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吸间还蕴藏淡淡酒气,目光略显迟疑。今夜的月光和那晚一样,洒了一地清辉,像进入梦里。

“有一东西埋这儿了,我想找出来。”

“什么东西?”

“照片,她很久以前拍的,全埋这儿了,我一张也没看过。”

老钟讶然,看他这样子,倒不像还醉着,顿了顿,说:“学校这地儿翻修了好几次,那玩意儿能埋多深?早不在了。”

他盯着机器下摇摇欲坠的拦网,目光尽是颓然,片刻后又突然重新启动机器,在轰隆的噪音中说:“保不齐真埋得深了,我再试试。”

“还试什么,没用!”老钟气得跳脚,“人都要结婚了,你就算挖出来也是一堆破烂,毫无意义。”

那轰隆的巨响忽然就戛然而止,他将耳朵侧过去:“你说什么?”

老钟咽了口气:“…挖出来也是一堆破烂,早氧化了。”

“前面那句。”

“…她要结婚了。”

“谁?”

“…温渺。”

他手里一松,高昂的吊臂突然急速下落,伴随着车下两三人的叫喊,重重砸在已经残破不堪的地面,磕得砖头迸裂,发出刺耳巨响。

就此,静谧的校园终于恢复平静,他的世界却开始崩塌,阵势猛然,却悄无声息。

耳旁老钟一声声劝:“忘了她吧,你就忘了吧…”

他却陷进另一种心绪,结婚?他记得三天前和周礼见面,那小子为他们的事感慨连连,说他们之间的变故比自然灾害还突然,还说他们应该先要个孩子,就好比他和前妻,即便相互摆脱,却因为孩子总是不间断牵扯关系,怎么样也好过他和温渺就此不相往来。

孩子?像周小礼那样胖胖软软,笑起来让人温暖,哭起来惹人怜爱。他多想要个孩子,早在密云那晚,周小礼粘腻得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直往他怀里钻的那晚,他就特别想要个孩子。融合他和她的特点,或许拥有他的轮廓,她的眉眼,再或者神似她的神态,像极了他的五官,该是多么奇妙又幸福的事。

他觉得自己真蠢,怎么就没想到先要个孩子,如今她快结婚了,他记得她前段儿才答应他的求婚,转眼间怎么和别人结婚了?那人又是谁?是秦钦吗,那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刹那间各种想法和疑问夹带着悲愤难过,一股脑全部涌出来,他有点儿恶心,浑身乏力,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呼吸困难。再仔细感觉,原是又犯了头疼的毛病。

季邺南素来有酒后忘事的特点,那晚的事他却记得清清楚楚,想忘都忘不掉,他甚至麻痹自己,把听到的一切当做一场梦。

可三天后,当老钟把补休学校网球场的通知递到他手里时,他又从梦里醒了。他盯着那份通知书怔怔出神,久久才捏着钢笔行云流水般签下姓名。

老钟看他那样子,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竟连衬衣扣子都掉了一颗,只剩缭乱的细线在原处逗留。他对待穿着打扮,一向吹毛求疵,小时候玩耍,即便衣角沾了指甲盖大的污秽,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的状况,也死活不再将就着穿。如今却把自己搞成这样还不自知,老钟莫名感到难受。

耳边却听他问到:“今天几号?”

“13。”他回答,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他却不再说什么。

事实上季邺南的确还想问什么,但他问不出口,准确的说法是,他不敢问出口。他不知道那日子是远还是近,远了他该做些什么,近了他又该怎么做。

他这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桌旁站立的老钟忽然猛一拍手,满脸慎重道:“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你等着啊!”

说着便一溜烟跑走,季邺南心中忐忑,揣摩无限,老钟这是要干嘛去,什么事儿那么重要,该不是她今儿结婚吧。他越想越乱,越来越坐不住,其实不过两分钟,已然过了大半天,他正准备站起来,只见办公室的门却忽然被撞开,老钟捧了平板气喘吁吁道:“昨儿电视台老伙计就告我了,今儿这事儿要曝光,要不是你刚才问了日期,我差点忘了这茬儿。”

他点击屏幕上的播放,立马响起播音主持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的是秦孝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双规调查的事儿,因他多年来在镜头前的口碑形象深得民心,所以此新闻一播报,连主持人都惊讶不已。

原是这事儿,季邺南看着新闻,心中一片平静,因他早知这结果,此刻并无大快人心之感,只觉轻松不少,却又感到惘然。所有的事儿貌似都解决了,可他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捏着钢笔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终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老钟抬头:“你不看了?”

“不看了。”他说,“只报幕有什么意思,过段儿去庭审现场见真人。”

他已走到门口,老钟又问:“干什么去?”

回应他的却是关门时的砰一声响。他能干什么去,他想去见她,忍了三天终是忍不住想去见她,拿亲口把秦孝这事儿告诉她当借口,想去见一见她。

终于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秦孝是他俩共同仇人,凭借这事儿去见她,合情合理,她断不能拿别的理由不见面或者赶他走,他又不是来给她压力要求复合,她不能赶他走。这么想着就很兴奋,他把一切阻挡俩人的存在视而不见,只剩满心欢喜。

只是没料到,他热切赶到新博物馆附近的居民楼,却扑了个空。仔细想了想,今天周日,她正好休假,又看了看手表,这个点儿也应当在家,但是也有可能,她出去吃饭或者逛街了。

于是他安心坐在车里等,思考着见面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她要是不理他怎么办,那干脆跟着她得了,一直跟到家门口,她要是骂他怎么办,骂就骂吧,小妮子发起火来又不是没招架过。

他甚至连她会和秦钦一起出现的画面都想过了,真那样的话,他就面带微笑和他们打招呼,心平气和地谈温渺的归属权,谈不拢就打一架,谁赢了谁带走。

如此得意忘形,他竟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意图,是把温渺从秦钦身边抢走。等意识到时,他也觉得可笑,贪婪大抵如此,明明只想看一眼,还没看到,却已经计划着该怎样收囊怀中。

就这样在车里想出了千百种状况以及应对办法,几小时过去,太阳已经落山,他依然没等到温渺出现。他下了车,在黄昏里抽了支烟,并且在无限徘徊中终于想通一问题,当初的她为了追他,没脸没皮的事儿干尽了,他怎么就不能反过来对她没脸没皮呢,杀父之仇又如何,当初的他那么憎恨温如泉,如今不也释然了么,温渺需要的仅是时间而已,他本想给她足够的时间,等着她走出来,可如今这形势不太对,只怕没等人走出来,倒先叫别人拐跑了。

至于他如此轻而易举找到温渺住处这事儿,已不用细说,因为他有前科,早年为追踪她的具体下落,没少派人跟着,虽相隔十万八千里,却对她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那方式,所以即便现如今又分开,他也知道她的落脚点。

他站在车前,拿出手机拨通她的号码,听筒里却传来一阵忙音,他掐了电话,还想再拨一遍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儿,嘴角不免露出笑意,这妮子不是把他划拉进黑名单了吧。

正这么想着,有几个老太路过,手里提着超市塑胶袋,正热切讨论着今日头条新闻,即秦孝被组织调查的事儿。身在皇城根儿下的人,总是对政治如此热衷又敏感,这种主动参与感给人以世人皆知的错觉。季邺南此时才感到大快人心,为父报仇,又为民除害,怎么能不大快人心。

这段日子他心情阴霾,直到此刻才有了想笑一笑的想法,许是紧绷太久,轮到想起来笑时,都快忘了怎么笑,他揉了揉僵硬的腮帮子,扯出一个十分别扭的笑容。

就这样,他又站在那儿等了很久,换班的门卫看不下去,骑着自行车路过时便刹了一脚,说:“这么久还等不着,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回家,你明儿再来吧。”

他终于露出个清浅的笑:“再等等,她不可能不回家。”

那师傅来劲:“哟,这天底下还有不可能的事儿,谁啊,这小区的人我都认识,您给说说呗,说不准我比您还了解近况。”

“温渺,认识么?”

“太认识了!”那门卫说,“那小姑娘就在前面那博物馆上班,见人就笑,挺有礼貌。唉,你今儿不凑巧,人一大早就跟男朋友走了,今晚肯定不回来,好几回了,每回那人来接她,没个两天一夜回不来。你来之前怎么不打一电话啊,白等这么长时间。”

两天一夜?季邺南脸色阴郁:“男朋友?”

那人点头:“挺高挺帅,戴个眼镜,看上去挺斯文。”

一瞬间,他的心情又跌落到谷底,幸福只持续了短短几小时,还是假想的幸福,摆在眼前的现实依然残酷。他掏出手机,疯狂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奈何那端始终只有忙音。他来回走了几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他又拨了一通电话,等到那边接通,开门见山直接问:“温渺和你们在一块儿么?”

电话彼端吵翻天,呼啸的海风混杂着口音各异的人群,倪翼的大嗓门隔着听筒穿得老远:“你谁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们一家人在外度假呢,什么事儿回去再说成吗,对了,你先告我你谁吧?”

他捏着手机,像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倪翼还在追问他是谁,他已面如灰铁,用力到骨节发白。这一下是真的慌了,从前的温渺他笃定她不会乱来,可如今的温渺对他已心如死灰,倒极有可能放纵自己和别人乱来。

他咬紧了牙,在原地踱步得更加频发,来回走了好几趟,最后钻进车里时,才想起给老钟打电话。老钟接到他的追问,也是分外吃惊,怒言:“我怎么会有他的号,那老混蛋的崽子,就算有我也早删了,你别跟我打听这,我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也不会替你去查他,没事好好儿想想你爸,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老钟也是气极了,气他总在这事儿上绕不过去,人都已经抓了,还有什么绕不过去,铁定和那姑娘有关,红颜祸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怒之下,他头一回率先挂了季邺南电话,自怨自艾了大半天,等到冷静下来却又后悔了,想再给他拨过去,终是忍住了,嘴里还念叨着,不能这么惯着他,总要让他醒过来。

于是他转移注意力去干别的事儿,做完饭又洗碗,打扫完家又哄小外孙睡觉,到十点半,又打开电视,将白天的新闻重看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大抵是年纪大了,总睡不踏实,三小时后突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他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最终不得不承认是因为担心季邺南。距离那顿脾气又多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心中的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于是掏出手机给季邺南打了一电话。

第一遍,响了很久,直到听筒里传来无人接听的标准女音,他又打第二遍,响了五声,被人为切断,于是再来第三遍,这回好,直接传来关机的提示,想必已抠了电池。

老钟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即使再幼稚,也不是这么爱闹脾气的人,按常理,他如果真有脾气,应当会接通电话毫不留情训他一顿,而不是用沉默来对抗,加上下午那事儿,老钟感到有点儿不对劲。

他终究是个操心的命,只在床上待了一会儿,便穿了衣服马不停蹄赶去棕榈泉。

老钟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不辞辛苦赶过去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以为他在床上躺着,蹑手蹑脚开了门,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摸黑在玄关处脱了鞋,也不开灯,直走进客厅,本想顺手开了顶灯,却发现沙发旁的落地台灯亮着,那光线被调到最低,昏黄的柔光扩散出一只椭圆的大圈,因着半屋的香烟雾,显得更加飘渺寂寥。

而季邺南,正背靠了沙发,仰着头,半瘫软状态,右手捏了一只针筒,正往左手臂上注射液体,随着针筒渐渐推入,他整个人呈现一种沉迷的姿态,伴随着低声嘶吼,似进入另一个世界。

老钟傻了,却不过几秒钟,一脸惊愕地冲过来,抢了他手里的东西:“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似陷入幻觉,根本不知眼前有人,沉浸在药品带来的快感,表情扭曲而又恐怖。

老钟心中似压了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翻过针筒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又找了一圈,看见灯座下的注射瓶,颤抖的手指拿起一看,竟是吗啡,心中那块石头渐渐平稳落地,也幸好只是吗啡,若是沾染上别的什么,他怎么对得起季渊。

但是这药量也不小,两注射瓶都见底了,愣大一针管,他竟一次打了两瓶。老钟丢了手里的东西,去搬动他的身体,一边挪动一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究竟为什么!”

他个子大,又瘫软成一团,老钟没办法,拿起桌上的凉水朝他泼过去,又开了顶灯,昏暗的客厅瞬间亮起来,他拍打他的脸,下手很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狠劲:“你起来!起来说清楚,谁教你打这玩意儿?都从哪儿弄的?”

他似醒来,只觉灯光刺眼,微眯了眼睛抬手遮光,嘴里嚷嚷着:“痛,我好痛。”

老钟心下一沉,又软了几分,伸手替他按摩头部:“哪里痛,这里吗?”他认真替他按摩,见他那样子,竟于心不忍到眼眶发红,“早让你看医生,偏不听,痛成这样也不吭声,要不是我来,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你打这玩意儿多久了?”

他喘着气,浑身冰冷,迷迷糊糊答到:“很久了…没办法,太痛。”

老钟咽了口气,喉咙发疼,道:“找大夫,我们这就找大夫。”

他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摇头道:“没用的。”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里痛,找大夫没用。”

老钟愣了愣,终是没忍住,一滴泪滑过眼角,落进他浓密的黑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点儿,这字数,快撒花!

第六十六章

他抱着他的头,感受他突突跳动的三叉神经,额头很烫手,鬓间浸一层细密的汗,他掰动他的肩,将欲把人抱起来,手臂却忽然感到些许凉意,低头一看,他竟哭了。

老钟哽咽着骂:“你个没出息的,不就这么点儿事么,先起来,我们去医院看看。”

他赖在地上不动,像破罐破摔似的自我放纵。

“你不能这样,不为自己想,总得想想你爸你妈,老太太一把年纪了,成天为你提醒吊胆她容易么?”老钟一边使劲拖动他,一边说,“再想想你爸,这一切都值了,不就是个女人么,这世界这么大,再找一个挺容易,怎么还非她不可了。”

他软成一滩泥,随着老钟的拖动,宽厚的肩膀歪向一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澄亮的灯光照下来,他闭了眼,长黑的睫毛盖在眼睑,肤色柔和,鼻峰挺直,只脸颊有一道浅浅印子,细看过去,竟是泪痕。

“不容易。”他声线沙哑,十分颓废,“我也想再找一个,可太不容易了,再也找不着了。”

说着伸手揉太阳穴,浓眉紧蹙,十分痛苦的样子,到后来竟握成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脑袋。

老钟伸了半个身体去阻止,说:“什么事儿都别想了,先跟我去医院。”

他却摇头,像耍赖的孩子:“我不去。”

“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起来跟我走。”

他依然不动。

“走不走!”

他捂着头摇了摇:“不走。”

老钟气极,跺了跺脚,恨得牙痒痒,真想一走了之再也不管他。事实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却不

过几秒,将从沙发走到电视机跟前,又跺了几脚,反身咬牙看着他:“我败给你了,真是败给你了,本想把这秘密带进棺材,到底还是败给你了。你不是很痛苦吗,我这就告诉你,我根本没杀温如泉,他是自然死亡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耸搭着脑袋的男人微掀了眼皮,因为剧烈头痛,眉毛仍是皱着的,他微微扬起头:“你说什么?”

老钟在半米开外团团转,气季邺南的自我放逐,也气自己的嘴巴不严实,一旦开了口,便再也不想藏着,于是一股脑儿道:“你真当我和那俩人一样心狠手辣,说干就干?那天我的确去了医院,可并没下手,我把人都买通了,也已经站在他跟前,可还没等我下定决心,他倒撑不住自己先咽了气。”

见他将信将疑,他又补充,“不信是吧?不信回头我就给你调监控,那段录像我一直搁书柜里藏着呢,不信现在我就带你去看。”

季邺南吃力地睁开眼,手扶着沙发,接着曲了腿费力往起站。

老钟有些怕,不自主地往后退:“你要干什么,这不能怪我,当初你可是也想他死的,只是巧合罢了。”

他已踉跄着站起,摇摇欲坠道:“为什么瞒着我?”

他个子大,打起踉跄就像脾气不好的醉酒汉,老钟直退到墙根,说:“季老先生不能白死,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他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因着神志不清显得十分诡异:“你倒有良心。”

老钟默默不语,心中暗想,因着您给整这一出,良心早就不安了,不然哪会绷不住把这些全盘托出。却见季邺南抬了胳膊,他立马捂了头躲闪,嘴里不住嚷嚷:“你还想动手打人不成?我和你爸什么关系?你这个不孝子,胆敢动我试试?”

语音将落,耳闻嘭咚一声响,他原地跳起来,睁开眼一看,原是季邺南晕倒在地,这才手忙脚乱拨打120。

而另一边,一姑娘正在万紫千家的客房辗转反侧,那床紧挨着窗,纱帘外是皎洁月光,万花筒把自己蜷成一团,趴在窗台上睡得正香。

她转头看了看钟,距离躺下已过去整整三小时,看来今夜又失眠了。她呆望一阵天花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惊得万花筒从梦中惊醒,却也只是懒洋洋地睁了会儿眼,见并没发生什么事儿,又渐渐阖了眼睡去。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揉乱了头发,像只泄完气的皮球般软趴趴仰面倒下去,脑子里回旋的是白天的画面。

上午九点,看见新闻时她正和秦钦在办公室吃早点。那办公桌紧靠墙,窗台上摆了几盆杜鹃花,电脑旁放了一沙漏,往左还放了一分子结构模型。

秦钦去隔壁桌抽了张椅子给她坐,她一边坐一边惊讶地四处打量:“秦老师,你这办公桌收拾得可真干净。”

他丢了包湿纸巾给她:“看你那眼睛肿的,昨晚又哭了?”

她讪讪地抽出纸巾擦手,又翻腾出热乎乎的馒头,边往嘴里送边盯着电脑屏幕。

看晨间新闻是秦钦雷打不动的习惯,碰上早课,他便把这习惯带去办公室,一来二去国内国外形势差不多了然于心。随着温渺对他的深入了解,逐渐感悟出一道理,即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大概还因为其本身对探索未知的世界孜孜不倦。

屏幕上乌克兰内乱的消息将播完,画面随即切换成那眉清目秀的主播,主播言辞庄重,插播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即秦孝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被组织调查的事儿。

她一口热馒头含在嘴里,呆了半天,直到捧在手间的新鲜馒头烫得皮肤发疼,这才回过神来,瞬间便没了食欲,将馒头丢在桌上,转头看着秦钦。

秦钦手里拿着杯豆浆,一边慢条斯理喝着,一边随意翻了翻教案,面色平静如同此刻的朝阳,那朝阳似染了色的绸缎,均匀洒在他脸上,皮肤近乎透明,因着光线明亮,更显肤色白皙,他这人总有些刹那,会让人觉得比漂亮姑娘出落得更加清秀。

“看我干什么?”他瞥她一眼,“赶紧的,凉了不好吃。”

新闻里还在细说秦孝被调查的大致过程,简言短语不过一两分钟,温渺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有种想拍手称快的痛快感,却又顾及着秦钦,他跟他爸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让她总以为,这世上存在心眼极坏的人,就会有心眼极好的人,可再怎么坏,毕竟那人是他爸,就像温如泉对别人来说是一杀人犯,对她来说却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她自以为很理解秦钦,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却听他说:“我要真对他有感情,怎么可能这会儿还坐在这里,安心吃你的饭,这恩情我可算是还你了。”

温渺惊讶,那感觉有些复杂,顿了顿才说:“你不用顾及我的感受,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他被抓了我的确开心,可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秦钦笑,淡定地关闭屏幕跳出的文字版新闻:“我什么心情你知道?我打小没跟他身边待过,连出国前那十年都是保姆一直带着,十天半月能见他一面已算频繁,父亲对我来说除了是一种社会认可的既定存在以外,只是个普通名词而已。”

温渺抿嘴看他:“那你妈呢。”

“谁知道。”他耸耸肩,“去欧洲做生意,多少年了见不上一面。”

她愣愣的,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么热情的人却又如此薄情,真是矛盾的存在。

他看着她,岔开话题:“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有没有那么点儿喜欢我了?”

她瞪他一眼,没说话,却听他接着道:“你别装,当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可不是说着玩,结婚

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你这么哭下去可不是办法。”

她低了头,手指拨拉着半冷的馒头:“我再想想吧。”

“还想什么啊,就你这想法,再三年五载也过不去这坎儿,知道你为什么摆脱不了他么?”他认真看着她说,“因为你对自己不够狠。”

秦钦分明在和她说,却更像对自己说:“这人吧,常常就差那么一股劲儿,逼得自己无路可走,也就走出去了。”说着点了点她脑袋,“我不能再由着你了,就给你一天时间,明儿早上给我答复,想清楚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要是错过了我,就再没有人能够帮助你。”

回忆到此,温渺再度将身体90度侧翻,满心都是苦不堪言。和秦钦分别之后,她跑来找万紫千,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将秦钦和她求婚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还没叙述完整,犀利的万紫千便总结道:“你甭说那些有的没的,但凡你有那么点儿犹豫,就说明你根本就不爱他,和一不爱的人结婚,你脑子秀逗了?”

并且万紫千还不明白她的痛苦之处,甚至觉得她有问题,说:“是你爸先动的手,人还一手不

属于正当防卫么,况且人家那会儿只是稍作调养,没什么毛病都快出院了,你爸非得哼哧哼哧插一手把人弄死,弄死之后又自责不已,最后得了那病也活不长,人只是提前帮助他解脱而已,你怎么这么轴,跟你爸一样轴,死脑筋,小心落得跟你爸一样的下场。”

温渺急得扒她脑袋:“怎么说话呢,那可是我爸!”

万紫千不耐烦地撇开她的手:“话糙理不糙,我看人季邺南可没少爱你,想清楚了再嫁,别一步错步步错。”

她木愣愣地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灯影反射到墙上,像一巨大怪兽,她不知道第多少遍想到一问题,假如当初是季渊先动手杀了温如泉,她还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追着他跑。

思考的结果依然是无果,毕竟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能假设。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黑漆漆的大屏幕,摁了半天也无丝毫亮光,这手机白天似响了很多次,因为这段时间睡不好,夜里她总是调成静音,到了白天却常常忘了调回去。

今儿在外奔波一整天,到天快黑时才隐约听见手机响,把包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掏出来,只见那白光一闪,连个来电显示都没看清楚,便机身一震,自动关机了。

她也懒得理,反正没什么人找上门。到了这会儿睡不着,才感到有些无聊,就应该带上充电器的,起码能玩个游戏消磨时间。

就这么反复思考,并且毫无所获地过了大半夜,她只赖在万家睡了三小时,天一亮就醒了。万紫千一大早就有一讲解任务,草草收拾一阵便丢下她先走了,她百无聊赖地刷牙洗脸,看着镜中眼圈发黑,头发蓬乱的女人,一时竟感到有些陌生,等慢吞吞收拾完,也不想吃饭,不仅不饿,心里还堵得慌,因为秦钦说了今儿问她要答案。

去博物馆的路上,她只盼着时间能走得慢一些,又希望秦钦能晚点儿再来,最好是下午,或者晚上,今天么,不到晚上十二点都叫今天。

可偏偏他来得很早,她远远站在博物馆大门外的停车场就看见了他。她顿时心中像揣了几只小兔子,上下跳动,过于沉重,快要不能负荷,一步步走近,却忽然看见从林荫道间蹿出一汽车,那车猛然刹住,接着下来一人。

那人的背影她太熟悉,即使化成灰都认识。

第六十七章

清晨的风已带着夏日气息,微微拂过,片刻之后空气中游荡丝丝热气。秦钦穿着白t恤牛仔裤,他今天没戴眼镜,黑眸清亮如一汪水,看着潇洒下车的季邺南微微一愣,随即面带笑容:“你怎么来了。”

季邺南穿一件墨绿丝光棉,宽大的手心把玩着车钥匙,隔着树荫看他:“来得挺早啊。”

他笑:“彼此彼此。”

俩人并未同时出现。

季邺南心中暗爽,问:“听说你快结婚了?”

“刚知道?你这消息不太灵通啊。”

他没理他,转身去看踟蹰不前的温渺,温渺本在前进和后退之间挣扎不已,被他这么一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本想掠过他从半开的检票口钻进去,哪知还未走到跟前,他却主动靠近,不偏不倚,堪堪堵在她面前。

温渺往左走一步,他也往左靠,再往右走一步,他便往右靠了靠。她埋着头,掩盖满脸的羞愤,一怒之下转了身,准备逃之夭夭,却被他长腿往前一跨,一个回旋,连唯一的退路也挡了个严实。

温渺终于抬头,目光尽是愤怒:“你干什么!”

“我再不干点儿什么,你就和别人结婚了。”他微低了头睨她,“我原来以为你很勇敢,没想到这么爱逃避,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她也盯着他,有点儿吃惊,有点儿疑惑,说:“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这会儿讨论爱不爱的有什么意思。”

“你还在恨我?”

她一时无言,又觉得委屈,怎么全世界好像都在责备她,不管怎么说,老头儿都是因为眼前这人死掉,难道因为爱着就该由着他肆无忌惮,连该有的恨也要被抹杀掉吗。他问的这问题真是可笑至极,杀父之仇,岂有恨着恨着就不恨了的道理。

她承认,刚才远远瞄见秦钦时内心十分惶恐,可看见他从车里出来时,那种惶恐又被欣喜代替,好长一段儿不见面,心里想着是痛苦的,真见面时却是兴奋的,更多的是比见不着时还要强烈的思念,连他惯有的眼神,熟悉的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她都渴望至极,一时间又因这种无法自拔而羞愤自责,所以她想逃,可他不给她机会逃,不仅堵住她的去路,还问她这种问题,好似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他在责备她的不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