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药性占一半,另一半应该取决于杜俏的身子。她能抗过去皆大欢喜,若是不能…

易楚抚额,默默想了想,寻个借口去了枣树街。

枣树街离晓望街并不远,平常大概走两刻钟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为路滑难走还是心思不定,竟然觉得路途遥远得没有尽头般。

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易楚大步迈了进去。

伙计眼神很好,热情地招呼,“姑娘几位,吃点什么?店里有肉丝面、打卤面、炸酱面、清汤面,还有各式小菜,您来点什么?”

易楚连忙摇头,“我不吃饭,我找人,”说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走去。

掌柜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留着两撇羊角胡子,见人带着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蓦地涨红了脸,子溪两个字就在唇齿间留恋,却说不出来。就好像一说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了一般。

掌柜耐心很好,和蔼地问:“找什么?”

伙计也好奇地凑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店里就三个人,我跟我爹,另外铛头在厨房下面。哦,对了,还有东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易楚几眼,朝旁边努努嘴。

易楚顺着望过去,在墙角坐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那人,岂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为什么不早招呼,害她这般窘迫。

怒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阔步走到后门,撩开青布帘子,朝易楚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易楚有心不过去,可看到面馆里客人渐多,实在不是说话之处,便板着脸走到他身边。

辛大人无奈地叹口气,柔声道:“叫声名字而已,有那么难?”

易楚别过头不看他,只冷冷地说,“明天我去威远侯府,你说的信物呢?”

“在屋里,进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着不动,“你拿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此处风大阴冷,我还有话问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边,应景地咳了两声。

寒风吹过,他的袍摆随风扬起。

易楚看他穿得单薄,遂不再坚持,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汤面馆跟易家的格局一样,都是前头店面后头住家,只不过这里更宽敞,院子里也没种树,也没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摆了张石桌还有四个石凳。

三间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里摆设也不多,迎面是张太师桌带四把太师椅,墙上挂了幅山水画。东边窗下放了张极大的长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一头摞着账簿,另一头摆了块两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拢了茶炉要烹茶。

易楚急忙拦阻,“不必了,说完话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昨日你请我吃茶,今天我回请你,不过只有茶没有点心。”

易楚笑不出来,只勉强地扯扯嘴角,冷眼看着他的举动。

看上去是个会烹茶的,生火、加炭、烧水都难不倒他。

等水开,辛大人移开水壶,先温过杯子,将水倒掉,而后投茶注水,卷曲的茶叶在茶盅里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变得碧绿清澈,有茶香随着水雾袅袅弥散。

易楚捧杯尝了口,不若龙井的甘香,却别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着太师桌在椅子上坐定,低声问道:“阿俏生得什么病,好些了吗?”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决定实话实说,“瘀血郁经,已经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块,必需打下来才行。”说罢,掏出易郎中开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开始凝重,“是你爹写的方子?”

易楚点头。

辛大人喃喃自语,“易郎中性情温和,向来用药谨慎,竟会开出这种虎狼之药…”思量许久,将方子还给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药吧。”

易楚看着他,又道:“要想见效,药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药前,我想将你说的信物带给她。”

这样杜俏怀着见到长兄的心念,或许能撑过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长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对易楚道:“帮我研墨可好?”不是惯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气,而是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独的孩子在寻找安慰。

易楚没法拒绝,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选了只极细的羊毫,一勾一挑,笔下出现了飞檐翘角精致的轮廓,屋檐下的匾额写着潮音阁三个字。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浅笑。夕阳斜照,她的笑容亲切慈爱。

辛大人低低解释,“这是之前我娘的住处。我娘是钱塘人,出阁前的住处叫潮音阁,后来嫁给我爹,我爹便将他们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阁。”

画完,辛大人再取一张纸。

这次画的是个梳着包包头的女童,女童颈上挂着璎珞项圈,正奋力往前跑,眼中带着泪,神情极为惊慌,她身后却是只长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庄子里送了些鸡鸭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过去看。那时她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许是山羊饿了以为是青草,追着阿俏跑。自那以后,阿俏怕极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连丫鬟戴了只羊毛袖套,她也非逼着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脸上,辛大人心底热热地荡了下…

第37章 脾气

正午暖阳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她的面颊莹白如玉兰,透着浅浅的粉色,两道细眉秀丽若远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扬,腮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阿楚,你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柔声问。

害怕的东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东西自然有,第一次杀鸡,血没放透,鸡在地上扑腾,她吓得远远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鱼,鱼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跃,她吓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这些事情就熟练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过六七岁,在家生痘,父亲在床边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几天。她好了,易齐又开始出痘。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在煮粥,她在旁边择菜。父亲往灶坑里添上柴正要起身,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拼命喊父亲,父亲却始终没听见。

后来,她哭着找来吴大叔跟吴大婶,把父亲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亲从此醒不来,她跟易齐就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亲醒了,头一句话就问,“阿楚,你吃过饭没有,饿不饿?”

她喜极而泣,小跑着去厨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亲是累倒的,从那天起,她开始学习做家务,尽力替父亲分担劳动。

因为父亲是她的天,父亲在,她便有家有人护着,父亲不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是她心中的顶梁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这一切,并没有必要告诉别人。

所以,易楚只是弯弯唇角,淡淡地说了句,“我自小胆子大,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轻轻将笔架在笔山上。

易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却没开口。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两人间流淌。

气氛有些尴尬。

而且,两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点,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气在她鼻端回旋,让她头晕目眩。他清浅的呼吸,像远山空谷的微风,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后退两步,悄悄抬起头。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双眸幽深黑亮,映照着冬日暖阳,璀璨得让人恍惚。

易楚脸上一热,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将纸仔细折好,交给易楚,“麻烦你带给阿俏。”

易楚接过,轻轻“嗯”了声,转念想起昨天之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爱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么可能?

他与父亲只见过两三次,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自己陪伴父亲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来?

不想说就直说,自己也并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气,屈膝福了福,告辞。

辛大人并不挽留,只出门时突然开口,“明日几时出门,让大勇就是前头的伙计,赶车送你。”

易楚客气地推辞,“不用麻烦,晓望街雇车很方便。”

辛大人解释,“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会点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会那么倒霉。”

辛大人很坚持,“万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么办法?”易楚满不在乎地说。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进自己怀里,“别使性子。”

易楚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你胡说,我使什么性子?”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辛大人凝视着她,“阿楚,别自欺欺人。”

易楚羞恼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松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过早饭正要出门,易齐拦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远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画带给杜俏,下意识地不想让易齐知道,便委婉地拒绝,“天气太冷了,路途又远,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带你。”

易齐嘟哝着,“反正是坐车,远点怕什么?”

易郎中闻言,劝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我怎么添乱了,”易齐升高语调,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话语很无理。

易郎中正了脸色,严厉地说:“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着姐姐,怎么不想想我?”

易楚见易齐说话越来越不像样,心里拿她没办法,只得妥协,“爹,要不我就带…”

“不行!”易郎中打断她的话,转向易齐,“阿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偏心,你想想,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你吃,好穿的都紧着你穿,这家务活都是谁干的?你要是觉得我实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来了,你也见过她,这就去找她吧。”

易齐一愣,猛然跺了跺脚,扭头跑进西厢房,“咚”地一摔,把门关上了。

易楚担忧地说:“爹,阿齐她…爹别往心里去。”

“没事,”易郎中叹口气,“可能爹的确偏心,就想着把她拉扯大,然后找户好人家嫁出去,没多用心思。是我没教导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劝慰,“我跟阿齐一起长大,一起跟你学认字学读书,爹并没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没有,可心里总会有分别。”易郎中摇摇头,又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阿齐这边,爹会看着。”

易楚点头。

大勇正在街对面等着,见易楚出来,忙把马车赶过来,笑着招呼,“易姑娘,外头冷,快上车。”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亲见到生疑,只得沉着脸上了车。

车厢不大却很干净,里面放了条毯子还有一只手炉。

倒是有心。

易齐咬咬唇,将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炉,手炉里熏着炭,很热乎。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说的使性子的话,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大方开朗的,偏偏说出去的话就像是在赌气。

一路思绪万千,时而想想辛大人,时而想想易齐,怎么就非得跟着来侯府?这下父亲肯定伤心了。

又想起,原来父亲知道易齐的娘亲回京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威远侯府。

大勇将车停下,隔着窗帘道:“易姑娘稍等会,我先去叫门。”

易楚掀了窗帘往外看,只见大勇拍拍门,跟里面看门的小厮说了句话,又指指马车。

小厮点点头,回到屋里,须臾出来,请大勇进屋。

大勇笑着摇摇头。

再过会儿,画屏带着两个小丫鬟出现在门口。

大勇撩起窗帘,小丫鬟急忙搀扶着易楚下了车。

大勇笑着问:“姑娘估摸着何时回去,我来接姑娘?”

画屏忙道:“不用了,我们府里有车送回去,”顺手掏出只银锞子递给大勇。

大勇道谢接过,赶着马车离开。

画屏吩咐门房的小厮,“夫人有话,以后济世堂的易姑娘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小厮连连应是。

易楚这才明白,原来进侯府还得先通报。如果夫人不见,自己岂不就白跑一趟?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不一样。

走进二门,有婆子正在扫雪,笑着道:“路滑,几位姑娘小心脚下。”

画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没错,古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

跟上次一样,画屏仍是将易楚带到了暖阁外间的偏厅。

赵嬷嬷将手举得老远,似乎在看账本子,锦兰守着茶炉在扇风。

见到易楚,两人笑着起来打招呼。

寒暄几句,锦兰识趣地说去厨房看看点心。

赵嬷嬷就谈起杜俏的病,“侯爷不放心,先后又请了两位太医,张太医说得含含糊糊地,先说是喜脉,又说月份浅看不大出来,等过些时日再说。李太医说应该是喜脉,但胎儿不太好,先用保胎药看看能不能保住,气得侯爷一个个将他们骂了出去。”

易楚将父亲的诊断说了说,掏出开的方子。

易郎中写得字大,赵嬷嬷不需拿那么远,在近处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脸。

她在内宅浸淫四十余年,见多识广,知道其中有几味是打胎的药,不免忐忑,“这药性太过凶猛,夫人未经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结成胎想要打掉的话,跟胎儿一样,都是经过妇人阴道的通路出来。

易楚医书看得多,对男女之事虽然知道过大概,可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乱说,只能延引父亲的话,“若是妇人就好办多了,可夫人这情况,越耽搁越不好办。”

两人四目对视,具是满脸愁容。

这时,画屏从门外探进头来,“侯爷来了。”

接着就听到“笃笃”声,走进个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礼,“见过侯爷。”

林乾“嗯”一声,问道:“你知道夫人是什么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谨地回答,“我爹已开了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