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亲,为着林乾子嗣问题,不知在杜俏跟前说过多少风凉话。

林乾仍是冷着脸,“有劳方太医,此事太医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医接话道:“老朽明白,侯爷亲自去说才更喜庆。”说罢,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一个养胎的,一个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厉害就服上一剂。”

画屏抖着手,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林乾却一把抓过去,看了两眼塞进怀里。

方太医是经常在林家走动的,每次来都要去宁静斋给老夫人请脉。

今日也不例外。

锦兰领着方太医出去,林乾往暖阁瞧了一眼,便也拄着拐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声,“侯爷请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头。

易楚吸口气缓步上前,“依奴家拙见,夫人并非喜脉。”

林乾“哼”一声,眼角露出轻蔑,“乳臭未干还敢质疑方太医的医术?他过的桥比你走得路还多。”

易楚仰头,面色平静地说:“方太医年纪大,资历与经验自是远胜过奴家,可就是因为他的年纪,所以才会误诊…侯爷想必知道,脉息有强有弱,有缓有急,稍有偏差谬之千里。请问侯爷,年迈老者与十几岁的女子谁更能敏锐地察觉脉息的细微不同?尤其,这位老者还隔着一层锦帕?”

林乾凝神,又将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续道:“神医秦越人提出望闻问切四诊法,方太医既不曾望,也不曾问,就凭短短数息的脉相就断为喜脉,侯爷认为可信?再或者,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林乾霍然变色,周身立时笼上冷寒的气息,目光阴鸷,“那依你之见,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嗫嚅着,随即补充,“我总能医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声,拄着拐杖“笃笃”离开。

易楚站在当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汗湿。

面对着林乾,总让她感觉,稍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就会性命不保。这种感觉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样。

画屏过来敬佩地说:“真厉害,敢对侯爷这样说话。”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侃侃而谈毫不畏惧,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时,杜俏从暖阁出来,眼角有些红,想必适才又哭过。画屏伺候她净了脸,又要匀粉补妆。

杜俏懒懒地说,“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时望着易楚却说不出话来。

易楚上前柔声道:“夫人放心,我能医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行事说话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显然发自真心。

赵嬷嬷附和着,“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为在家中我是长姐,习惯对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话。”

几人完全不提适才方太医与林乾的话,画屏倒是将早晨与易楚的遭遇说了遍。

画屏口齿伶俐,加上亲身经历过,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劫后余生,两人浑身泥水时,还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赵嬷嬷听了,又是惊讶又是后怕还夹着好笑。

赵嬷嬷叹道:“难怪你们进门时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这种险事。”

杜俏盘算会,吩咐赵嬷嬷,“给辛大人与忠勤伯府各备一份厚礼,还有荣郡王府,也得送礼答谢。”

赵嬷嬷道:“忠勤伯跟荣郡王府邸都好说,这辛大人的礼送往何处?”

“你先拟出单子来,等我看后给侯爷过目,侯爷许是知道辛大人住处,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问问世子。”

赵嬷嬷连声应着。

易楚却想到辛大人说的木记汤面馆,难不成平时他就住在哪里?自己还得去跟他说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好说,不如等问过父亲,确定了病情开好方子再说不迟。

又想起,还得取信物交给杜俏。

这样一来一往,跟以前私下相会又有什么不同?

易楚彻底呆了…

第35章 吃惊

因见杜俏要忙着处理府中事务,易楚便起身告辞。杜俏不让她走,强留着用了中饭。

用过中饭,赵嬷嬷指着偏厅里一堆东西,“茶叶是刚才沏的龙井,画屏说姑娘喜欢就包了二两,另一包是信阳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试试。两匣子点心是府里自己做的,带回去给易先生和阿齐姑娘尝尝。这几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来给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细软,做中衣舒服,两匹锦绫给姑娘裁几身冬衣;这两匹绢纱,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袄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来糊窗户。”

易楚咂舌,这么好的绢纱用来糊窗户,岂不是暴敛天物?

话说回来,茶叶跟点心可以收,布匹实在太过贵重了,单是海天霞色的绢纱就得近百两银子,锦绫瞧上去这么厚实,想必更不便宜。

赵嬷嬷看出易楚的想法,叹着气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难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闲,常来玩玩,也是姑娘对我家夫人的情意。”

赵嬷嬷说的诚心诚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却又指着两匹锦绫问,“这是什么锦,从没见过这种料子。”

赵嬷嬷很喜欢易楚这种不懂就问的落落大方,笑道:“难怪姑娘不认识,这是当年辛夫人的嫁妆叫做篆文锦。姑娘瞧瞧,上面的纹络是不是像大篆?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没有这种料子。”

是杜俏母亲辛氏的嫁妆。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连布匹都这般清雅,竟然织成篆字。

回去时,仍是画屏陪着。

角门停了两辆车,头一辆是朱轮宝盖车,是坐人的,后头是辆黑漆的平头车,盛着点心布匹等物。

两辆车的车夫都不是黄师傅。

易楚面露不解,黄师傅去过晓望街,熟门熟路的,岂不更方便?

画屏低声解释,“黄师傅差事没办好,定然是受罚了。”

“又不是黄师傅的错,换成别人也不见得好,怎么能罚他?”易楚奇怪地问。

画屏却习以为常,“府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不管什么原因办事不得力自然得罚。今儿你有这种理由,明天他有那个借口,府里好几百口子人,哪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这样下去,规矩不就成了摆设?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被罚,这是章程。”

听起来有理有据,可易楚仍替黄师傅抱委屈。

画屏又道:“说起来受罚也不过是捱几下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不像之前的杜府,动辄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无处诉。”

一路叽叽喳喳,又说了杜家无数秘辛,甚至当年的信义伯之死也疑点颇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证,至于杜家二房诸人,更不会去查究这些没影儿的事。

易楚只把这些当故事听,不知不觉到了济世堂。

医馆里并无病患,荣盛跟顾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药炉前煎药。

看清来人,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画屏对易郎中福了福,抢着说:“毫发未伤,全须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来了。”

易郎中起身回礼,“多谢姑娘看顾。”

画屏连道不客气,指挥着车夫将一应东西搬进医馆,也便告辞。

易郎中看着堆在台面上的诸物,突然开口,“以后还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怕拿人的东西没办法回礼。毕竟眼前这堆东西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恐被人说攀附权贵。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别担心,这是诊金。”

说罢,将杜俏的病症细细说了遍,也说了方太医诊脉以及跟林乾的对话。

易郎中称赞道:“说得好,年老固然资历深有经验,可弊端也极明显。你曾祖父医术精湛,也在六十岁上便不再施针,因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状,神情也便凝重起来。

舌苔黄滑而润是阳虚,脉按之细小,多见于阴虚、血虚。血气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才会产生细脉。而脉相又圆滑似滚珠,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脉相集于一身,竟辨不出何为主症,何为引症。

易楚见父亲思索,便不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台面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回自己屋里,又净了手去准备晚饭。

正闷头烧火时,易齐进了厨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远侯府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单是从角门到二门就得走两刻钟,林家还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见得,林夫人的住处都是松柏,院子里倒是有棵石榴树。他们家规矩大,丫鬟不经使唤不得进屋里。”

“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多吗?昨天来的画屏也是丫鬟?我看她头上戴的玉簪水头挺好的。”易齐双眼亮晶晶地追问。

易楚笑道:“应该不算少,有个赵嬷嬷,四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几个小丫鬟,至少也得十来个。画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着自然不一样…”不过锦兰她们似乎也戴金钗玉簪的。

易齐便重重叹了口气,“下次姐再去的话,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见一下林夫人,上次她来,我也没见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点她的头,“什么时候去还不一定,再说我去诊病,不好带别人。”

“我又不是别人,而且肯定不会给姐添乱,姐就带上我吧。”易齐噘着小嘴摇易楚的胳膊。

“到时候再说。”易楚没打算带她去,可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簮一只青玉簮,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第36章 交谈

易楚端进托盘,扯起袖子为两人斟茶,腕间露出一小截肌肤,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从扬州给她带回来的那对手镯,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衬着碧绿,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没戴过。

易楚斟完茶,又将点心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颌首,“多谢。”笑容浅淡,可眼神极为嚣张,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痒痒,辛大人也怨气十足。

那天分明说好了,她自威远侯府回来会告知他杜俏的病情。连着几日他都闷在汤面馆没有出门,生怕错过她。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去。

不但没露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说好第二天要来,易楚却躲到西厢房去。

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前脚他刚把她从墙边拽回来,后脚她就把他抛在脑后。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时坐不住,冒着风雪来到济世堂。

再不来,他担心她会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记挂着易楚的身体,当时她说没事,谁知道有没有留下隐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扫雪,又听到她撩起帘子站在门口,呼吸声时急时缓,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极好,就是能假装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败北发现易楚。

不可否认,当他看到易楚惊讶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却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怎么样?

他可不是私下见她,他是堂堂正正地来。

难道她还能跪着求他不来?

**

当夜,易郎中心情极好,罕见地没有翻看医书,而是喝着清茶复盘,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拊掌叫绝。

易楚好笑地问:“爹爹很开心?”

易郎中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腔,“那是自然,难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惊悚,不过下了两盘棋,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将棋盘一推,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岁不大,可胸襟谋略却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惊,已经以字相称了。

思量会,易楚问:“那位公子棋艺很高?”

“高应该是高,”易郎中感叹,“他善隐忍能沉得住气,屡次在走投无路之际行出险招,布局精妙出手狠辣,难得难得。”说罢,将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着父亲,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亲是秀才出身,对于琴棋书画定然懂,也是爱着的。可他独自拉扯姐妹两人长大,又为了生计忙碌不停,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顾及喜好。

加上晓望街多商户,父亲便是想对弈也没有对手。

所以,能够酣畅淋漓地下盘棋才会如此开心。

可惜,她跟易齐都不懂棋,荣盛应该也不会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过砚台,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墨锭划过石研,凝滞碍涩。

少顷,墨研好,易郎中铺纸提笔,笔走龙蛇般写出一张药方。

字迹潦草狂放,并不是他常写的行书。

易楚仔细认了认,见纸上写着水蛭两钱、虻虫两钱、地龙两钱、黑丑三钱、路路通五钱、透骨草五钱…

这是道极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络化瘀,紫草与水红花子能理气化痰。水蛭、虻虫与地龙具破血瘀滞的功效,但这类药物药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苍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担忧,“爹要不再斟酌一下?医书里可曾记载过这样的方子?”

易郎中决然道:“善医者不视方,因为方有定式而病无定,无需拘泥于古旧的药方,对于瘀血重症,奇招险招效果会更好。”

易楚恍然,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将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见父亲难得的意气飞扬,易楚并不多话,默默地将方子收起来。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问父亲。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忧,倒不如豁上一试。我认为至少有五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