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从开始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关于温暖的东西。

而他脑海里浮现的,跟“温暖”有关的字眼,便是“家”。

跟“孤岛”无关,是那个位于四季如春的K市的钟家。

钟云从蓦然有些恍惚,虽然离家不过几个月,他却有种恍如隔梦的感觉。

不过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他立时摒弃所有杂念,开始全心全意地回想家里是怎么样的。

在那个家里,他最熟悉的地方,自然是自己的卧室。

那就先从卧室开始。

钟云从知道自己的卧室里大概是什么样的,大件儿的摆设以及空间分割都很清楚,可细究起来的话,还是有数不清的小细节不记得了。

住了那么多年的房间,他当然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可人往往是这样,越是日常熟悉的东西,反而越容易忽略细节。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钟云从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管怎么样,先从记忆最清楚的那部分开始。

他的床是典型的雪橇床,这是前几年装修的时候,钟云从亲自选的款式,顾名思义,整个床的形状像个雪橇,床头高,床尾低。

床单被套枕面是成套的棕绿色系的格纹,那几年很流行的性冷淡风。

床边就是一堵墙,被布置成一面照片墙,上头贴了十几副大大小小他的照片。是的,他就是这么自恋,夜夜对着自己的照片入睡。

对面的墙壁上则是挂了几幅画,都是他的手笔,不管艺术性高不高,裱起来之后,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除此之外,还悬挂了一幅出自他母亲之手的十字绣,上边是“家和万事兴”几个大字。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当年曾经强烈反对过,认为这土味十足的十字绣作品实在和他艺术氛围满满的布置不搭。

不过最后还是在他母亲的爆栗下屈服了。

衣柜、书桌、壁橱、地毯……这些东西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地将一间空房子填满,记忆中的卧室也初具雏形。

但这些还不够。

钟云从的回想到了一个瓶颈的阶段,他能想起来的都想起来,剩下的就是平日里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的那部分细节。

真要命啊!

恰在此时,耳边掠过的凛冽风声里,掺杂了一点别的东西。

如梦一来,他不似以前,主动接近那幢白色建筑,而是停留在原地,尽管如此,他也没想过能够逃过一劫——就算他不动,宗正则也会让异种们主动过来的。

他睁开眼,视野里冷不丁地多了几个黑影,正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来。

钟云从并没有打算逃,那群异种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宗正则似乎没有让它们加速的意思,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去理会不断与他缩短距离的异种,他再次阖上双目,继续殚精竭虑地回忆着自己的卧室。

窗帘的花色是什么样的?壁橱里有多少个手办?书桌上的电脑是什么型号的?桌面上有哪些图标?书柜里摆了哪些书?天花板上的吊灯有几个灯座?

这些问题犹如一堆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将他的大脑搅成了一汤浑水。钟云从只觉头痛欲裂,整个脑子都要炸开了。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那根紧绷的神经,它已经紧绷到极致,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有可能让它分崩离析。

可都到了这时候,他退无可退,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咬着牙顶上。

一定能想起来的!

窗帘是米色的,上面缀着镂空的西番莲花样,很文艺;壁橱里摆着的是变形金刚的模型,几乎所有的汽车人主角团都在,他能想起来的……大约是九个;至于电脑,为了打游戏,是前两年最流行的游戏本外星人M14X系列……

他搜肠刮肚,终于在记忆深处挖掘出了一个个平时被忽略的细节,他这才惊觉,有些东西未必是不记得,而是不在意。

吊灯……他将疑问一一解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他喜欢繁复华丽的欧式烛台吊灯,灯座好几个,至于具体几个……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脚步声已经彻底将他包围,他甚至能听到异种喉咙里发出的怪音,和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继续,继续,别分心。

但就算他重复一百遍,还是阻止不了自己的咽喉被掐住。

尖利的指骨戳进了他的喉咙。

鲜血瞬间狂涌,钟云从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他已然命悬一线。

此时的他,还真像是一簇微弱的风中之烛。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反而让堵在瓶口的木塞被拔了出来。

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他父母,真的很迷信“六六大顺”之义。

也正是因为如此,连他房间的吊灯,都是十二座的。

爸爸妈妈的老土品味居然无意中救了他一命啊……

钟云从忽然笑了起来,他睁开眼,抬起头,萤亮的灯火接二连三地浮现在他的眼底。

第152章 点拨

他记忆中的卧室,已逐渐成型。

像是在玩模拟人生一样,一个房间从无到有,墙壁、床柜、灯具、配饰……一样样地浮现,都与印象中分毫不差。

钟云从躺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望着顶上煜煜生辉的吊灯,咽喉上的口子还在流血,胸口起伏的很厉害,但这些并不妨碍他痛快地放声大笑。

这个几十平米的房间,将所有让他感到寒冷和恐惧的声音都隔绝在外,他知道自己终于在宗正则掌握的世界里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

尽管还很小,但足以令他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喉部的伤势越来越重,他有预感在这个梦里也是“命不久矣”了,不过成功地复原出这个卧室给了他极大的信心。

这一次说不定能成功呢!

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却无意中瞥到了墙上的那副“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初嫌弃的要死的东西,如今才看一眼,鼻头就发酸。

也不知道老妈怎么样了……好想见她一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的心脏就开始狂跳不已,心底的渴望也一发不可收拾——或许不是妄想呢?如果能让记忆中的卧室化为触手可及的存在,那为什么……人不可以?

本来就是在做梦,他的心愿在现实中已经很难实现了,自然要在梦里尽力而为。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阖上双目,开始回忆他母亲的模样。

比起一堆死物,经常相处的活人记忆度显然要高得多,也鲜活得多,钟云从不费什么功夫就把他母亲的形象勾勒的差不多了,正在回想一些细节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房间剧震了一下。

这个突兀的插曲打断了一帆风顺的进程,钟云从有些恼火地睁开,旋即便听到猛烈撞击声中掺杂了异种的咆哮声,他骤然变色。

没那么简单,宗正则不允许他偏安一隅,尽管他已经扭转了一部分局面,但他的上司对此仍然不满意。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钟云从叹了口气,正预备暂时先放下手头的事,依照宗正则的要求去做的时候,门外却冷不丁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从从,别玩你那个破游戏了,赶紧出来吃饭!”

钟云从浑身一颤,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到了脑子里。

这句话还真是熟悉。

废话,听了二十年,能不熟悉吗?钟云从捂着眼笑了起来,他曾经幻想过,可能等到自己哪天出去混个几年,才会有这种听到声音就想落泪的游子之心,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比想象中的早得多。

他艰难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向门边走去。

外面的攻击还在继续,他创造出来的空间在宗正则的威压之下已然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崩塌。

到了那个时候,他必然又要失败一次。

但这些对于此刻的钟云从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

房间地震似的抖个不停,天花板开裂,墙壁上出现蛛网般的皲裂,吊灯疯狂摇晃,他每往前一步,就有尘灰簌簌落下。

“咣当!”

不过咫尺之遥,那盏他千辛万苦才幻化为真的吊灯重重地砸在他身后,钟云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整个卧室已然一片狼藉,他苦笑了一下,还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大概跟他脑海里对她的怀念达到极致有关系。

尽管现状很糟糕,但老妈的唠叨声还是让他精神一振,他伸出手正要开门的时候,门把手却自动转了一下。

钟云从呼吸一滞,全身的血液也近乎凝固。

门被推开半扇,系着围裙、身材微丰的中年女士气势汹汹地往门前一站,柳眉倒竖:“你信不信我把你那破电脑给砸了……哎哟!”

在她触见房间里的乱象以及儿子脖子上那道可怖的伤口之后,原本还怒气冲冲的钟妈登时就腿软了,她慌慌张张地扶住面色惨白的钟云从:“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妈妈……”

钟云从的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摇摇头,没解释,而是上前一步,紧紧地将那个女人抱在怀里。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一定。”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震晃不已的房间同惊惶失措的女人都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而钟云从自己,也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再睁眼的时候,他对上的是宗正则满是探究的双眼。

又一次失败退场,他不免有些羞愧,心虚地错开视线,蚊子叫似的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宗正则在他视角的盲区勾了勾嘴角,不过很快就恢复到没什么表情的扑克脸,接着淡淡出声:“先擦擦脸吧。”

钟云从闻言一怔,随即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痕。

卧槽……真是太特么丢人了!

钟云从赶紧用衣袖擦干脸,结果却把头压的更低了。

“我……那个……就是……”他支吾了半天也没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宗正则摇摇手:“行了,我对你家里的事没什么兴趣。你休息吧,一刻钟之后,继续。”

“是!”

钟云从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窗外,又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疲惫登时潮水般向他涌来,他悄悄地伸了个懒腰,不过不敢抱怨就是了,毕竟局长大人这么晚还陪着他呢。

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嘴上也没说什么,不过一次又一次地陪他进行这个特训,对他来说肯定也是不小的负担。

钟云从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对了宗局……”“什么事?”

他本来想好好道个谢,不过宗正则一个眼神就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他想说的话在宗局听来可能就是虚头巴脑那一套,说出来反而可能还要被骂。

钟云从权衡了一下,又默默地把话咽回去了。

“咳咳,没什么。”

宗正则大概能猜到这小子想说什么,又笑了一下,随后却是琢磨起那个从钟云从梦境里窥视到的女人。

他的这位“母亲”,宗正则眼生得很,在记忆里筛选了一圈,最后确认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是那个人在外面找的女人?

宗正则暗暗地冷笑了一下,那老家伙还真是会享受,当年造下那样的孽,结果整个梦川却只有他逃了出去,还凑齐了妻和子,享起了天伦之乐。

这个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啊。

宗正则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掠过闭目养神的钟云从,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对这孩子倒是真的不错,只不过,钟云从说到底也不过是枚被精心呵护的棋子而已,别说钟致远了,就算是他的亲生父母,也没好到哪儿去。

就在他陷入深思的时候,钟云从忽然叫了他一声:“宗局?”

宗正则恍然回神,迅速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而后波澜无惊地望过去:“嗯?”

“我歇的差不多了,开始吧。”

话不多说,他很快又投入到新的噩梦中。

这个历程,还是要比他想象的难得多,虽然他如今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但在短时间内却是无法再次突破,接下来的几次梦境,亦是如出一辙——他自己构造的安全地带,还是不足以成为保护他的堡垒。

不过他保命的时间还是延长了不少,可这也意味着做梦的时间也比之前长得多,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就是,他的精神包括体力都消耗的很厉害了。

又在经历了数次“死亡”的过程之后,钟云从差不多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宗正则缓缓地踱到他跟前,同时顺手撩开了窗帘,即使闭着眼睛,突如其来的白光还是刺激到了钟云从的视网膜。

他费力地侧过脸,勉强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熹微的晨光。

他忽然感到有点绝望。

这一夜……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而他目前为止,还是没能在梦境里成功生存下来。

“宗局……”他嗫嚅着出声,“我太没用了……”

宗正则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听了他的话之后,摇头叹气。

他的反应算是让钟云从的心凉透了。

“你不是没用,而是被钟致远养废了。”

钟云从愣住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攻击性太弱了。”宗正则蹲下身,双眼凌厉地捕捉住他的眼神,“你只想着改变这个我的梦境,以求自保,可如果不除掉那群异种,你永远都无法实现这个目标……要知道,小狗可是没有办法在丛林里生存的,你要亮出獠牙和利爪,逼自己进化成狼才行。”

钟云从的嘴唇动了一下,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既然你有改变的能力,那为什么,”宗正则微微一笑,“不试着夺取梦境的主导权,或者,干脆毁灭我的梦境呢?”

“一旦你毁了它,那所有对你的威胁也会随之消失。”

钟云从怔怔地看着他。

“顾忌我吗?”宗正则笑着摇头,“不,不用,你只要发挥出你最大的能力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考虑。”

钟云从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那口堵在胸中的闷气缓缓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了。”

第153章 破局

记不清相同的戏码重复上演多少遍了,像是有剧本框住似的,场景和NPC都是限定的,在规定好的时间按部就班地出场。

一样的风,一样的雪,一样的怪物。

当钟云从被一群行尸走肉包围着,全身上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只觉得厌倦。

连恐惧都失去了,那宗正则设下这个梦境的初衷,是不是再也无法实现了?

钟云从不可避免地感到灰心,还有迷茫,不明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是爬起来和异种们拼杀,还是躺着等到醒来,再开始下一轮梦境。

钟云从苦笑了一下,忽然这简直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浪费时间不说,还毫无意义。

不,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人的精神状态是有一个承受极限的,当这个极限被冲破的时候,要么崩溃,要么反弹。

钟云从已经到了这个临界点。

无论如何,是成是败,都在这一局结束吧。

他想起入梦前宗正则对他说的话,“要么夺取梦境的控制权,要么干脆毁灭梦境。”

宗正则老早就为他提供了解决思路,只是他没能做到而已,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别无选择了。

可是……该怎么做呢?钟云从的视线游移不定地掠过四周,将整个环境纳入眼底。

不得不说,这个梦境模拟的太过完美了,无论是触目还是体感,都真实的让他怀疑人生。

寒意,痛感,飞舞的雪片,狰狞的怪物,矗立的建筑……无一不逼真。

钟云从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气顺着器官进入肺中,锋利的痛觉随之而来,令他愈发挫败。

找不出破绽,什么控制、毁灭,都是无稽之谈,他根本无从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