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子瑜不是个擅长阿谀奉承的人,但他想在安王殿下面前博个好印象,见贺融放下小童走回来,便绞尽脑汁憋出一句称颂的话:“殿下仁厚,身上还特地带着糖果!”

贺融幽幽道:“这糖是我给自己备的。”

嬴子瑜一噎,旁边林淼扑哧笑出声。

笑声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云,不多片刻,甘州刺史陶暄也匆匆赶来。

“下官拜见殿下,多谢殿下及时来援,挽全城于水火!”

嬴子瑜眼尖:“陶使君,你脖子上几道口子还在流血,赶紧包扎一下吧!”

陶暄摸摸脖子,对上贺融了然的眼神,不由尴尬苦笑:“说来惭愧,本想着殉城的,谁知几次都下不了狠手,从前我还瞧不上武将粗鲁,如今看来。”

贺融微微一笑:“幸好没来得及下手,否则我朝就要损失一有为之臣了。”

陶暄脸上火辣辣的,连连道:“殿下就别埋汰我了,多亏殿下与嬴将军在,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罢了。”

“嬴将军可以打仗,却不能代你治理甘州,张掖乃自东往西的通商要塞,若放太平盛世,必然商旅不绝,可如今战事再起,商路中断,于商人而言,于朝廷而言,都非益事,须得尽快稳定局面,避免更大的损失。”

“殿下所言甚是,下官受教。”陶暄惭愧拱手道。

战后有许多事情要做,清点伤亡,照顾伤员,安抚百姓,整顿兵力,休养生息,众人几乎没顾得上睡觉,就连贺融也一直在与林淼商议后续部署。

这座城池终于得以恢复安宁,哪怕只是暂时的。

人们趁着敌军退去,疲惫地倒头就睡,伤员则被安置在城中单独辟出来的医署,由陶暄召集城中药堂大夫去给他们疗伤,又抽调衙役去帮忙打下手,贺融则下令入城的士兵不得扰民,一律在城中两处军营驻扎,与当地士兵一道。嬴子瑜忙着清点人数,安顿来援的灵州军,一直在各军营之间游走,整个夜晚都没空停下来歇息。

直到天色将明,几人才重新聚集在刺史府内,共商今后计划。

“殿下可要回灵州?”

嬴子瑜满脸疲色,快要坐着都能睡着,询问这个问题的是陶暄。

贺融道:“灵州有薛潭与真定公主在,敌人一时不敢贸然进犯,不必急着回去。”

一听这话,陶暄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大大松一口气。

他当然是不希望贺融回去的,谁都知道萧重退兵只是暂时的,不多时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若无援兵,甘州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陶暄也知道真定公主的身份,传闻安王与那位前朝公主过从甚密,甚至还为了他,枉顾朝廷旨意,私自派人将她救回中原,当时被言官争先弹劾,但安王我行我素,浑然不顾忌名声,现在自己带兵来援甘州,竟放心将灵州交给真定公主,可见两人何等交情。若非真定公主的年纪足以当安王母亲,陶暄真要往歪处上想了。

“有殿下在此坐镇,下官总算安心了。”陶暄一脸庆幸。

是安心上面有人顶着,出了事不用被问首罪了吧?林淼看了他一眼。

陶暄也觉得自己的话有语病,尴尬道:“殿下恕罪,下官不长于兵事,先前陈帅在时,兵事全是由陈帅过问,后来陈帅被调往晋州救急,嬴将军自然也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但因甘州兵员一下子减少一半,如今遭遇敌袭,更是实力大降,所以……”

贺融望向嬴子瑜:“嬴将军清点结果如何?”

嬴子瑜冷不防被点到名,脑袋差点磕桌案上,一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回殿下,目前只来得及命各营粗略清点了一下,城中两处军营原五万余人,如今伤者上万,亡者两千余,如今犹有一战之力的,拢共不到三万!”

贺融点头:“萧豫那边呢?之前陈帅想必派人打听过对方的情况?”

嬴子瑜道:“是,凉州萧豫麾下,号称二十万众,这次带兵的是他的三子萧重,攻城人数想必两倍于我方,除去这次攻城战中被我方打死打伤的数目,目前应该还有七八万之多,而且说不定萧豫还会继续派兵给他,让他继续前来攻城。”

说话间,嬴子瑜命人找来地形图,将几张桌案拼成一张台子,在上面徐徐展开地图。

“殿下请看,凉州位于甘州东南方,但甘州以北连同陇右道,悉数都为萧豫所占,在张掖城以北三百里开外,有一处小镇,名为五塘镇,原先是甘州与凉州分界,但自从萧豫老贼起兵反叛朝廷之后,五塘镇也为凉州所占,朝廷至今未有收回。”

林淼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昨夜萧重带兵退去,会驻扎在五塘镇,等候时机,再度攻城?”

嬴子瑜:“不错,这次突厥人南下,陈帅被调走,萧豫老贼肯定觉得甘州容易拿下,不会轻易放弃的,虽然昨夜小败,但萧重在五塘镇整兵之后,势必会再度对张掖发起进攻,照我看,与其被动等人打上门来,不如我们来个主动出击,主力从南城出发,绕道祁连山脚,敌军后方埋伏,再派轻骑小队前往五塘镇夜袭敌军,烧他们粮草,乱他们军心,届时主力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他越说越是兴奋,连睡意也跟着不翼而飞。

“挺好,不过还须从长计议。”贺融道。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嬴子瑜的笑容僵住了,急道:“殿下,兵贵神速!再拖下去,等到萧重那边休整完毕再增兵的话,我们就半点优势都没有了!”

见贺融不置可否,嬴子瑜的心彻底冷下来。

他心想是啊,自己不早该习惯了?朝廷总是这样,该打的时候不打,不该退的时候又退,若非急急忙忙把陈帅调走,萧豫怎么有胆来打甘州?要知道陈帅威名远播,可是连突厥人都要忌惮三分的。安王这番表现也不奇怪,朝廷只让他增援甘州,又没有让他主动出击,一旦损失兵力,到时候朝廷就要追究安王的罪责,他自然不肯轻易发兵的。

如是想着,神色也随之灰冷,一颗热乎乎的心捧出来,却被冻成冰块,又片片碎裂。

见嬴子瑜的表情变化,贺融就知道对方肯定想歪了。

他笑了一下,对林淼道:“浩远,你与嬴将军说吧。”

林淼应声笑道:“嬴将军误会了,我们殿下非是不肯出兵,只是的确需要从长计议。你可听说过,萧豫老贼膝下有三个儿子?”

嬴子瑜颔首:“长子萧韵与次子萧连,乃萧豫亲出,这次带兵的三子萧重,乃萧豫义子,不过听说也是上了萧家谱牒的。”

萧豫既然称帝,一切就都效仿帝制来,包括将自己的父亲祖父高祖全都追封为皇帝,将几个儿子有模有样登记宗室谱牒等等,据说这萧重虽为义子,但也是上了谱牒的,也就是正儿八经的萧家子弟。

林淼道:“萧重虽非亲生,在三子之中却早有睿智贤名,据说萧豫至今没有封太子,正是因为看重萧重,想把皇位传给他,碍于群臣反对,至今还没能成。听闻长子萧韵,痴迷佛学,无心皇位,而次子萧连,爱好文事,成日与文人墨客聚在一起,谈论诗文,所以都不为萧豫所喜,觉得只有萧重,才能继承他的衣钵,将萧家的基业发扬光大。”

嬴子瑜不耐烦听这些敌人内部的纠葛,但在贺融面前,他也不好打断林淼,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所以?”

林淼道:“所以,萧氏内部也非铜墙铁壁,只要我们加以利用,未尝不能找到弱点,届时内外夹击,方才能彻底击溃敌人。”

“那得多久?这恐怕不是短短几日就能达成的吧?”嬴子瑜皱眉怀疑道,他完全是武将思维,他在战场上也不是不会用计,只是战场之外,于他而言就显得陌生了。

林淼看了贺融一眼,含笑道:“未必,其实在来甘州之前,殿下已经派人通知潜伏在凉州各高门内的细作,散布与萧重有关的谣言。”

嬴子瑜面露讶异,这才知道安王他们竟是有备而来。

“什么谣言?”

林淼伸出两根手指:“一是萧重早有不轨之心,这次领兵在外,拥兵自重,若立下大功,就会煽动朝臣让萧豫立他为太子,如若萧豫不立,便行逼宫之事。二是萧重其实并非萧豫袍泽之子,而是萧豫的私生子!”

嬴子瑜怀疑道:“单凭这两条谣言,就能让萧氏军心不稳?这一听就是子虚乌有吧?”

“殿下高明!”却听陶暄忽然击掌,大叫出声。

不等旁人出声,他就主动向嬴子瑜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陈帅说过,萧豫当年与他一起镇守边城,城府深沉,向来寡言?”

嬴子瑜点头。

陶暄笑道:“多疑之人,不会因为对方是至亲,就消除怀疑,恰恰相反,像萧豫这样的枭雄,只会时时刻刻防备身边的人,至亲也不例外。第一条谣言一出,萧豫很可能一笑置之,但私下依旧会让人留意萧重的动向,尤其是防备亲近萧重的那帮臣子。但当第二条谣言传入耳中,萧豫就会怀疑,这条谣言是萧重自己派人散布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萧重是养子,但如果萧重将来篡位成功,有了这条私生子的谣言,再给自己铺垫宣传一番,冠上一个曲折离奇的身世,他的得位,就会变得名正言顺。所以萧豫完全有理由怀疑他。”

“陶刺史高见,最重要的是,三人成虎,谎言重复个十遍二十遍,再聪明的人也会信个七八成,更何况是萧豫这种多疑之人,届时他就算不动萧重的主帅位置,也会派人去监军,牵制萧重。萧重又不是傻子,被这一怀疑,自然也会心生不快。到时候,我们不就有可趁之机了?”林淼补充道。

嬴子瑜听得张口结舌。

没想到陶刺史守城打仗不咋地,琢磨起阴谋诡计却是一套一套。

啊不对,这办法好像是安王和林淼他们想的。

嗯,真是英明神武。

“那我们现在,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等。”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天的字数,顺便昨天没更,前10个留言送红包包~

第144章

说是等待时机, 其实大战方歇,另一场战役又将将开始,张掖城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我这五万援兵里有一千突厥兵,曾为西突厥真定公主麾下亲兵, 公主归朝, 这些士兵也成了我朝士兵。”

听见贺融这句话,嬴子瑜不由皱起眉头,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殿下,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还是防备些好。”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巴,从前陈帅老说自己容易得罪人, 安王过来救他们, 可不是来听教训的。

贺融面色平平,倒是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嬴将军此言差矣, 他们既是诚心归顺中原, 从今往后便是中原人,不应以长相口音而区分, 须知南夷人长相原与中原人也有所差异,但他们如今同样是中原百姓。否则有朝一日,整个突厥率部来归,难道还要拒之门外, 又或者将他们屠戮殆尽吗?”

整个突厥率部来归?安王莫不是在做梦吧?

嬴子瑜将这句话咽了进去,勉强一笑:“殿下所言甚是。”

贺融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计较,继续道:“突厥人生性剽悍,长于骑射,这些突厥兵编入灵州军之后,也为训练士兵骑射出了不少力,是以那日嬴将军所看到的,我灵州军能在城外与萧重的军队打个不相上下,也脱不开这些突厥兵的教导之功。如今甘州危机未解,萧氏必将卷土重来,士兵须勤加操练,日日不辍,方能应付日后的战役。”

嬴子瑜惭愧道:“末将守城不力,差点失城,幸得殿下挽救,若殿下不弃,城中这两万余人,悉数听从殿下调遣,末将亦然。”

贺融微微一笑。

这嬴子瑜看着大老粗,其实粗中有细。贺融带着五万人过来,当然不可能现在把五万人往这里一丢,自己跑回去,而甘州原本已有刺史陶暄与守将嬴子瑜,如今再来一个贺融,指挥权到底在谁手里,自然必须先说清楚,否则军令政令一乱,不用等萧重再打来,甘州内部自己就溃散了。

所以嬴子瑜听出贺融有收拢兵权的意思,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把兵权交出来,可谓知情识趣。

“嬴将军大义,待将萧氏败退之后,我定向朝廷给二位请功。”

陶暄与嬴子瑜忙道:“殿下折煞我们了,我们能将功折过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功劳?”

更何况,眼下突厥人正去势汹汹直逼长安,陈帅在晋州能将四十万突厥人拦下来的话还好说,若拦不下来,那更是什么都不必说了,朝廷现在哪里还会有闲工夫管他们这边?

陶暄道:“殿下,此时暑气正盛,城中伤亡者甚众,为防疫病横行,得尽快将死者处理才是。下官已命军医并城中大夫收集艾草菖蒲在军营各处,尤其是伤病营中点燃,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贺融沉吟道:“让城中百姓,家家户户也点起艾草,有备无患。再熬一些防疫病的汤药,让每个人都喝,你我也喝,甘州如今百事待举,二位可不能有任何差错。”

陶暄与嬴子瑜有点感动,俱都应是。

贺融问:“城中粮草如今可还够用?百姓人家呢?”

陶暄忧虑道:“此事正要禀告殿下,甘州这两年无甚天灾,收成还不错,不过萧氏围城三日,粮草消耗无数,官仓已经几近枯竭,满打满算,顶多只能再维持十天半个月。”

贺融道:“我也带了些粮草过来,回头你与林淼去安排一下,如今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可再轻易征粮,再熬一个月就到秋天丰收时节,到时候除了应收粮食之外,再多买一些。不过,切不可让地主将他们自己本应缴纳之粮再摊牌于佃农头上,又须防止贪酷小吏巧立名目增收税赋,目前外患未解,决不能再加内患了。”

陶暄恭声应是:“殿下所虑,比下官周到多了。”

这一听就是有过主政一方经验的,换作平日高高在上,纸上谈兵之人,决计不会留意到这些细节。

“殿下,还有一事得请示您。”嬴子瑜道,“阵亡将士本该入土为安,但眼下天气酷热……”

他难得欲言又止,不过贺融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贺融道:“烧了吧。”

陶暄与林淼齐齐一惊。

他们自然知道,只有将那些尸体都烧了,才能彻底杜绝疫病的可能,但在寻常百姓看来,焚烧死者,无异于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是令人十分忌讳的。更重要的是,其余士兵看见同袍被如此对待,恐怕也会心生想法,影响士气。

贺融道:“浩远,你派人去军营,让军中大夫的药童去给士兵解释,烧毁尸体,是为了让活人活命。陶刺史,劳烦你在城北勒石刻碑,为阵亡者记功,并告知将士,等战事告一段落,往后城中还会建忠义祠,立牌位,哪怕以后没有坟茔,只要朝廷在,忠义祠就在,香火就在,这些人就会一直有人祭祀。”

陶暄与嬴子瑜不知道安王在岭南就已经用过这一套了,闻言都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后来者引以楷模,激人向上,奋勇杀敌。

“殿下高明,下官这就去办。”

贺融不忘叮嘱他,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依旧不能少,虽然张掖这次守住了,但以后还有更多的仗要打,除了稳定人心,也得让士兵们有动力上阵杀敌,毕竟他们要面对的不是岭南那些毫无章法,随随便便就能打败的南夷叛军,而是训练有素的萧氏军队。

几人说话间,桑林从外面提着一个竹篓进来。

他神色轻快,又带着少年人的英气与乐观,让这几天见多了伤兵病痛的其他人不由得也受到感染,心情稍稍轻快起来,陶暄还出言调侃:“这是打了什么野味回来加餐吗?”

桑林笑道:“使君真是料事如神,这里头都是我刚从田里捉来的田鸡,等会儿剥了皮,给殿下煮田鸡粥吃。”

陶暄的面色古怪起来,看着篓子里呱呱呱叫个不停的田鸡们。

他实在不好这口,也想象不出如何美味,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嬴子瑜见状哈哈一笑:“田鸡肉嫩,用来烤着吃再好不过,就是容易上火,殿下若是喜欢,末将回头再派人多捉一些!”

贺融摇头失笑:“桑林顽皮罢了,怎么你们也跟着他起哄?”

话音还未落,门外又有人至,说是驿站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