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一片枯黄的树叶蝶舞一般,在空中轻盈地转了几个圈,最后悄然无声地落在她膝间。

她捻起细长的叶柄,脉络分明的叶片好似一把精致的小扇,可惜枯败的太过,已经失了最好的颜色。

她细细地端详片刻,颓然叹气:“可惜来晚了。”

小桃闻言,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行如朽木的银杏树,枝桠交错,上头稀稀落落地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楚楚所期待的满目金黄早就随风逝去了。

而今只余满目疮痍。

她不知道那女孩此番叹息是否意有所指,也未敢深究,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明年早一点来……”

“明年啊……”苍白病弱的女孩淡淡一笑,而后朝掌心里吹了一口气,银杏叶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回归了尘土。

这景象令小桃的鼻头蓦地一酸。

这些枯木朽株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抽出新芽,迎来一场生生不息的轮回,可奄奄一息的人,却再没有周而复始的机会,认命,或是不甘,没有任何区别,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楚楚。”一个声音淡淡响起,姜楚楚与小桃都回过头去,姜岂言双手负在身后,站在不远处,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凝望着妹妹,“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他也是这次清晨漫步的参与者,只是不便掺和女孩间的窃窃私语,故而一直隔着几步之遥。

但姜楚楚的一言一行时时刻刻都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她的无奈与落寞,他也看的一清二楚。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逐渐将他包围,他闭了闭眼,把那些无用的情绪全都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没有看到想看的风景,想来姜楚楚也失了兴致,她难得没有同兄长据理力争,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既然哥哥这么说了,那就回吧……小桃你呢?”

小桃的脸色较之平日,还要苍白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冻的,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没意见。”

沿路返回的时候,姜岂言照旧落后了一段距离,他的目光自姜楚楚处移转,肆无忌惮地落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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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了吗?”在徐医生的实验室里,这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往女孩瘦弱的手臂上擦着消毒水,“光靠这孩子,是没法救姜小姐的。”

是啊,早就被告知了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有了期待。

所以此刻才充斥着无法疏解的失望。

姜岂言瞥了一眼因注射了麻醉药物而无法动弹的女孩,她双目含泪,哀哀地望着他,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徐医生的手里此刻已经换成了一支采血针,锋利的三棱针头迅速地刺穿肌理,探进血管,殷红的血液很快被挤压出来,顺着气压倒流进针管内,不多时,已采集了一百毫升左右的鲜血。

小桃的脸急剧苍白起来。

姜岂言原本只是安静地旁观,可见徐医生放下针管之后,又找出了一柄手术刀,那姑娘恐慌地睁大了眼,身躯不由得痉挛了起来,他眉头一皱:“不是说好只抽血吗?”

“我只是测试一下她受到重创之后需要恢复时间。”徐医生乐呵呵地答道,他掀开小桃衣襟的一角,光滑平坦的腹部在苍白冰冷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瞥了一眼姜岂言,笑道:“姜队长不必担心,不会让她没命的。”

手术灯薄而锋利的刀刃冰凉地贴在女孩子年轻白皙的肌肤上,小桃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挣扎着望向姜岂言,嘴唇一张一合,如同一条涸辙之鱼。

“救救我!”

姜岂言听到了她无声的呼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伤重濒死的时候,在黑暗阴冷的石洞里,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不停地在他耳边说:“别怕,等这阵子过去就好了……”

她应该怎么都想不到,当时她放在怀里温暖的那条蛇,有一天会反咬她一口。

姜岂言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人渣,他一路这么走过来,不打算也不想心软,可此刻,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却因为她战栗的嘴唇,硬生生地刮出了三分软弱。

大概是因为,眼前的这张脸,和当年那个才七岁却拼命地抱着仇家大腿让哥哥快逃的楚楚重合在一起了。

徐医生见姜岂言并未发话,只当他默许了,正要下刀,手腕却冷不丁地被人捉住了。

他讶异地回过头,姜岂言目光冷沉地与他对视。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小心翼翼里藏着惊疑不定,姜岂言不是听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掠过面色如纸的女孩,淡淡开口:“用不着这样,你想知道伤口多久能复原,问我就好了。”

徐医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笑容:“既然您不同意,那就算了。”

姜岂言松开他,转身将手术台上无法动弹的小桃抱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心软一次就够了。”在他即将走出这个房间到时候,徐医生的声音意味深长地传到他耳朵里,“再来一次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姜岂言脚步一顿,旋即又加快了速度,阔步离开。

小桃身上的麻醉药物效果还没过去,只能任由他抱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一直走完了整条长廊,姜岂言总算停了下来,他把人弄进了一个小房间,开了灯之后,她环视了一番,屋子的陈设很简单,也还算整洁,看起来是单间病房改过来的。

“有时候在医院里陪楚楚,我会在这里休息一下。”姜岂言把她放到了床上,顺手把床单盖在了她身上,“你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枕衾之间隐隐约约带着这个人的味道,说实话并不难闻,可就是让她感觉周身都泛着冷意,再厚的被褥也无法温暖起来。

“那……明天过后呢?”她艰难地出声,嗓音干涩,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放心,会送你回张既白那里。”

“我不是问这个……”“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牵了牵嘴角,打断了她,“他们还会在我那里逗留一阵子……不过我向你保证,时间不会太久,我也会好吃好喝地安置着他们的。”

小桃自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她又惊又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

“因为你。”他轻笑一声,“我怕你到苏闲那里告我的状,那家伙很难缠的。”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了一点:“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一个字……”

他一根指头压在了她的唇上,她浑身一僵,又听到说:“不行,这个世界跟我一样出尔反尔的混蛋太多了,我信不过别人。放心,等这次的事过去,我自然会放人……毕竟我也不是很想养着两个白吃饭的。”

她呼吸一滞,随后张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她那一口咬的是真狠,姜岂言倒吸一口冷气,手指很快就出血了,他却并不显怒色,反而笑了起来:“也是,我这么恩将仇报的,是应该让你报一次仇。”

小桃满嘴的血腥味,没多久就忍受不了了,尽管她很想咬断他的指节,但最后还是松了口。

姜岂言捂着流血不止的手指,挑了挑眉:“要是我,可不会这么容易松口。”

小桃紧闭着眼,恨恨地说道:“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姜岂言微微一笑:“好啊,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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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他毫无顾忌的打量,小桃似有所感,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姜岂言见状,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随后挪开了目光。

姜楚楚的低沉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不过几步路,又恢复为活泼本性,随便飞过一只麻雀也能大惊小怪地激动半天。

“哎哎哎,小桃你看见了吗?刚刚有一只鸟飞过去了!哎哎哎,它在我面前停下了诶!哎哎哎,它蹦了!它蹦了……啊,它飞走了。”

她无比惆怅地抬起头问道:“你说它怎么这么行色匆匆啊?多陪我玩一会儿不行吗?”

小桃没好意思告诉她人家麻雀八成是因为你嗓门太大了才被惊走的,于是含糊应付了两句:“大概是……肚子饿了吧……”

她话音未落,只听那姑娘又咋呼了起来:“你看你看!那只麻雀突然掉下来了!”

她兴奋地用手指着,小桃一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望见那只麻雀直直地从空中坠落。

它仍在努力地扑棱着翅膀,可空气里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它,令它无法继续飞翔。

两个女孩都盯着那只古怪的麻雀,既新奇又茫然,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人。

可姜岂言一见到麻雀的异状,就知道是那人来了。

“张既白。”他沉声念着这个名字,心情同脸色一般阴霾,这家伙突然来访,想必来者不善。

两个姑娘的听力都挺好,尤其是姜楚楚,对于这个名字更是格外的敏感,耳朵动了动,立刻别过脸望去。

小桃也跟着纵目望去,石板路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了一个人,他身形修长,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目空一切的冷淡气质,正是张既白。

“张医生!”姜楚楚惊喜的险些要从轮椅上蹦起来,她双颊绯红,不住地向对方招手,“您终于来看我了!”

张既白伸出一只手,接住了那只有气无力的小麻雀,而后才看向他们这边,微笑致意。

小桃当然不至于像楚楚那样亢奋,却也是精神一振,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尤其在遭受过昨夜的折磨之后。

姜楚楚甚至不用她帮忙,自己就摇着轮椅往张既白那边去了,后者摇摇头,把瑟瑟发抖的麻雀拢在手心,也加快脚步朝楚楚走去。

小桃也欢喜地抿起嘴角,也要一起过去,不曾想,姜岂言却叫住了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那么动听,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惊悸不已。

“这麻雀是要送给我吗?!”姜楚楚喜笑颜开地拉住了张既白的衣襟,张既白露出个难得的苦笑:“不是给你的,还能给谁?”

他被楚楚纠缠着,一时之间,没有顾及到另一边的情形。

姜岂言走到小桃身后,声音压得很低:“你可以跟他回去。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前告诉你。”

他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几下:“张既白那边,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有数吧?”

女孩瞬间面如死灰。

他言毕,便与她擦肩而过,缓步走向正被楚楚闹的头痛不已的张既白,冷冷地发问:“你来做什么?”

张既白微微一笑:“我来这里,自然跟你没什么关系。”

姜楚楚揪着他的袖口,眉飞色舞地对她哥嚷嚷着:“那是!张医生可是来看我的!当然跟哥哥没关系。哥哥你可以走了!”

姜岂言登时被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气的牙痒痒。

张既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楚楚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视线却落在几米开外的小桃身上。

她的脸色很糟糕,以他医生的目光看来,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看起来……是失血的症状。

他目中一冷,面沉如水地望向姜岂言,后者注意到他的眼神,却只是无谓地提了下嘴角。

张既白几乎掩不住周身冰冷的怒气。

迟钝如楚楚,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张既白,继而松开了勾着他衣袂的手指。

姜岂言见状,也有些暗悔不该此时挑衅张既白。

气氛陷入僵持,恰在此时,沉默许久的小桃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姜岂言眼疾手快,接住了昏迷不醒的女孩。

“你对她做了什么?”张既白沉声问道,他若无其事地回道:“抽了一点血。”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张既白确实没有在小桃身上发现别的症状,可面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好看一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岂言拦腰抱起女孩,朝他走来:“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吧?”

张既白瞥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姜楚楚,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在楚楚面前把话挑开。

“看起来,你好像没达到目的。”他讥讽了一句,姜岂言苦笑了一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把人还给你了。”

他说着,真的把不省人事的小桃交给了张既白,后者接过瘦弱的女孩,冷冷地盯着姜岂言,压低了声音:“这次楚楚在场,就算了。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有这种小动作……”

姜岂言微笑着与他对视,面上无波无澜,张既白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周身的气流涌动的很厉害,仿佛是无形的暗潮,汹涌将他包围在其中。

“我不会放过你。”

张既白说完,便带着小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姜楚楚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满心满眼的失落。

第三卷:迷不知归

第59章 训练营

苏闲走进诊所的时候,张既白正在给一个人开药。

男子佝偻着身子,正在点头哈腰地向张既白致谢,苏闲瞥了一眼,发现这位病人两鬓斑白,皱纹横生,年纪想来已经不小了。

这人八成是来领抑制剂的。他瞬间就判断出了对方的来意。

那中年男子注意到不速之客的目光,下意识地回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制服令他骤然变色,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长、长官好……”

这城市里的平民对于穿着制服的人想来抱有敬畏之心,倒也寻常的很,可这一位,反应未免太过了一点。

苏闲原本对他没有多大兴趣,见他那副胆怯心虚的模样,反而有了点兴趣,将这个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要说这人,还真看不出什么特别,普普通通的容貌,穿着一身黑,低着头,缩着手,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裹的太严实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天气冷。

苏闲笑了笑,略略冲那人一点头,而后收回了视线。

对方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些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不要随意增减用量。”张既白指着桌角放着的两盒药物,声音淡淡的,“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这药副作用很强,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中年男子迅速地拿起两盒药,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了,多谢您了,张医生!”

说罢,他把盒子往怀里一揣,急急地往外走,在经过苏闲身边的时候,又客气地欠了欠身,未等他作回应,又三步并作两步,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这个人,身上怕是已经起了红斑吧?”苏闲大摇大摆地在他对面落座,一把懒骨头如散沙般倚在椅背上,拿起桌上摆在的报纸,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你的药,还能发挥几分作用呢?”

“他应该早点来的。”张既白若有所思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继而眼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对面那人的脸上,“怎么,要去把人抓起来吗?”

苏闲答非所问:“我会让人多注意他……对了,你要是有他的身份信息就赶紧告诉我,也让我的人省点力气。”

“没有。”张医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来我这里看病的人,我从来不打听多余的事情。”

苏治安官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警告了一句:“我告诉你,你这样很容易惹上麻烦的,到时候可不要来求我。”

眼看张既白眼皮都没动,就知道这威胁对他没多大作用,苏闲素来了解他脾性,也只是一笑了事。

“对了,”他面色一整,终于想起此次来意,“那姑娘……”

“小点声儿。”张既白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有人在睡觉。”

苏闲一怔,随后转过头去,朝里间望了一眼,隐约窥见一个年轻女子双目紧闭,沉沉躺在病床上,手腕上扎着针,正在输液。

他面色一寒:“她怎么了?”

“失血过多。”

苏闲心中自有计较:“姜岂言干的?”

昨晚张既白难得亲自跑到治安所来拜访他,正是因为小桃丢了。

苏闲一听也登时头大如斗,毕竟钟云从那家伙离开的时候特意让他要多关照小桃的,毕竟“暗影”曾经发起过针对她的追杀行动。

结果他刚走一天,那姑娘就不见了,回头还真是没法跟钟云从交代。

一开始他们也都惴惴不安,担心她被“暗影”抓走了,不过在他派人探查了一圈之后,没发现什么“暗影”的踪迹,倒是在街上打听的时候,有人见过纠察队的车子在诊所附近出现过。

苏闲霎时就怀疑上了姜岂言,尤其在确认他的车开往的目的地是医院之后,就更加笃定了。

那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小桃引了出去,估计是想让小桃救他妹妹。

姜楚楚罹患绝症,命不久矣,姜岂言向来爱护这个妹妹,想必是想在小桃身上寻找生机。

张既白今天一大早就赶过去了,一切不出他所料,小桃身体状况极差,姜岂言已经下手了。

不过,那家伙这么爽快就放了小桃,任由他将人带走,这倒是有些出乎张既白的意料。

但其中关节很容易就想得明白,看来是小桃的异能也无法治愈姜楚楚的病症。

不然的话,姜岂言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原本想利用小桃去治他妹妹的病,”张既白告诉苏闲,“不过很显然,他没能达到目的。”

苏闲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女孩,放轻了声音:“看来,她的血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万能啊。”

随即,叹了口气:“这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输液的药瓶空了,张医生利索地换了一瓶新的,两个很有默契地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听到了女孩的声音。

“头好晕……”

两人齐齐回身,苏闲满脸欣慰之色:“终于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