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河瞧着她粉澈澈的腮帮微鼓,呼吸深长,肩膀都起伏了,就很“好心”地大声问,“要不要我给妹妹倒碗酒,你再像昨晚那样,泼我一脸来消气?不然,气太足会憋内伤的。”

院中,打架的麻雀飞走了,静得只剩呼吸声。泰伯的,泰婶的,夏苏的。

大驴叫,“欸,昨晚你俩一起喝酒?孤男寡——”让夏苏眼中一道厉光吓得闭牢嘴。

夏苏竭力维持淡然,折步往堂屋走去,“将箱子抬进来,我瞧瞧有没有让当铺做了手脚。”

赵青河应得干脆,双手合抱,把百来斤的箱子轻松扛上肩,随她走入。

院里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此交换了默契,各自做各自的事,没一个跟去。

这种时候,火苗子乱溅,旁观者只会引火烧身,远离得好。

打情骂俏?

想得美!

根据以往经验,不拆房子就不错了。

现在只能期望,那位什么都不记得的主子爷装什么都好,千万别化身为熊。

因为夏苏最讨厌的动物,就是狗熊。

然而,堂屋里,很静,很静,一点烟味也没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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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亲们,早上好!

第18片 兜财无缝

大门关上良久,车轱辘和马蹄儿也听不见了,好不容易露回脸的秋阳不辣,靠着门的大驴却觉得恁烧心。

他问神情平静的泰伯,“老人言,越是大风暴之前,越是平宁。咱家两位主这么平宁,莫非今晚就要拆房子了?”

泰伯斜瞪,曰一字屁,转身干活去。

可他心里其实也焦,少爷和苏娘两人一起平静出门的样子,很好,很融洽,是他和老婆子日盼夜盼的景象。

只是当真发生时,竟然有了大难临头的忧郁。

怎么想都很古怪,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一下子平和并肩,肯定是有什么鬼的!

泰伯想到这儿,脚下一拐,找老婆子商量去。

务必,大伙都得平安。

新买的马是老青骢,新买的车是板条拼,轱辘缺着口,感觉随时老马会没气,车子会散架,然而看那车夫,赶得悠哉,丝毫不介意马车拉出了牛速。

车夫不一般,相貌堂堂,宽肩阔背,令不少女娘红着脸持续偷望。

车篷无门板无门帘,可以望得见一名女乘客,背着街,对着车壁,似乎抱膝。

车子浑身发出可怕的嘎吱嘎吱,轱辘一圈震不停,这对人物却十分安稳,让人感觉马是千里名驹,车是贵木沉香。

出了繁华的闹市,来到偏隅穷坊,行人为生计忙活,少有目光再看老马破车。它拐进一条长巷,幽静无人,车夫就任老马认道,钻进车里,凑近瞧一动不动的姑娘。

姑娘脑袋顶着车板,闭了眼睛,呼吸轻浅,居然睡得很香。

赵青河笑露白牙,忽而对着她的脖子吹了一口气。夏苏的皮肤份外白皙,他能立刻看到脖后浮起一片极细极短的淡黄绒毛。

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他正要换上嘲笑——

夏苏转了下脖子,那张巴掌大的脸就正对了赵青河,鼻尖到鼻尖,二指的距离。

她的眼窝较深,闭着眼还能看出大大的眼廓,眼线很长很翘,睫毛如墨羽。

她的唇饱满小颗,唇色却淡,撒了珍珠粉一般,润润散发晖美。

半边细腻透水的面颊,让赵青河禁不住想到刚出炉的大白馒头,内里却是小笼包的肉馅,多汁鲜美。

赵青河伸出双手,要掐上大白馒头的姿势,临了,却改成两根食指,将她微翘的嘴角往下弯,心道果然。

原来她用弯下嘴角的法子,让自己看起来不显眼。那张小嘴若不刻意抿老,容姿娇而楚楚,笑也惹怜,令男人最易动心。

难怪风流如吴其晗,都会被她吸引,想来她只顾画,没顾上抿晦嘴了吧。

赵青河想到这儿,恰见她的睫毛微颤。

瞬时,那双睫羽仿佛也从他心上刷过,痒痒难耐,渐渐酥麻。

他不禁蜷起点着她嘴角的长指,捉紧,再捉紧。

这没什么,只能说明他和吴其晗一样,都是普通男人。

赵青河无声钻出车去,将马车赶到另一条热闹的宽街,想着谁能在这么闹的地方继续睡。

半个时辰后,面对不曾换过姿势,睡得像死人的姑娘,他终于明白了人外有人的道理实在不虚。

他只好乖乖把马车赶回原来的巷子,拍了拍车壁,“到地方了。”

他以为需要多叫几声,夏苏的身体却猛地一震。

因为她睡姿不好,脑袋僵僵往旁边车板撞去,发出咚一大声。

赵青河龇牙咧嘴,哎呀哎呀替她疼,但是眉开眼笑,又分明幸灾乐祸。

夏苏怎能看不出来?

揉着头,狠狠白他一眼,左顾右盼,蹲身探脚,才慢腾腾着了地。

“你真是…”该防备时不防备,该放松时不放松,傻到他都懒得说她,以两个字代替,“…够慢。”

“你可以不跟来。”她求着他了么?

赵青河不但讨回八百两,还把原本当死了的书画原封不动赎回来,夏苏说话算话,今后让他跑外面的买卖。

她其实也不是不明白,男人在外比女子吃得开,谈什么都要容易些。

倒是赵青河没有昨晚的傲慢,只道他主理买家,她主理造画,银钱一本账,每月结算,如此分工合作。

赵青河看着夏苏抿垂的嘴角,惊奇一个人的气质怎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但他神情不动,目光漆漆,转眼打量四周。深不见底的支巷,层层叠叠的屋瓦,不知里面藏着多少贫困落魄户,难保没有见色起意,见财起意,走投无路的人。

“万一哪****不见了,我总要知道上哪儿找…”

夏苏一怔,本以为赵青河会满腹牢骚嫌脏嫌破,不料——

“…妹妹是咱家摇钱树,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夏苏心上才泛起的一丝丝暖意,顿时降至冷寒,摇钱树啊——

“咱家现在除了那箱子不能吃不能用的旧东西,连块整元宝都没有,全靠着妹妹手指缝里漏些铜板下来。”瞥一眼夏苏肩上背着的鼓鼓褡袋,赵青河记得,上回他背着时好像也这么鼓,看来夏苏付给帮手工钱很是大方。

两只手,举在赵青河眼前,素白,纤细,不软弱。他居然明白不过来,就听到夏苏柔美缓平的声线。

“满的。”她说。

“什么满的?”他问。

“没有手指缝。”她的嘴角平中悄翘,眸底盛满轻嘲,“这叫兜财手,天生的,除非我自愿,否则连沙子都漏不下。你想要元宝,还是自己赚得好。”说完,手放回身侧,继续向前走。

竟是这个意思。赵青河忍不住,手握了空拳,堵嘴呵笑,笑完却也不再说什么,跟行在夏苏身后。

他虽想不起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脑海却时不时浮上一些不太熟悉的画面,好像来自于孩提童年。独来独往,习惯了的寂寞;受人欺凌,衍生出来的叛逆;叛逆到自虐,堵了心眼脑窍,专心事武。

大驴告诉他,他总嫌夏苏麻烦,可现在,他完全不觉得她烦,且享受她带来的乐趣。

是他变了?或是她奇特?

七拐八弯的巷子,分不清院里院外,这片住着无数家的坊居却显出同一色的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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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片 穷门富戚

夏苏熟门熟路,走得虽慢,一步不停,来到一座更灰暗更破旧的小院子前。

小院子甚至没有围墙,只有半圈篱笆,地上还坑坑积着水,盖不得房子的低洼潮地上一间抹泥屋。

她侧目往后瞧,见赵青河只离半步之遥。

他一双眼冷望着四周,不似被这些弯弯折折的路绕晕,对小院子的破旧亦不在意,神情沉定。

他变了,真得变了,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小看他。

夏苏心里念着,正要敲门,却听篱笆那边的黝黑屋里有人破口大骂。

“你个直不起腰的没用男人,让老娘生了个赔钱货,还让老娘过这种鬼日子。如今,老娘好不容易给你弄来一份活计,你居然不肯?!”

乒乓乒乓,同样的砸锅丢碗,与今早家里泰婶和大驴之间的追逐却截然不同,站在院外的人都能听出凶恶。

夏苏脸上毫不动容,还不高不低问声有人在家吗。

赵青河在想夏苏的胆子怎么突然大了,不由抬高眉梢,撇笑道,“想不到你还挺会骂人,见血不见刀。”

夏苏觉得莫名其妙,“我哪里骂人了?”

“明明有人,你还问有人在家吗,不就骂那人不是人。”高啊。

“…”夏苏睨他半晌,没法反驳,改为了拍门。

屋里那女人没理会外面动静,骂丈夫骂得雄赳赳气昂昂,极尽粗鄙之词,最攻击她丈夫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以及养家的无能,稍正经的女子都会脸红。

她声量那么大,完全不顾忌各家挨得近,引一群孩子跑来。

他们爬上篱笆探头探脑,继而又嘻嘻哈哈笑,学那些难听的骂词。

赵青河听得有点烦,将拍门的夏苏一把拉后,抬脚就把那片薄门板踹开了。

他力大无比,神情不悦时又显冷酷,吓得小童们哗然跑掉,骂声也止,似乎耳根终能清静。

屋门一声跳响,风般卷出一女子,约摸二十*,簪金流玉的牡丹头,妆容齐整妩媚,身段儿摇若柳枝,有三分不错姿色,一说话却无法恭维,对着倒地的门板竖了画眉,不抬眼就骂——

“大清早哪儿来的丧门星,老娘教训自家男人,要你狗拿耗子管屁——”

正眼瞧清面前体格健壮五官俊冷的男子,妇人舌头顿时就没了,双目放光,轻浮哟了一声,泼妇的粗鄙收敛干净,声音柔软,还掺进口齿不清的软侬腔。

“这位大哥莫非新搬来?”抛个媚眼儿,还没抛完整,见男子身后慢吞吞步出熟人来。

少妇并不喜欢这个熟人,精妆细面仍漾开了势利的笑,“夏姑娘,咱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夏苏看少妇一眼就滑开,对她的媚眼视若无睹,神情不冷不热,喊声婶娘,语气平铺,“本来前几日就该来的,恰巧又接到一单活计,就想着并成一趟,故而迟了。”目光经过赵青河,不禁呆了呆。

自他回家来,他在她面前,不是各种意味的笑,就是各种精明的狡傲,更不提眼神深不可测,让她不太在意那脸的棱硬角石头线,甚至以为智窍开好,他知道怎么展现他的外表优势了。

要知,赵青河其实是个有卖相的男人,只不过从前没脑,就成了蠢壮。

然而此时,那一脸棱冷肃寒,全身生人勿近的气魄,竟远比从前空板着脸吓人得多。

可也俊酷无比,邪狠无比。

她自觉无感,却足以令浮柳轻桃,如少妇此类,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夏苏望着痴痴向赵青河走来,全无停扑打算的妇人,只好迎她而去,拽住她的胳膊,将满是铜钱的褡袋挂上她的肩,重重地,“婶娘,这是上回的工钱,你赶紧存好。”

少妇低头看看鼓满的褡袋,眼睛发出别样的光亮,驱散了对好看男人的一时魔障,认清眼前的真实——钱财要比男人重要。

她将褡袋抱入怀里,鬼祟往小屋望一下,再转回头来,也不看夏苏,居然还偷偷贪望赵青河一眼。

却不料,对上一双冰寒阴沉的眸子,令她瑟抖一记,再不敢花心,头也不回跑出去了。

赵青河非常非常不高兴,叫住往屋子走的夏苏,“回家。让自己的婆娘骂成****,任她对别的男人搔首弄姿,他都不敢出头,什么丈夫当得这般窝囊?”

地上一个很大的水洼,夏苏不绕,提裙跳过去,脚跟蘸了水,裙上立刻溅到一片泥浆子,等她转过身来,又是弯起笑嘴的轻嘲。

“我找的是装裱匠,他这丈夫当得窝囊不窝囊,与我无忧。”随即,她走进了屋。

赵青河看着贫黯的屋影将她吞没,默默想到,她是对他嘲出瘾来了么?

固然比她故意垂着嘴角可爱多了,他可不乐意让她这么笑法,好似他仍是她认知中的蠢熊。

这个外号,他誓要从她那颗自以为聪明的脑袋瓜里挤出去。

现在嘛,忍着。

赵青河大步跨过门槛,几乎不用想,闻着那丝儿墨香,就往左边的屋子去。掀起旧门帘,厚芯布上一股浓霉味熏得他差点呛咳,看清屋内,不由一愣。

满墙满地滚轴卷,新旧相混,杂乱无章,脚都不知往哪儿踩。

不过,显然夏苏“熟悉地形”,已在最那头的桌旁坐得相当自在了。

桌子对着一扇小窗,空气沉浊,窗却紧闭,用不起窗纸,只以麻布遮挡。

整间屋子除了一些名贵质地的卷轴,就一盏琉璃湛澈的桌灯奢侈,大白天点着,烛焰明亮而少烟,一看就是宝。

赵青河见过夏苏也有一盏极稀罕的灯,这算是画匠的统一用具?

只是,让他发愣的,并非这里穷中有贵,而是桌前的男子,和男子怀里的“东西”。

男子约摸三十出头,虽然薄长袄上到处打着补丁,青渣胡髭敷着大半张脸,却有一双好眼聚神,同****根本不沾边。

他一手抱着穿胖袄的奶娃,一手喂粉扑扑的小家伙吃米糊,神情十分平静慈爱,没有贫困的哀愁,没有恶妻的苦恼,是个极爱女儿的父亲,也是个极具手艺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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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片 天地海心

赵青河原本以为,那个轻佻的少妇身后,这间透不进光的屋里,应该蜷缩着一个悲愤恨世的男人,却惊讶发现身处于一方宽容的天地,少妇的谩骂,进不来这里,大概更进不了这个男子的耳朵。

所以,一愣后,他即笑。

男子抬头看赵青河一眼,不问是谁,继续老神在在喂他的宝贝。

夏苏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号存票,笑容柔柔,声音柔柔,“周叔,小画的银子,除了刚给婶娘的那袋铜板,其余都给你存进去了。那幅扇面还要等一等,如今多了个专跑买卖的人,应该很快能找到买家。”

赵青河自认一双眼利,善于察言观色。

刚才见妇人的泼骂凶悍,推测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当爹也从容。

而此时的见闻更让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万八千里,泼妇不过是纸虎,被她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

这样的男人,为自己涂抹上惧内贫困潦倒的颜色,住在迷宫般的深巷,必藏一个不可告人的过往。

“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没看那张票,“苏娘,扇面要小心处理,最好打听到吴老板卖了谁,再寻买家。”

夏苏应着是,又将身上竹筒拿下,铺开画纸,“请周叔装裱,事成十五两。”

“赵孟坚的《岁寒三友》。”周姓男子这回视线彻底离开他家女娃,落在画上片刻,语气带笑,“这哪是仿赵孟坚,竟比原画更精粹,你打算给赵子固拔高名气么?”

夏苏脸红,“周叔笑我,我哪有那么本事,不过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