他登位的有功之臣转眼之间就便成了欺上瞒下胆大枉为的奸佞,这无疑是当众在打他的脸,秦洛的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季良琛趴在地砖上翻折子,趁着擦汗的空当偷偷抬眼去看秦菁,这位公主身上的杀气太重,他不由的胆战心惊,忙又垂下头去。

长公主的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折子上所述种种也条理分明没有丝毫破绽,可傻子都看得出来眼下皇帝陛下跟苏将军是一伙的,这种得罪人的事他干不习惯,不多时他身上官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却是战战兢兢迟迟不敢吭声。

“怎么样?”秦菁耐心告罄,追问道,“季大人可有结论?”

“依律——最重当可处以极刑!”季良琛一惊,脱口回道,随即又发现自己失言赶紧嗫嚅着又补充,“可毕竟此事还没有经过查证,臣也不敢妄断,或许——”

“辛苦季大人了!”秦菁朗声截断他的话,示意晴云下去取回那份奏章,又转手递给秦洛道,“从事情的起因经过到人证物折子上头证均有罗列,皇弟你信不过本宫大可以交代大理寺去核实查证。”

说到查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法子他多得是,女人的目光终是短浅。

秦洛的心再度收回肚子里,刚要开口,一道低哑阴沉的男声却是抢了他的话茬。

“不用查了!”苏晋阳冷不防突然开口说道,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再度集中到他身上,但见他脸色沉郁目光幽暗,却是语气无比坚定,清楚说道,“长公主所言非虚,句句属实!”

当年他紧急告假赶往陈州是真,后来不忍鲁国公府百年的威名毁于一旦,强压着鲁国公没让他把请罪的折子递上去欺君罔上也是真的,而事实上当初真正诓骗鲁国公调兵屠戮灾民的人却是他的舅舅许云山。

当年许云山押解大批钱粮前往陈州,沿路刚好跟一队从灾区迁徙出来的灾民狭路相逢,那些饥民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见他随行的车队运送了大批粮食不由分说就上去抢食。

饥饿之下人会变成野兽,三千灾民都红了眼,生生的把负责护送的官兵打杀了好些,场面一时失控极为混乱。

许云山到底是个文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时就吓傻了,说是有歹人劫粮惊慌失措的派人去请鲁国公的队伍镇压。

丢失那么数额的一笔粮饷,足够整个鲁国公府担着的了,鲁国公也是一时乱了方寸才欠下思量,当即指挥五千精兵前往镇压,而等事情压下去之后他自己也惊呆了。

而苏晋阳得知消息日夜兼程的赶过去也是晚了一步,当时鲁国公心灰意冷正准备陈书给景帝请罪,苏晋阳不忍他年老无依甚至受牢狱之苦,权衡之下果断毁了他请罪的奏折,劝服他为了鲁国公府的百年声望一不做二不休瞒下了这件事,并且下狠手湮灭了所有证据。

在这件事上苏晋阳虽然只是个善后的,手上却也沾了血,秦菁并不觉得这算冤枉了他。

“这条罪状坐实,将他削官收监都不为过,”她道,紧跟着眉梢一挑看向秦洛微微一笑,“只是本宫觉得皇上必定感怀鲁国公精忠报国的一片赤胆忠心,把苏将军连降三级以作小惩大诫也便罢了。”

秦洛真心被她这个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伤着了,几乎是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暴戾情绪,他的目光忽的收冷抬眸扫向殿中的文武百官,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说些什么把急转而下的风向给拉回去。

然则整个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触及他的目光都仿似看不到一般自然而然的垂下头去掩饰,一时间场面陷入僵持。

第16章 死敌

鲁国公府想要建功立业门路多的是,犯不着兵行险招抢这么点油头,虽然这宗罪状苏晋阳亲口认了,事情却也未必就是这样简单。

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常年在官场上打滚混出来的,哪一个肚里的肠子不是绕了又绕,一眼便能看透其中玄机。

荣安长公主摆明了是有备而来,想要借此扳倒苏晋阳,而众人皆知之前她对这个驸马是如宝如贝的供着的,既然她手里握着他这么大一个把柄十多年都秘而不发,只怕当年也不乏包庇纵容之意,而现在翻脸无情——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长公主心有不甘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秋后算账。

但朝堂之上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勾心斗角的阴谋算计,不想看着苏晋阳跟鲁国公府水涨船高的人太多,更何况皇室的家务事本就是本算不清的烂账,所以他们选择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朝臣之中众人神色各异,不乏幸灾乐祸之辈。

秦洛手里掐着那本奏章神色阴郁的抿唇看向苏晋阳,不得已只能自己开口道,“苏爱卿的为人朕是了解的,断不会只听皇姐的一面之词而做下论断。”

言下之意还是想给他一次申辩的机会,他虽然乐于借此铲除这个不受控制的臣子,但眼下却不是个好时机,因为在一个帝王的档案里,过河拆桥的前科很致命。

秦洛深沉的眸光里隐隐带了一种希望,希望苏晋阳能扭转乾坤给他一个台阶来下。

可是秦菁太清楚苏晋阳对鲁国公的感情了,他母亲是鲁国公的独女,自幼就很得宠,未出阁时在府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她所有的兄弟,只可惜红颜薄命她去的太早,那时候苏晋阳不过五岁,国公夫人怜他便将他接回身边养着,苏晋阳也是个争气的,文韬武略都胜于他那些表兄弟,连带着鲁国公对他也另眼相看,寄予厚望,他们祖孙间的感情并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否则以苏晋阳素来谨慎的行事作风,当年是断不会冒着欺君罔上的风险为他出头压下那件事。

而现在,虽然鲁国公已经仙游,苏晋阳也势必不忍他晚节不保,为了防止事态扩大牵扯出鲁国公,他只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担了。

秦菁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因为苏晋阳的为人她太了解,凭他的心气儿,是断不会红口白牙的虚做狡辩,他只会认栽。

虽然秦洛言辞语气中都带了殷切的希望,明里暗里也给了不少的暗示,但是很遗憾,最终那个男人只是如秦菁预料好的那样对此嗤之以鼻,他甚至连一国之君的诘问都懒得多言,却是把森冷如冰的目光移到秦菁脸上恨恨说道,“秦菁,今天的事你记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秦菁?他从来就不屑于叫她的名字,因为她厌恶她的一切,包括这个名字,只有在极端愤怒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的称呼她。

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还能怎么样?来日方长么?真可笑!

他们做了整整十年夫妻,看来苏晋阳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她,今天她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是穷途末路,她还会给他来日方长翻盘的机会么?

“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切已成定局,秦菁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然后无所谓的一步步走下台阶。

她的脊背依然挺的笔直,苏晋阳眼见她带着天之骄女与生俱来那种高贵冷艳的表情一步步朝他走来。

最后,她还是在他面前站定,朱唇微启心平气和的又问了他一遍,“苏晋阳,你还觉得是我欠了你的么?”

这里没有夫妻,没有君臣,他们只是一对曾经的怨偶今生的死敌。

“你——”苏晋阳的双眼充血死死的盯着秦菁脸上平和且虚伪的浅淡笑容半晌,最后居然真的连一句为自己申辩的话都没有留下就一甩衣袖转身往殿外走去。

秦菁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心里突兀的冷笑,原来她也是很乐于看到这个男人难以自控的狼狈的。

一场大戏看到最后,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很微妙,各自低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秦洛虽然在这一天之内登上高位却也是颜面扫地,他心中的不悦再也掩藏不住,对着秦菁站在堂下的侧影阴阳怪气的开口道,“一切都应了皇姐所求,皇姐还有什么人想要一并处置了的最好今天也都一并说了,但凡朕能做主的也都一并成全了你便是!”三分讥诮五分嘲讽,剩下五分则是由心而发深恶痛绝的愤恨。

此时秦菁眼里最见不得的莫过于他们母子,但她总不能要求他们当众自裁吧?

“皇弟今日的恩典本宫铭感五内,定会念得!”秦菁面容宁静的四下扫视一遍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仿佛听不懂他话中深意一般微微笑道,“从今尔后大秦的天下以你为尊,别忘了你答应本宫的话!”

说完便是悄然转身孑然而去,再不理会这大殿之上波涛暗涌的勾心斗角。

秦菁从启天殿出来的时候天上飘了雪,雪势倒是不大,纷纷扬扬的白色沫子盐巴似的簌簌往下落,地面上薄薄的一层掩盖住原本深色的地砖,偌大的殿前广场竟然有种异常萧条的感觉。

苏晋阳独自站在台阶下静然而立,背影挺拔,也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秦菁从门边候着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他捧在手里的那把长剑提在手里走过去,然则人还不及走近,苏晋阳已经听闻她的脚步声霍的回转身来。

他的脸色阴沉,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诡异莫辨的神情死死盯着秦菁始终平静如一的脸孔半晌,终于忍不住压抑着开口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当年立岷州发生的事他不知道秦菁是如何知晓的,但既然他们之间仇怨已深,她都将那事抖出来了却又对他手下留情并没有借此机会赶尽杀绝,这着实说不过去。

“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你不是料准了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做任何事了吗?”秦菁反问,无喜无悲的径自说道,“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能为鲁国公做到什么程度,我会为宣儿做的只会更胜于你。”

苏晋阳心头一震,就在两个人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他脑中突然飞快的闪过一丝后怕的感觉。

这个女人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了他最严酷的警告,刚才启天殿上,他外祖一家的声名荣辱险些就在她的一念之间会飞烟灭!

眼见着自己最珍视的亲人被推到刀锋之上又束手无策,这种感觉——

真的是太可怕了。

他手心里隐隐有些汗湿,再看向眼前这个面容宁静的女子竟然就生出一种出人意料的陌生感。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又强横的冷嗤一声,“你若是真心为他着想,今日便不会这般盛气凌人的逼迫洛王。”

秦菁不置可否,垂眸摩挲着手里宝剑的剑鞘神色迷离。

苏晋阳看不到眼底的神色,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跟着也有点晃神。

半晌,秦菁突然抬眸温婉的笑了下,道,“苏晋阳,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

第17章 演戏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的举案齐眉再到后来的相敬如冰,从来就没有说过破格的话。

苏晋阳愕然一怔,而等他回过神来秦菁眼底的暖色已经悄然褪去变得森凉无比,就好像刚才那句含情脉脉的话根本就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这把剑是当年父皇招你为驸马时候所赐的信物,”她手里摸索着剑鞘上的图腾冷漠的看着他,薄凉的笑,“既然当年你是恁地不情愿娶我,其实是大可以拒绝的,那样的话,我们之间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喜欢他是真,但他们之间所谓的联姻却并非利用皇权直接单方面促成的结果,而是采用了一种比较迂回的方式,先命人送了一把宝剑过去投石问路。

太后提前跟鲁国公夫人通了气儿,而这把剑又是以景帝名义送过去的,如果苏晋阳也有意,那么皆大欢喜水到渠成,如若不然,也只是身为臣子的苏晋阳愧不敢受景帝所赐的一件礼物,怎么都与秦菁的声名无损也就是了。

管海盛带着宝剑登门的时候苏晋阳心里已经有数,他一直就不喜欢皇家那些骄纵跋扈的公主,当时也不是没有想过推却,可是鲁国公却极为看重这门婚事,而且苏晋阳自己也清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婚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再加上他深知外祖在自己身上寄了怎样的期望,他要建功立业,长公主驸马的头衔就是最好的助力,所以再三权衡之下,他还是收下了那柄剑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跟所有的政治联姻无二,成亲之后他们的日子过的虽然像一潭死水,但人前人后彼此也都挑不出对方的过失来,直至后来秦宁的死才终于把他们之间这一场将就着的婚姻推向万劫不复。

现在回头想想却不是秦菁没有给他留下余地,当初的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此时造成他们之间这样水火不容的局面,其中过错他却片面的全都归咎于这个女人,可——

如果当初他真的拒绝了呢?

苏晋阳的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恰在此时身后的启天殿里远远传来喧杂的议论声。

这天的早朝只是先对文武百官做下一个简单的交代,以定人心,秦洛要正式登基还是需要精心准备并且经过一系列繁复冗长的仪式洗礼,并不是这朝夕之间可以完成的事,想来是秦洛那边也交代完了,随着管海盛的一声高唱,启天殿的大门再度大开,不多时就有朝臣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着往下走。

这一天秦洛也并没有从后殿离开,而是跟在众人之后带着管海盛从启天殿的正门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俯视一切,虽然离得很远,他整个人都只模糊成一个影子,但秦菁分明就能感觉到他阴暗森冷的目光带着销魂蚀骨的毒箭射向自己。

呵,看戏的人终于来了!

她抬头看着启天殿高高的飞檐眯了眯眼,唇角缓缓勾勒出一抹清浅的笑纹叹道,“这样的阳光真好!”

这一刻秦菁眼底的笑容近乎天真无邪,像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完全的不知死活。

若在往常苏晋阳定然会觉得她没心没肺,但是这一天,经历了启天殿上那么剑拔弩张的一幕,他心里对这个女人已经生出很深的防备心理来。

他听着她的话,不动声色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这天的天气是有些奇怪,天上虽然一直在飘雪阳光却是异常明媚,只是因为气温低寒,照在身上也觉不出多少暖意。

扫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在秦洛的身上,分明也是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焚烧的恨意,他的瞳孔收缩一线又再度移向秦菁道,“咱们这位新帝的性情你再清楚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今天这么一闹的下场也不见得会比我好!”

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都带着讥讽。

秦菁偏过头去看他,唇畔扬起的弧度未变眼中温和的笑意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直至最后又变成清冷一片幽深的古井。

“我曾经以为立下一纸休书我们之间就可以恩怨全消,来世今生再没有半分瓜葛,到底我还是高看了我自己!”她突然从袖中掏出那纸休书狠狠的甩到苏晋阳脸上,字字清冷的说道,“你可以不爱我,我也可以不跟你计较这些年你是如何践踏我爱你的那颗心,可是我不能容忍你用伤害我身边的人来作为报复的手段。”

她的不能容忍便是以牙还牙,方才朝堂之上鲁国公的事已经给他上了无比生动的一课。

这一天之内苏晋阳自觉在秦菁面前自己已经有过太多次的无言以对,此时更是无话可说,脸上僵硬的表情却也不见得是歉疚。

“为了宣儿能够活着,我是拿秦洛跟蓝太妃没有办法,但是你——”秦菁兀自说着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片浓重的哀戚之情,她看着苏晋阳俊逸的脸孔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道,“苏晋阳,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原谅你,所以——我们之间定要是不死不休的!”

话音未落,秦菁已经拔剑出鞘猛地刺向苏晋阳。

她话里暗示太明显,苏晋阳下意识的起了防备,此时更是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本能的推拒,脑子里却在电石火花间察觉一丝异样。

秦菁如果真要杀他刚才在大殿之上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赐他一个死罪,犯不着明知道自己力所不及还要私底下跟他硬碰硬。

看着她眼底近乎封冻的冷笑,苏晋阳突然警醒,可是待他反应过来再要去夺她手里的剑时,就在这一推一拉之间秦菁已经借着他手上力道带着那道冷厉的剑锋狠狠的压向她自己的颈间。

剑锋割裂血肉的微弱触感沿着剑身迅速窜遍苏晋阳全身,他周身的血液凝固,瞳孔急剧的收缩却又在一瞬间无限涣散。

秦菁手里的宝剑铿然落地,她的人也如同一片枯败的落叶轻飘飘的往后栽去。

苏晋阳茫然的低下头去,却看到一截同样冷厉的剑锋突兀的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殷红的血液生动的沿着剑身奔涌,一滴一滴滚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那截突如其来的冰冷利刃恰是从他的后背刺透前胸,生生的贯穿了他的身体!

然后,一个奔雷般利落的影子从他身侧一闪而过,死死抱住了秦菁即将落地的身体。

第18章 凤血

“秦——菁——”男人近乎疯狂的嘶吼声震慑天际,那些三五成群走在台阶上文武百官都惊愕的瞪大了眼,脚下生根再挪动不了半步。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在朝堂之上荣安长公主才盛气凌人的把驸马爷整到身败名裂,可转身一出大殿驸马竟然恼羞成怒把长公主给抹了脖子了!这还不算,然后不知怎地,匆忙进宫的小白将军又把驸马给刺死了!

这、这、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殿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却死一般的寂静,晴云独自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的看着,此时终于缓缓屈膝跪了下去,两行热泪默无声息的滑过脸颊模糊了视线。

秦菁的心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在骨子里她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既然明知道都是一样的下场,她又何苦要把这手刃死敌的快意让给别人?

更何况除了秦宣,她早已生无可恋,她的爱,她的痛,她执着了整整十年的守候如今已经化作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怨恨,所以她选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这一生错误的感情,同时也用自己的血为秦宣铺平了最后的一段路。

明知道彼此之间势不两立她却逼着秦洛发誓会善待秦宣,可是对一个活人的承诺往往做不了数的,但如果他立誓的对象是一个死人,在出尔反尔之余秦洛他就不得不掂量着来了。

在外人看来这一剑解决只是她跟苏晋阳之间的私怨,而实际上她却是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给了蓝太妃母子最后的震慑。

所以这一刻,人虽然倒下去了,秦菁的眼角眉梢分明都是在笑,笑着看秦洛站在高处却呆若木鸡的一脸狼狈相,跟苏晋阳眼中飞速变幻却再拿不住落点的复杂眸光。

除了晴云,没有人相信她竟能做到这一步,天上的雪花还在持续不断的往下飘,殿前广场上的人潮都仿佛被这股冷空气封冻,死一般沉寂的世界里唯一活着的人好像就只剩下白奕。

“秦菁!”他双目赤红两眼充血,声音颤抖,慌乱的试图用手按住秦菁颈边的伤口,可是温热的血水还是汩汩不断的从他指缝间喷出来,印在他月白色的袍子上绽开大朵大朵绚烂到近乎荼蘼的艳丽花朵。

苏晋阳空洞的瞳孔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像是很难理解眼前的这幅场面,可秦菁就是固执的以为她应该让他亲眼看着她这样的死去,让他看着他曾经弃如敝履的女人幸福而满足的死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即使不爱,即使徒劳,她也要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人爱她,也不是没有人喜欢她在乎她,只是因为她喜欢的是他,所以才一意孤行把自己强行锁进他的世界里。

苏晋阳你看,其实我真的什么都不欠你。

你的处心积虑的那些算计算什么?只是我不想同你互相算计罢了,只要我想,你的世界里还能剩下什么?

你的荣华富贵,你的钱权地位,还有那个你虽然心心念念却早就保护不了的女人,现在——

还有你的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如果我不想了,你就一无所有。

既然你一定要觉得我这一生是我欠了你那我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要欠就多欠一点好了,反正到了今天我也不准备还了。

我爱了你十年,黄泉路上我不想寂寞的走,所以如你所愿,我不介意你再多厌恶我一点,跟着我下地狱也好,最起码纠缠了这么久我要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不是么?

虽然白奕用了全力支撑,秦菁的身子还是不受控制的缓缓坠落,但是自始至终她的嘴角都带着残忍且满足的微笑。

这一生只在嫁给苏晋阳为妻的那一天她才这样心满意足的笑过,只是那一次心里有着更多的不安跟不确定,而这一刻心里是安定且踏实的。

她看到苏晋阳胸口的血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原以为会痛不欲生的心里竟是意外的畅快淋漓,仿佛她与他纠缠了这么久,所要等的就只是这最后一刻看他死在她面前的快意。

她一直都不愿意这么的恶毒,但是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原来可以这样的恶毒!

苏晋阳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支撑了好久,最后终于恍若坍塌般双膝落地重重的跪到了地上。

他双目惊惧的看着秦菁颈边缓缓蔓延出的血痕,可是心脏空了,他说不出话来,一切的一切只能痛苦的看着。

眼前白奕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到最后微不可闻的低喃又变成克制不住的咆哮。

“秦——菁——”

听见他疯了似的唤自己的名字,秦菁已经慢慢溃散的神智突然在一瞬间清明起来。

白奕!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其实她的记忆里一直存着的已经是他七年前的样子了,带着永远玩世不恭的坏笑,那时候他的眸子总是很亮,他的笑容总是泛滥,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一般。

此时看着他眼中近乎绝望的悲痛表情,秦菁突然觉得歉疚。

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欢她,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是她只喜欢苏晋阳,就一再决绝逼走了他。

她也知道一旦知道她出事他是肯定会赶回来的,于是千钧一发之际——

她利用了他!

她不想就那么轻易的放过了苏晋阳,即使明知道他也不可能会爱秦苏,可是她连在一起的机会都不要给他们。

而且现在白奕为她站出来了,这才是她赌命来做这场戏的最终目的,白家人在大秦朝中所占的分量谁都清楚,此时摆明了白奕的立场就等同于为秦宣留下了至关重要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眼前男人绝望的赤红双目中有什么温润的液体落下来砸在她的睫毛上,秦菁觉得她本来已经死去的心脏突然又奇迹般的跳动了一下。

在边塞吹了七年的风,白奕的肤色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白皙如玉,曾经一度玩世不恭的轻狂锋芒敛去,让他的面孔显得深刻且俊美。

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秦菁突然有了一种微弱的渴望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她试着抬了抬手,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却只堪堪捏住他的袖口,他里面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滑腻的很,她的指尖只在上面打了个旋儿就力气耗尽重重的落了下去。

第19章 公主归来

漫天翻卷的雪花遮挡了视线,云都庞大的宫殿群被大雪掩埋,周遭白茫茫的世界仿似就要被吞噬一般彻骨的冰寒。

秦菁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雪地上,她身上描着金线的黑色凤袍铺洒了一地,忽然平地而起的北风卷起她衣衫的一角,带起袖口上栩栩如生恍若飞天的一只金色凤凰。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仰面朝天看着空中翻卷变幻的阴云,目光空洞,完全没有落点,白皙的颈项间是一条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血线,浓稠腥甜的液体源源不断的从那个伤口里面涌出来,仿似永远不会干涸一般,慢慢的,一点一滴的把她身下大片洁白的雪地浸湿,然后再缓缓的,一丝一缕的向外扩散,直至最后整个视线里都是一片灼目的艳红,把整个天地完全的撕裂。

“母后无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宣儿被人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这么做,我不后悔,但是从今尔后,宣儿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母后临死前饮恨含笑的话语字字句句都还回荡在心间,可是她都辜负了。

秦菁知道,她这苦苦支撑的一生已经在这片漫天的血色中彻底的结束了,以一种在别人看来何其壮烈而自己却深以为耻的方式。

试问在这世上,但凡还有一线生机,谁会选择无法回头的死路?

眼见着母后惨死却无能为力,眼见着年迈的外公客死在外却伸不出援手,甚至于他们一步一步将整个萧家逼入绝境连根拔起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而现在,到了最后,拼尽全力也只勉强换了弟弟的一条命,虽然亲眼看见苏晋阳死,可她自己又究竟得到了什么?

说到底,她这一生,过的太不值得!

眼见着自己的至亲骨肉一个接一个的在自己面前折损,这种恨,不单单是一死便能烟消云散的!

乾和宫的寝殿之中,黄花梨木的睡榻上,秦菁猛地睁开眼弹坐起来,惊惧的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背心。

“公主,公主你终于醒了,”守在旁边的苏雨拿袖子抹了把泪,紧跟着喜极而泣的嗔道,“可担心死奴婢了。”

秦菁的眼底还是大片红与白交织的惨烈的画面,她的思绪一时间无法回拢,根本听不见苏雨的话,只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可是除了粘稠的汗水之外却没有触到意料之中的鲜血。

启天殿外她那么清楚的记得喉管被割裂的一瞬间那种让人警醒的痛楚,可是这一刻她听到却只是自己激烈而紧凑的心跳声。

她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眼前的苏雨还梳着双平髻,眉目清亮一派天真,不过是个稚嫩女孩的模样。

秦菁迷茫的低头看着自己葱白细嫩的十指,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真的怀疑方才眼前那鲜血淋漓的一幕就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可是那十年间的印记点点滴滴她都记得那么清楚,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她的思绪一时有些混乱,但指甲掐在掌心里那么警醒的痛楚让她明白自己是真的还活着,而且时光倒转,回到了不知名的年月里。

“今天是什么年月?”强压下心底的恐慌情绪,秦菁开口问道,却觉得喉间干涩,一过气儿就丝丝缕缕的疼。

“连着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热,我看公主您是真的烧糊涂了。”苏雨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恰好晴云笑着从门外进来。

外屋的宫女墨荷极有眼力的迎上去接过晴云手里的托盘,晴云端起上面的茶碗服侍秦菁喝了一口,回道,“这是景和十八年啊,前儿个才刚过了上元节,公主您忘了?宫宴上老祖宗还说该给您选驸马了呢。”

“景和十八年?”秦菁低声呢喃,她的样子看上去浑浑噩噩,心里却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忖度之后她双目一亮猛的抓住晴云的手臂急切道,“前天是上元节?那今天是正月十七?”

“呀——”晴云的身子被她大力一晃,手上的茶水洒了两人一身,着是性子再怎么沉稳此时她也不免蹙眉,担忧道,“可不?公主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