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选择那个时候激怒容怜,就是看到了不远处驶来的客船。她知道自己一旦落水,必引起骚动,以王府的威势,要征用哪条船,谁都不敢驳回,唯有大型客船可能幸免。而且,等画舫上的人反应过来,开始大规模的搜救行动时,客船已经驶出了一段距离,不可能回航,也没人会想到要去客船底下寻摸。

就这样,容悦贴在船底,跟着船行了好几里,才选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上岸。又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在山坳里见到一户农家,柴扉半掩,容悦悄悄摸进去,顺走了晒衣架上的一套男式衫裤,再抽走磨盘上倒扣的斗笠,留下了一小块碎银,躲到树林里换好。然后将半干的头发打散,在后脑处总绾成一髻,勉强像个男孩样子,将斗笠压得低低,只拣偏僻的小路而行。

到黄昏时,总算发现一个小集镇,买了些日用品和两套成衣,晚上不敢住客栈,借宿在小镇附近的农家,第二天早起花双倍的价钱买下一头瘦兮兮的老黄驴——男主人还只是舍不得,因为那是他家唯一的代步工具,他妻子回娘家总是骑着这驴,容悦一路加钱,落后女主人转着眼珠子把憨憨的男主人扯到一旁,悄声骂道:“你傻啊,有了钱,哪里买不到驴子,非得要这头老掉牙的?”

容悦有了毛驴,又在下一个集镇发现了一家胭脂铺,可以做些简单的易容了,路途上便从容了许多。一路走走停停,手里的易容工具越来越齐全,等到平城时,她已经由中年大伯变成了满脸皱纹、腰弯背驼的老爷爷,就算跟穆远面对面,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容悦并未在平城停留,而是把落脚点选在离平城几十里一个叫太子湾的小渔港。

渔港而名太子,是因为在港口有座太子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太子在此殉难跳海,让民众悯而立庙,让容悦想到了南宋的末代幼主。

太子湾居民多以打渔为生,院子里挂着一排排渔网,砖石铺成的地上则晒满了海鱼,妇女们三五成群,不是坐在一起做针黹,就是编渔网。

容悦舍平城就太子湾,基于以下几点理由:

其一,平城是海疆重镇,是楚溟国东部大营所在地,囤积着大量的战船和兵马,和朝廷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住在这里,容易暴露行踪。

其二,相比于平城,容悦对太子湾的兴趣更大。据她观察,太子港是个很优良的港口,比平城的海螺港,地理条件只有更优,却一直默默无闻。更让人惊讶的是,太子港对面的海上,隐约可见星罗棋布的岛屿,全都是无名岛,镇上百姓每每提起,只说“到对面去”,“刚从对面回来”。不像与平城隔海相望的鹿岛,号称东海第一大岛,名扬海内外,岛上驻军过万。

太子湾还有许多让人生疑的地方。比如说,湾里的居民,表面看起来只是普通渔民,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其实相当富有。

出于好奇,容悦曾做过一回夜行侠,进了里长家。里长家只住了个小小的四合院,正房加东、西两厢再带耳房一起,不过十来间房子,却住了几十口人,其中一大半是成年男子,有镇长家的子侄,也有家里的长随小厮。

白天容悦偶然见到了年过半百的里长,尽管他努力表现得和蔼亲切,有过多年卧底经验的容悦还是一眼就看出,里长并非寻常百姓。他身躯昂藏,目蕴精光,龙行虎步,就连身后跟着的两个长随,都是练家子。

总之,这个笑眯眯的里长,给容悦的感觉,就像一个归隐的黑社会大哥,再怎样收敛,气场仍在。

她一时心痒,当晚从后墙翻进去,猫在窗根底下听屋内人议事,声音压得极低,说明是长久形成的警觉心,已经成为融入骨髓的习惯。

容悦自练了穆远给的那本秘笈后,耳力和视力极佳,能夜间视物,隔墙听音。可惜地方口音太重,让她听得似懂非懂,正抓耳挠腮之际,屋内加进了一个说官话的,这才拼凑起大概的意思:二爷在对面已住了半年,再不在军中露面说不过去了,三爷过几天要去换二爷回来。可二爷沉稳,三爷暴躁,三爷去了只怕又会惹事,所以他们要多派人手跟过去,时刻看住三爷,别让他胡来,免得事情闹大了,惊动朝廷,坏了大局。

事情谈完,房间里的人渐渐散去,容悦贴在墙上,听着道别声、开门声、远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后,屋里变得无声无息,容悦忍不住站起来朝屋里打量,谁知躺椅上歪着一位闭目养神的老者,吓得容悦赶紧蹲下,可已经来不及了,屋里随即传出一声厉喝:“什么人?”

吆喝声和脚步声纷至沓来,好在后院窄小,容悦几步就跑到墙边,甩出缠在腰上的绳钩,以两世训练出来的灵活身手,几步跃上墙头,灵敏如豹地消失在夜色中。在她没看见的身后,墙里墙外,散落着一地的暗器。

即使只瞄了一眼,里长家书房的摆设还是让容悦暗暗吃惊:多宝格上的翡翠船,玉如意,墙上的名家字画,甚至老爷子手边的茶壶,都不是凡品。

从敞开的窗子跳进客栈房间,容悦一面擦脸换衣一面想着刚刚听到的那番话,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混到“对面”去看看呢?

她有预感,那些人口里的“二爷”、“三爷”,多半就是庾嫣的二哥和三哥,这种远离朝廷的海边小镇,不可能有半年不现身就会惊动朝廷的大人物,更别提影响到什么大局。

刚脱衣上床,门外就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然后是店小二的鸭公嗓:“薛公子,您睡下了吧?”

联想到前天将他一推丈余的举动,容悦便明白,只怕是她那天的表现,让她成了嫌疑犯,想到此,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回道:“深更半夜的,鬼叫什么?这个时候不睡,难道等天亮再睡呀。”

鸭公嗓陪着笑说:“搅了公子的睡眠,真是对不住!只是里长家进了贼,偷走了一样重要物事,有人看见那贼跑进了小店,镇上的捕快带着人来小店搜查,还请公子通融一下,让他们进去看一看,等去了疑,公子也好睡个安稳觉。”

容悦既想在此地居留,就不会跟捕快之类的较劲。何况她当夜行侠时,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次行动虽是临时起意,只在脸上做了几处遮饰,唬住人是没问题的,故而很坦然地打开门,却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正是里长本人。

里长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老半天,眼中浮起深深的疑惑,末了,还是向旁边的官差轻轻摇了摇头。

送走官差,容悦坐在床沿发呆,心里很是沮丧。里长显然已经怀疑她了,她明明做了伪装的,又是浓浓黑夜,她站在窗外,里长只瞥见了她一眼,五官是不可能看清的,难道是她的身姿出卖了她?

如果真是如此,她怎么易容都没用,她毕竟不是演员,最高段位也就是装个驼背公公。可现在她扮的是年轻男人,不可能弯成虾米。

出逃的这一个多月,她在路上奔波了二十多天,晚上或宿农家,或直接睡马车,不管如何克难,都没像今晚这样,彻底失眠。

她在外面用了许多名字,来到太子湾,因为打算多留些日子,她用回了自己的本姓:薛,把原来的琳字去掉王旁,改成了薛林。

乍离开云都时,她是庆幸的、欣喜的,穿到异世两年多,她活在容悦的躯壳里,也承受了属于容悦的所有责任与义务。作为女儿,她要保护母亲;作为景侯世子遗孤,她要管理暗部;作为被伯父变相驱逐的侄女,她要跟伯父一家斗智斗勇,在保全自己势力的前提下,为枉死的祖父和父亲报仇。而等这一切完成,她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任务,要诞下子嗣延续容家嫡系的血脉,然后辅佐他成人。

因为占了人家的身体,她毫无怨言地做着这一切,甚至为了保全亲友和部下,委屈自己跟在穆远身边,让这个几次害她性命的人吃尽豆腐。

起初是憎恨的,得了秘笈后,对他略有改观,后来的相处,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又或者,因习惯而麻木…无论怎样麻木,她都无法想象,真跟穆远结婚生子!

所以她逃了,既是逃开穆远,也是逃开属于容悦的责任与义务,她知道,这些终究要重新背上,可在此之前,她想有一段属于自己、属于薛琳的日子。

她给自己两年时间,在外面闯荡历练,到她十八岁时,再回到萧夫人身边,听她的话嫁人生子,然后跟容徽来个最后对决。

第二天,容悦一直忐忑不安,里长家倒是没找任何麻烦,但她就是觉得焦躁,信步走到太子庙,刚在废置的香案前站定,就被人扯到桌下,捂住了嘴巴。

第一百二十六章庙惊

被人捂住嘴的瞬间,容悦反手扯住那人的臂膀,以一个超低空的“过肩摔”,将他扔出案桌外。只听咚地一响,供殿内突然冒出许多人,霎时打斗声四起,乒乒乓乓如武侠片现场,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个被容悦摔出去的家伙好像不会武功,抱着头东躲西藏,最后还是滚到案下,用哀怨的眼神指控着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想害死我。”

容悦答得毫无愧疚:“谁叫你捂住我的嘴。”

那人分辩:“我不是怕你乱叫嘛。”

容悦懒得理他,打点起全副精神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大侠们真刀真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们被堵在狭小的空间里进退两难,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池鱼之殃。虽然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晃来晃去的人腿,可凭着不绝于耳的金戈交鸣和中招后的痛呼声,也能揣想得出外面的战况有多激烈。

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战场渐渐移至殿外,参斗的双方,一拨向岸边撤退,另一拨则穷追不舍。

值得庆幸的是,双方都很有职业道德,又或是分身乏术,让案桌下的两人从头到尾闲闲地旁观,没受到任何损伤。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俩太弱了。容悦扮成的男子年龄不过十三、四岁,那一个更是地道的小白脸,长得那叫一个粉嫩,以容悦恶意的眼光看来,这小子最适合的职业是小倌馆里的兔儿爷。

等外面完全安静下来,容悦从案桌底下爬出,小白脸紧随在后,亦步亦趋。有这个跟屁虫,容悦连轻功都不敢随便施展,心里本来够烦了,偏他还絮絮叨叨,想劝容悦早点离开是非之地,惹得容悦变脸,回头怒斥一声“闭嘴!”才算是消了音,不过仍锲而不舍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摸到了岸边。

绕过几块黑色礁石,沙滩上一片狼藉,不少人挂了彩,看样子,敌方已退,剩下的都是太子湾的居民,容悦从中认出了好几张熟悉面孔,都是在酒馆里见过的,那天大声议论雍郡王府八卦的就是他们。

再靠近些,发现他们全都用忧虑的眼光看着一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什么人受了重伤,正焦急地等待救援。

容悦犹豫了片刻,还是从礁石后闪出,走到包围圈外围说:“可以让我看看他的伤吗?我身上带了些药,也许用得着。”

那群人迟疑地让出一条路,容悦这才看清,躺在地上的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跟姓周的里长倒有七、八分相像。

抱着伤员脑袋的男人开口问:“公子就是住在宾至如归的那位薛公子吧?”

“是的,”容悦点点头,朝伤员身上看了看,很快有了结论:“他这个样子,像是中毒了。”

“公子看得出我弟弟中了什么毒吗?”周家兄长的声音立刻变得激动起来。

容悦在他身前蹲下,她对毒研究不深,远不如尹师傅或四儿师兄,但她身上带的解毒药多,腰上随时系着几只荷包,里面装着密封的锡盒,即使在水里游了几里远,也没渗水变质。

在十几双眼睛盯视下,容悦打开其中一盒,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递过去说:“没有银针,没有辨识用的药剂,具体是什么毒查不出来,但看伤口的颜色和他的反应,应该是毒虫类提炼的,这颗药可以试一试…当然,如果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周大哥稍有迟疑,仿佛陷入昏迷的周家小弟却睁开眼道:“拿过来吧,我这毒,就算马大夫来了也未必能解,鹤先生刚离开,我就身中剧毒,可见命该如此。”

“别瞎说,你肯定会没事的,这位薛公子说不准正是你的福星呢。”周大哥忙打断弟弟的话,然后从容悦手里接过药丸,塞到弟弟嘴里,一旁的长随赶紧奉上水袋。

吞下解毒药后,周小弟泛黑的伤口慢慢恢复了正常颜色,人也有精神多了,大伙儿惊喜异常,看着容悦的眼神也变了。其后赶到的马大夫给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再用随行的担架把周小弟抬了回去。

谢绝了周家人的一再邀约,容悦回到客栈,犒赏了自己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以前就有这个习惯,每次出任务时,为了减压,都会用美食慰劳自己。

不过这次的午餐并非单独享用,还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就是声称“曾与她生死与共”的小白脸。

反正一个人也吃不完,她就当施舍给叫花子好了。饭桌上,无论小白脸怎么讨好她都不吭声,吃完直接回自己房间,小白脸要跟进去,被一扇门板砰地关在外面,鼻子都快撞歪了。

午休中的容悦是被前堂的喧闹声吵醒的,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薛公子”,容悦爬起来打开门,肥胖的掌柜抖着一身肥肉热情地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公子醒了?周里长等了您许久了,还不让我们叫呢,说怕打扰了您歇午。”

容悦抬头望去,客堂中众星捧月的那个人,不是周里长又是谁?

这回里长大人可客气多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抱拳道:“多谢公子救了小儿的性命,周某感激不尽。”

容悦微微颔首:“举手之劳而已,也是令公子吉人天相,正好我身上有对症的药丸。”

周里长请她在旁边坐下,含着笑问:“公子这药如此灵验,不知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要取名。”容悦只能这样回答。当初四儿师兄给她这些药丸时,怕她搞混,每种疗效的药弄成不同的颜色,并告诉她诀窍:“药丸颜色与伤口颜色相反,例如,黑色的伤口,用白色的药;若伤口惨绿,流脓流水,就用红色的药丸…”

周里长不肯放过她,紧追着问:“这药是公子自己制出的吗?”

容悦羞涩一笑:“我要有那样的本事就好了,这些药都是我师傅给我闯荡江湖时防身用的。”

“那令师的名号是?”

“他老人家称自己为‘无名道人’,具体姓甚名谁,他不肯说,徒儿也不敢问。”

周里长满脸遗憾地低叹:“看来是位隐世高人了。”

容悦忍耐着跟他周旋,无非是为了能去海上探险。周家是太子湾的龙首,湾里停靠的船只有一半是周家的,没有周家带挈,她这个外来人口什么都做不了。

周里长抱着网罗神医的目的而来,结果却发现,对方只是神医不争气的徒弟,失望之余,本着“没鱼虾也好”的原则,半强迫地邀请容悦去他家做客。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这位薛公子虽学艺不精,但灵药不少,必要时可以拿来救命;再者,他身上嫌疑未去,正好就近监视。

容悦假意推拒了一会儿,就“盛情难却”地接受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深宵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如今且说穆远自派云翼去平城后,一个多月都没得到什么消息,心里那强大的自信不禁开始动摇:难道他判断有误,容悦根本没去平城?

深知手头有许多大事要做,不该再沉湎于儿女私情,可他就是放不下,不先确定容悦的行踪,他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又一个失眠夜,独对满室寂寥,穆远轻扯唇角,笑出了满嘴苦涩,什么时侯,他沦陷到这种程度了?

明明一开始,他对她是无感的,准确地说,是对所有女人均无感。那个时侯,在他心目中,女人是无知愚昧、矫揉造作的代名词,稍微有点脑子的,又阴险狠毒,恰应了那句“最毒妇人心”。在宫里十数年,他看尽了女人的丑恶嘴脸,越来越认同前朝周太祖所说“我若不是女人生,天下女人都杀尽”

带着这种对女人深恶痛绝的戾气,他才会在初识时对容悦诸般刁难,甚至毫不怜惜地下杀手,直到容悦忍无可忍,站在他屋外大骂,才把他给骂醒了,从而认识到自己的偏狭。人与人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身为上位者,最忌以偏概全,毫无根据地武断行事。

后来的日子里,他反复回味那个清晨,和容悦骂出的那段话:“这毒蛇是你们放的吧?又是迷药,又是冷箭,又是毒

蛇,你们家殿下连欺负女人都这么卑鄙、这么猥琐,跟他的人一样卑鄙、一样猥琐什么皇子,一个下三滥的乞丐都比他有涵养、有风度。告诉你家主子,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但他已经杀了我三次一次沉河,一次冷箭,一次毒蛇,三次杀我不死,是我命大,希望他适可而止,别再纠缠不休,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说完,把捉到的毒蛇连麻袋一起朝他的面门扔过来,同时满含轻蔑地说:“这是你昨晚叫人丢到我屋里的毒蛇,只剩下一条活的,我还给你别说毒蛇不是你放的,别叫我瞧不起,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伴随着斥骂的,还有一声惨叫,那是他的一个手下,因为给他挡“暗器”,被蛇咬到了。

容悦于是丢下一颗药丸道:“这是解毒药,刚才只是警告,我无意伤害任何人,我永远做不到像你们一样丧心病狂,滥杀无辜,虽然…”她环顾四周,满眼毫不掩饰的憎恨:“你们并不无辜。”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永远记得那个清晨的每一个瞬间,记得她因愤怒而亮若星空的眼、酡红的颊…那一刻,整个世界在他眼底失去了颜色,他只看得见那个女孩,如此生动、如此美丽,让他心慌心悸,悒郁狂躁,直到梁竟提出,让他纳她入府,他才稍觉心安。到此时方明了,原来他的一连串迫害

,都是因为那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要不然,以他的身份,怎么会无聊到跟一个女孩为敌,不死不休地纠缠?

情一旦生根,就会发芽抽枝,在不知不觉间,长成盘踞心头的大树,待你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如果没有容悦,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成亲的念头吧?

楚溟国的皇子,一般十三、四岁开始议亲,十五、六岁分府成婚。所以从他十三岁起,母妃就开始物色,他的支持者和部下们也不断地推荐各式美女,甚至制造机会让他相看,他烦不胜烦,后来干脆躲到外面去——远离云都,四海游历,固然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势力,逃婚的确是理由之一。

如此几年下来,他年岁渐长,后面几个皇弟陆续娶亲,关于他的谣言多了起来。说他分桃断袖,说他身患隐疾、不能人道,等等等等,他都无所谓,也懒得解释,甚至觉得,让别人这样误解也不错,至少能得些清净。

他知道流言都是哪些人放出去的,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家眷和子嗣,对一个有资格竞争储位的皇子来说,是能起到加分作用的,可他实在没办法勉强自己,光想象那场景就觉得难以忍受。他也怀疑过自己的倾向,因为自成年以来,他确实只喜欢跟男人打交道,就连去青楼,都只是远远地坐着听歌赏舞,不愿让女人近身服侍,他闻

不得那股浓腻的脂粉味,那会让他失去胃口。

曾经有位名满云都的花魁,借敬酒之机靠过来,在他衣服上蹭了一小块脂粉印子,被他一把提着衣领狠狠地甩开,磕到案角,当场血流如注,差点死掉。此事彻底坐实了他的厌女之名,吓坏了一干原本有意把女儿许给他的权贵,再想攀龙附凤,也得先有命在吧。

亏了这个流血事件,才让他把婚事一拖几年,眼看二十岁生日都过了,母妃数次规劝不成,只得依允父皇强行指婚。

父皇也怕出人命,所以给他找了个身怀武功的女子为正妃。至于姜颀,她敢嫁,不过是仗着姑表兄妹的情份,不怕他会怎样。

只有容悦是他自己求来的,他唯一真正想娶的人,他甚至为了她跟父皇做交易,换来一个平妻之位,可叹的是,他做到这个地步,她仍然逃婚了不怕他伤心难过,不担心他下不来台,不管那场名为“婚礼”的闹剧如何收场,自顾自拂袖而去,她对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啊,甚至,心里是厌恨着的吧?

一直以来,他洁身自好,从不是登徒子,可为了容悦,他却化身登徒子,日日涎着脸跟她耳鬓厮磨,不遗余力地动手动脚。这固然是因为他想亲近她,想两个人早点成为真正的夫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深知容悦对他的成见有多深,如果他不

努力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任由她躲避下去,新婚之夜只怕难以圆满。那时他还没想到,他们根本不会有新婚之夜,他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她再次弃他而去,丢给他一个宾客满堂唯独没有新娘的婚礼。

想着这些,穆远心里竟然有种天地空茫、无所适从的感觉。他再有本事、再有能耐,文能治国、武能兴邦又如何?让天下人拜倒在他脚下又如何?唯一心爱的女人避他如蛇蝎,他拥有的再多,在这样的夜里,也只能孤枕独眠,任由寂寞啃啮。

越想越烦躁,穆远猛地掀开被子,提剑冲进竹林,腾挪纵跳间,剑影凌乱,竹叶飞舞,从子夜至凌晨,剑影不息,竹叶不止,场中那人,仿佛不知疲累…

负责值夜的守卫不敢相扰,又怕王爷走火入魔,急得找梁竟拿主意,梁竟匆匆披着衣服跟来,站在林外思忖了片刻,出声喊道:“王爷,平城那边有消息来了”

竹叶风闻声止息,白衣剑客提剑而出,接替云肆职位的新任护卫长云贰只觉头皮发麻,把王爷哄过来容易,可问题是,他们从哪里变出平城的消息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追寻

在云贰惊慌的视线中,梁竟表情镇定地打了个手势,让捧着水盆、巾帕的侍女上前,侍女们战战兢兢地跪下,穆远一声不吭地拿起巾帕拭擦,然后朝东厢的小偏厅走去。

梁竟跟着走了两步,回头见云贰还呆呆地立在原地,低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顺便传早膳。”

待穆远在主位坐定,梁竟躬身长揖:“怕王爷走火入魔,微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王爷见谅。”

穆远满含期待的眼神如星光寂灭,半晌才叹口气道:“我知道师爷也是一片好意。”

梁竟打量着他的脸色:“您要不要歇一会儿?昨夜练了一个通宵,到底是血肉之躯,又不是铜铸铁打。”

“无妨”,穆远摆摆手,声音粗哑干涩:“你先去梳洗,早饭过后陪我进宫一趟。”

梁竟笑道:“既然来了,索性就叨扰王爷一顿早饭,微臣一把年纪了,随便洗洗就成,又不用梳妆打扮。”

梁竟是穆远十五岁那年在外游历时闻名访回的首席幕僚,几年相伴下来,两人亦师亦友,所有的近臣中,也只有梁竟敢在穆远面前这样不拘小节。穆远为人一向高深莫测,就连长孙葵都不敢稍有懈怠,被人奉承一句“少年老成”,不过是因心怀畏惧而谨小慎微罢了。

早餐桌上,梁竟见穆远只用了一小碗紫米粥,忍不住相劝:“王爷再进些吧,要是把身体拖垮了,可就没办法找人了。”

穆远瞅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果然还是师爷最懂本王的心。”

梁竟面带几分无奈:“若不让王爷走这一趟,王爷始终是不放心,不如索性让您如了愿,以后才能毫无挂牵地行事。”

穆远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师爷计将安出?”

梁竟捻了捻胡子:“前几天朝中不是有奏报,说东海那边的无名岛上,常有兵勇出没?王爷若以巡查海防的名义出京,皇上多半会照准,这些年,他老人家对东海大营从没真正放心过。”

穆远沉吟起来:“若我没娶庾氏,这事很好说,可如今,太子已伤愈上朝,如果他以这个理由阻止,恐怕连父皇都会有所顾忌。”

梁竟沉默了,半晌无语。

皇上的疑心病比谁都重,防儿子跟防贼一样,穆远身为庾家女婿,放他去庾家统领的地方巡查海防,万一他跟庾家沆瀣一气,甚至将庾家收为己用,作为他将来篡位的根基,那皇上岂不是放虎入丛林?

穆远想了想又说:“还有一点,谁都知道我前不久刚完婚,新妃备受宠爱,却身娇体弱,连进宫请安都不能,我却在这个时候自请出京,一走数月,也不合人之常情。”

梁竟这才听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您打算微服出京?”

穆远哼了一声:“你直说我想偷跑就行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哪一回出京是向父皇请了旨的?”

梁竟摇着头说:“那不同的,以前您可没在朝中任职。”

穆远为之一哂:“现在我也没有啊。”

梁竟接过丫头手里的养身茶:“皇上不是让您去理藩院就职吗?”

穆远不以为然地说:“只是一句话,还没正式下旨呢。”

梁竟提醒他:“那旨意只怕今日就会下来。”

穆远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这样,今日只去畹华宫看看母妃就回来,不去清泰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