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苏闲都是心知肚明的,他甚至深以为然,因为他就是宗正则一手带出来的,行事作风,难免受他影响。

要是平时,他也会这样做的。

只是……

外头阳光正好,他的余光缓缓扫过邻座昏昏沉沉的人,钟云从低垂的侧脸被一团淡金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看起来既静谧又无辜,他的呼吸刻意地放轻了一些,接着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

是啊……心还是要硬一点才行。

>>>

钟云从这次比上回要争气得多,只躺了一天半就醒过来了,睁眼之后发现,这次是在张既白的诊所里。

“张医生……”跟张既白也有好阵子未见了,他颇有些激动,可惜后者丝毫不曾流露出小别重逢后的喜悦,他一如既往地淡漠:“醒了就起来吧,别占着床位了,这两天病人很多。”

钟云从一听,便立即从病床上跳了下来,只是一觉睡的太长,筋骨还没恢复过来,四肢尤其酸痛绵软,一落地两条腿就不受控制,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了。

他原本还指望救死扶伤的张医生能过来帮一把,结果张既白视若罔闻,该干嘛干嘛,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姓张的,你给我记住!钟云从嗖嗖嗖几个眼刀飞过去,暗暗地记下了这个仇。

就在他一脸苦大仇深地扶着床沿艰难站起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惊呼:“哥哥!”

声音和称呼都是他熟悉的,堪堪站稳的钟云从扭头望过去,冲着飞奔过来的女孩粲然一笑:“小桃,好阵子不见了。”

小桃又惊又喜地跑到他面前,差点没刹住车,随之而来的惯性差点又让脚下还不怎么稳的钟云从重蹈覆辙,他索性坐回床边,虚扶着姑娘的双肩,上下打量了一回:“你好像长高了?”

她显然对于自己的身高变化毫无知觉,伸手在空中徒劳地比划了两下,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很久没量过了。”

其实她是真的长高了,这个姑娘长期营养不良,最近几个月总算摆脱了从前那种畸形的生活状态,也得到了相应的营养补充,不仅长高了,头发也变得乌黑浓密,皮肤莹润光洁,身上也长了些肉,体态也曼妙了许多。

“变漂亮了。”钟云从诚心赞美,同时也颇为欣慰,“我们小桃,也是大姑娘了。”

小桃窘迫了,难为情地摇头:“哪有……”

钟云从转过头寻求同盟:“是吧张医生?我们家妹妹是不是漂亮多了?”

然而张既白只给了大煞风景的回复:“没感觉。”

“……祝你单身一辈子。”

钟云从正打算好好安慰一番小桃的时候,姑娘却是抿嘴一笑:“我经常到诊所来,几乎天天见面,张医生没感觉也是正常的。”

钟云从摇头失笑,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继续问起了她的近况:“最近怎么样?你的姐姐弟弟怎么样?还有你那个小外甥。”

“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就到医生的诊所来帮忙,他人挺好的,教了我很多东西;家里人都挺好的,小东西也长得很快,就是这两天有点发热,姐姐急的不行……好在医生已经给他开药了……”

小桃絮絮地说了半天,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看了一眼微笑倾听的钟云从,这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不对啊,怎么老是你问我……你该关心下自己吧?!你昏迷了好久……现在怎么样?”

钟云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笑容轻松:“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可是你刚刚都站不稳……”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现在站的很稳。”

结果他刚说完,空空如也的胃就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钟云从赧然一笑:“就是肚子有点饿。”

“我就知道。”女孩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手里的餐盒递了过去,“吃吧。”

钟云从喜出望外:“我们小桃真是太贴心了!”说罢又斜了一眼某位医生:“比某些人强太多了。”

可惜张既白仍是无动于衷。

钟云从风卷残云一样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又望了一眼门外乌压压的夜色,忽然问了一句:“他呢?”

小桃不明所以,钟云从也不在意,因为他问的是另一个人。

“他要是有空,也不会把你丢到我这里来了。”张既白依旧奋笔疾书,未曾抬头,“恢复了就走吧,不要待在这里污染空气。”

“……”大家都用鼻子呼吸,谁还比谁高贵一点了是吧?

钟云从没忍住连翻几个白眼,最后把餐盒还给小桃,还没开口,小桃就先出声了:“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透着低落,钟云从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很柔软:“谢谢你这两天一直在照顾我。”

小桃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除了你,还能有别人吗?”虽然出于昏睡状态的时候不省人事,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这个诊所里,会尽心尽力照看他的,只能是小桃了,反正不会是张既白那厮。

姑娘叹了口气:“那你路上小心,工作也要小心,不要再受伤了。”

钟云从自是一口应下,至于能不能做到,他心里也没什么底。

“我听说,你变得很强了。”张既白一直都恹恹的,每个字都金贵的很,钟云从还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没想到擦身而过的时候,医生却出声了,“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很强?钟云从知道自己进步了,但从来没把“强者”跟自己联系到一起,更遑论“很强”。

张既白扫了他一眼,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茫然。

他笑着摇头:“单枪匹马,兵不血刃地解决五名纠察队的家伙,难道你还不满意?”

“你说什么?”钟云从的重点居然不是张医生对他的那俩吹捧意味十足的修辞,注意力完全被另外的几个字眼吸引了,“你说那五个人是纠察队的?”

张既白挑挑眉:“严格地来说,是综管局的人。”

原来,捕蝉的螳螂,居然是综管局。

钟云从还真没想到。

第159章 不速之客

钟云从匆匆穿过走廊,走得太急,经过一个拐角处的时候,没看清前边有个人,一不留神,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对方一个趔趄险些被自己撞到地上去,他非常过意不去,连声道歉的同时也赶紧搭了把手。

不曾想,他的手却被甩开了。

钟云从怔了怔,然后才发现,原来这个差点被自己撞倒的人,是任杰的母亲。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任杰的病房里,看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对自己的印象就不大好。

钟云从多少有些尴尬,讪讪地缩回了手。

何慧琼这两天身体愈发的差,面色发白,眼底发青,她似乎站不太稳的样子,一只手扶着墙,咳的很厉害。

钟云从见状,愈发汗颜,他微微欠身,再次垂首道歉:“对不起啊,任夫人。”

何慧琼被一口卡在喉咙里的痰折磨的厉害,本来连正眼都不打算给他,但在听到“任夫人”三个字之后,目光一寒,枯瘦的手背青筋毕现,指甲几乎抠进墙里。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体却不争气,一张口就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给钟云从吓到了:“要、要不要扶您去医务室瞧瞧?”

何慧琼的身躯佝偻的更厉害,半个身体都得倚着墙才能勉强站稳,钟云从试探地问道“那要不……我去叫任杰过来?”

“走开。”喘息的间隙,何慧琼终于出声了,她的声线嘶哑而平淡,明明语声没什么起伏,可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钟云从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哎你傻站在这儿干嘛啊?局长找你呢!”就在他不尴不尬地杵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如蒙大赦,立刻回身,眼巴巴地看着来人:“啊是您啊,宗局找我吗?正好我也有点事想找他呢。”

来人是常常跟在宗正则身边的治安官,叫徐阳,没什么特殊职位,但颇受局长的信赖,类似秘书和特助的存在,钟云从也跟他打了几回交道,混的挺熟了。

“那就走……”徐阳风风火火的,拽着他就要走,结果一转眼却对上了何慧琼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登时面露窘迫之色,舌头也跟着打结,干笑了两声:“啊……何主任也在呢。”

何慧琼剜了他一眼之后,别过脸,又开始咳嗽。

徐阳挠了挠鼻梁,苦笑了一下。

钟云从察言观色,虽然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具体有什么过节,但看样子,似乎是徐阳不占理。

徐阳又冲着何慧琼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没有等到回复,他也不在意,或者说不敢在意,逃似的转身溜了,嘴里一叠声催促:“走吧走吧……”

钟云从并没有马上跟上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何女士,您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他不迟钝,早就察觉到先前自己一句“任夫人”就险些激怒了对方,此刻自然是吸取教训,换了称呼。言毕便加快脚步,也想学着徐阳那样跑路,却没想到身后的咳嗽声蓦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何慧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知道吗?”听起来,说话对她来说也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让钟云从停在了原地。

“半个小时前,我也去见了徐阳,我想见宗正则,但徐阳告诉我,他不在。”

钟云从忍不住回了头,何慧琼一贯刻板的脸上竟然浮起了一抹笑意,只是那笑意太苦涩,又隐隐夹着怨恨,看的他后背发冷。

“我在他门外等了半个小时,始终也没等到他。”何慧琼继续朝他笑,“可你一来,他就在了。”

钟云从不知怎的,莫名心虚,他磕磕巴巴地替宗正则找理由:“那可能宗局他先前不在,刚刚才回来的……”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何慧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边仍然挂着那抹让他发毛的笑容。

“没那么多借口,只是我们一家人,对他没用了而已。”她兀自冷笑,“所以他把我们当做一块破抹布一样扔掉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钟云从望着她老态毕现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边走出了老远的徐阳蓦然发现那姓钟的小子没跟上来,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钟云从你干嘛呢?走啊!”

钟云从回过神,急忙追了上去。

两个人到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宗正则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见到钟云从也没有废话,拿着帽子率先转身:“走吧,跟我一起去瞧瞧那五个嫌疑人。”

徐阳没也一起来,廊道里就钟云从跟宗正则,钟云从略微落后了半步,觑着上司板直的后背,忽然就想到方才何女士怎么也直不起来的腰。

大概是两幅画面对比太过分明,让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宗局……您刚才……在办公室吗?”

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一个新人,有什么资格去质问领导。

宗正则的脚步顿了一下,让原本就忐忑不已的钟云从更加心惊肉跳,他的脚也抬不动了。

宗正则侧过脸,视线冷淡地带过他:“你见过何慧琼了?”

钟云从局促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睑,轻轻的“嗯”了一声。

“哦。”宗正则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说什么了都?”

钟云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宗正则这么问,等于间接承认了他知道何慧琼来过,他当时的确在办公室里,只是连找个像样的理由打发何慧琼都不愿意。

“也没什么。”他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眉目低垂,透着些许失落。

宗正则见状,笑意加深了些许,他继续前行:“不说也没事,我大概能猜到她说了什么。”

钟云从也跟着走,不过没吭声。

“怎么着,又想骂我老王八蛋了?”

宗正则的话其实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倒是自嘲意味十足,但钟云从听了之后,还是臊眉耷眼的不行。

“没有的事儿!”他坚决否认,“我绝对没这么想过!”

他这相当于此地无银的做派让宗正则发出一声冷哼:“得了,想骂就骂吧,我是不想见她,因为没有必要。”

钟云从吭哧了半天,还是没憋住:“为什么?说不定,她有什么要事……”

“她能有什么要事?”他一句话没问完就被宗正则打了回去,“不就是为了她儿子那点破事来的吗?”

她儿子?她儿子不就是任杰?钟云从更关心了:“任杰怎么了?”

“他好好的啊。”宗正则冷笑起来,“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呃……”钟云从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接口。

“自己小人当惯了,就习惯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宗正则的声音很冷,“觉得我因为任琰的关系打压她,打压她儿子,她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在这治管局里,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难道全局上下,就他一个新人在跑腿吗?”

钟云从听着听着,突然就有点心虚了,说起来,自己这个新人……好像跟其他新人还真是不太一样。

难怪何女士这么看不惯他。

既然想到了这一层,他不免就发散了思维——那局里的其他人呢?也是这么看我的?

宗正则的眼光何等的毒辣,只瞄了一眼就猜出了他的心事,他摇摇头:“别瞎想了,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钟云从一愣:“哪里……不一样?”

“你知道精神系异能者有多难得吗?”宗正则耸耸肩,“今年这一届,就出了你一个。”

钟云从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是、是吗?”

“嗯。所以每个精神系异能者都是重点栽培的对象,放在你身上,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待遇。”

钟云从稍稍安心了。

“以后,”宗正则蓦地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会有更重大的责任等着你。”

他这一眼把钟云从那颗堪堪归位的心又给震到嗓子眼儿。

“局长……”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话不要只说一半好吧?”很缺德的好吗???

宗正则施施然地转头:“急什么呢?你也还没等能够承担那责任的时候……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吧。”

钟云从从对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看出了关键信息——就不说怎么着?谁让你在背后骂我来着?急死你!

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记仇啊?!

钟云从觉得,幼稚这种品德,可能是治管局代代相传的。

“我听说,那五个人是纠察队的?”吐槽完毕,钟云从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开始谈公事,“问出什么了吗?”

宗正则神情严峻:“没有。嘴硬得很,坚持说他们是为了对付‘暗影’,软的硬的都来了一遍,还是不肯改口。”

钟云从眸光一沉,乍一听,对方的说辞也蛮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就站不住脚了。

要是真如他们所言的那般事出有因,为什么后边还要跟治管局动手?甚至不惜灭了一口。

这个梁子结下了,治管局肯定不会轻轻放过。

“所以,你是希望……”

“嗯。”宗正则颌首,“问是问不出来了,只能靠你直接搜他们的记忆了。”

钟云从揉了揉鼻头,心说自己还是挺好用的,难怪局长这么喜欢使唤自己。

这么一想,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点小得意。

当然,没让领导看出来,不然又得挨顿削。

>>>

何慧琼咳了许久,气管都在隐隐作痛,最后还是没捱住,半路转去了一趟医院。

原本只想开点药了事,结果医生觉得她病情不容轻视,说吃药不够,最好留下来住院。

何慧琼皱着眉拒绝了,她觉着医生多事,要是张既白那样的,估计就懒得废话了,可惜她遇到的比较有医德,好说歹说,把何慧琼嘚啵烦了,最后各退了半步,松口打针。

注射完毕,她摸了一把发酸的手臂,拿起外套,提着一袋子的药,形单影只地离开了医院。

路上依旧咳嗽不停,这让何慧琼怀疑起刚才那一针是不是白挨了。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转回去了,比起诘问,她更想回去睡一觉。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昏昏沉沉,找了好一会儿才从兜里摸出钥匙,刚插进锁眼,门后却传来了动静。

何慧琼心里一动,肯定是任杰回来了。

那次母子争吵过后,她真的把任杰赶了出去,之后任杰又回了两次,显然是抱着求和的来意,但她余怒未消,还是冷着脸把人骂走了。

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

算了,今晚他只要好好道个歉,就不跟孩子计较了。

何慧琼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利落地打开门:“小杰……”

她话音未落,脚下的步伐却是僵在了原地。

“慧琼,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你很久。”

坐在她家客厅沙发上的是个年轻姑娘,她身后还站着个鬓发斑白的老头,面相和善,笑眯眯地瞧着她。

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