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不止朱厚照这一桩,皇燕京骑马亲自冲锋了,稳居中军谈笑风生的勋贵们也坐不住了,诸勋贵皆是开国武将后裔,爵位和胆子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敢主动上战场的人就没一个怕死的,都想在如今为数不多的战争里再捞几件功绩巩固自己的爵位甚至加官晋爵,皇上都冲出去了,他们岂有不凑热闹之理?

于是朱厚照刚冲出去不到三个呼吸间,诸勋贵愕然面面相觑,接着各自脸上露出喜意,然后领着各自府上的武士和侍卫也鞭马冲了出去,领头的勋贵年轻俊秀,唇红齿白,赫然竟是吃货小国公徐鹏举,他骑着一匹和朱厚照一样搔包的大白马,手里拎着一只镔铁节镗,哇呀呀怪叫着一路绝尘,一众勋贵紧跟其后,一大群人兴高采烈策马狂奔,如同一群流氓进村抢良家妇女似的,令人分外闹心。加上各勋贵的府丁侍卫大约两千来人,阵不成阵,型不成型,一帮子人乱七八糟地冲向了对面的敌阵…

秦堪和朱晖吓得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别的勋贵要送死他们管不着,可朱厚照万万不能出事啊…

秦堪狠狠抽了胯下马儿一记鞭子,马儿嘶鸣着风一般冲了出去,匆忙中秦堪犹不忘扭过头吼道:“朱老公爷压阵统军,我去保护皇上…神机营将士全部随我出阵护驾!”

两千余肩挎两支鸟铳的神机营将士闻令纷纷打马,紧随着秦堪从中路直接向对面敌营冲杀而去。

战马疾驰,晨风呼呼灌入耳中,秦堪迎着风艰难地眯着眼,一边鞭马一边寻找着朱厚照那道金色的影子,心中不由大急大恨。

果然一不留神便让这小昏君钻到了空子,这个空子可钻得有点大,万一朱厚照有个三长两短,以秦堪如今在京师朝堂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奇差人缘,没了朱厚照的庇护,满朝文武第一个要收十的便是他,这个“收十”,轻则满门抄斩,重则诛灭九族啊。

秦堪脸孔扭曲变形,不知是被猛烈的晨风吹的,还是被朱厚照气的。

双方军阵相隔不过两里,快马转瞬便至,秦堪放慢了马速,被自己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护侍着,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边缘游走。

眯着眼费力地寻找着朱厚照的身影,终究还是跟过来的丁顺眼尖,忽然抬手指着战场中央,喜道:“公爷,陛下在那里,他暂时无碍!”

秦堪放眼看去,却见朱厚照一身金色铠甲,手里挥舞着龙泉剑,看似威风凛凛实则毫无章法地在反军阵中胡乱劈砍,无论是厮杀还是冲阵,表现得业余之极,朱厚照身边的侍卫倒也敬业,近千人围成一个大圈,将朱厚照保护得天衣无缝,配合他做戏般隔一会儿便故意放一名反军军士过来让朱厚照乱砍一通过瘾,饶是如此,朱厚照的胸前背后仍中了两三支冷箭,不过他穿的铠甲太坚固,箭矢并未入体,只是稳稳地插在铠甲的铁叶夹缝中,看起来颇为吓人。

秦堪眼睛都快喷火了,久悬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手一扬怒喝道:“神机营,列阵射击!”

PS:还有一更…

第六百二十四章鹏举冲阵

神机营听到秦堪的命令,立即非常利落地下马列阵,两千余人在战圈外围很快列成了三排横队,老练地取下肩上的鸟铳,吹燃了火绳,随着各自百户的命令,动作划一将鸟铳平端,然后前排单膝跪下,二排站立,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对朱厚照发起集体冲锋的反军。

“放!”

随着神机营总兵的一声令下,无数反军顿时中弹倒地,没等反军回过神,第二排神机营将士很快补充到第一排蓄弹待发,而第一排的将士则飞快闪到最后一排,一边列队一边装填弹药,如此周而复始…

领神机营出阵不是秦堪一时姓起。

作为一个穿越者,秦堪深知热兵器的重要姓,在冷兵器和热兵器的选择方面,秦堪下意识更倾向于热兵器多一些,他知道这些装填麻烦,过程繁琐,令所有大明武将文官瞧不上眼的鸟铳,在稍稍改良后会发挥出多么令人恐惧且无可抵挡的威力。

如今大明的鸟铳虽然还是火绳点火的老旧方法,但秦堪希望能多让热兵器在战争中露露脸,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无息地改变朝堂文官武将们的思想,也悄然无息地改变战争的结果…

大明的火器发明如今已到了一个非常蓬勃的时期,各式各样的火器充斥军中,但利用率却并不高,因为火器还存在着譬如装填繁琐,意外繁多,而导致贻误战机等等缺点,武将军士们往往更相信手中冰冷的刀剑,秦堪想做的,便是将这些老旧的思想慢慢扭转过来。

神机营果然没让秦堪失望,两排枪响过后,朱厚照的外围已躺满了上百具反军尸体,反军见势不妙,只好放弃朱厚照这个令人眼红心热的皇帝,掉转了刀口结队朝神机营扑杀过来。

混乱厮杀的乱军之中,上千人的结队冲锋有着不弱的声势,反军的士气固然已低落到极致,但这些反军大部皆是山贼盗匪出身,骨子里有着野兽般舍命一搏的狠劲儿,越是绝境越凶残,见神机营的鸟铳厉害,反军们如受了伤的困兽般爆发出最后的疯狂。

由于装填弹药的繁琐过程,目前的神机营在两军对阵中并不讨好,偷袭一下敌军还能占点便宜,若与敌军面对面相抗便捉襟见肘了,特别是一团混战中,与敌军捉对厮杀的话神机营显然不是对手。

反军很快拼着伤亡冲过百步射程内的死亡地带,冲到了神机营咫尺之地,此时鸟铳已根本发挥不了威力,在总兵的命令下,神机营将士索姓扔了火器,抽出佩带的刀剑与反军激烈厮杀起来。

随着神机营的伤亡渐渐增大,厮杀的战圈也离秦堪越来越近。

秦堪的心跳得很快,额头慢慢渗出了汗珠,仿佛重新经历着当初辽河边的惨烈战况,看着神机营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去,秦堪咬了咬牙,冷着脸抽出了腰侧的佩剑,这把剑对秦堪来说原本只是装饰用的,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有用到它的一天。

秦堪身边的丁顺和数十名侍卫们神情也紧张起来,和秦堪的想法一样,他们也觉得当初辽河一战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了,只是…当初惨烈的景象,今曰还会重演吗?

此时此刻,双方主力在战圈内拼命,一旦陷入混战,双方的阵型便已散乱,各自皆以百户为单位搏杀,战场一片混乱,四处充斥着迷蒙的硝烟,仿佛忽然间弥漫着一阵浓雾,谁都没看到战圈之外的朱厚照和赶来救驾的秦堪,尽管相距咫尺,但秦堪的情势却陷入了危急之中。

丁顺眼睛充血一片通红,拔刀在手死死瞪着即将冲来的反军,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神情凶狠如狼。

秦堪心头却是一片宁静,看着挡在他身前的丁顺和诸多南京的老部下,心头充满了暖意。

一个文弱书生,数次面临战阵绝境,感动的是,每次都有这帮老部下奋不顾身先挡在自己身前,这辈子能认识他们,委实是自己的幸事,只希望大家都能一起活到老,老到头发牙齿掉光,那时坐在一起喝着茶,品着酒,悠闲地谈论起当年一起度过的风雨,一起在这世间留下的传奇…

“公爷,属下拼死将公爷送到陛下侍卫的保护圈里,那里暂时安全!”丁顺扬着刀,语气急促。

秦堪叹气,嘴角却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笑意:“又是让我先撤退,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贪生怕死的上官么?你哪次见我先退过?”

丁顺一呆:“没…没有。”

“所以,别说废话了,结阵准备迎敌!”秦堪语气转冷。

与神机营鏖战一处的反军将领显然不笨,混战中迅速抽调出两三百人出来,扬刀朝秦堪所站的方向一指,两三百人如同两三百匹饿极的狼,眼中冒着绿光便包抄过来。

丁顺紧紧握着刀,厉声喝道:“列阵!”

三十余名侍卫一言不发列成一排,齐齐挡在秦堪和反军之间。

“杀!”

论战阵经验,丁顺好歹也历经大小数战,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于是抢先对反军发动了进攻。

三十余柄雪亮的钢刀劈落,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收回,阵列丝毫不乱,数名反军猝不及防被劈中,惨叫着倒地。

秦堪下了马,神情一片清冷,抿着唇跟在丁顺和老部下身后,尽管反军人数十倍于己,但奇怪的是秦堪此刻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心。

士气如虹,但毕竟反军人数众多,情势似乎越来越危急。

秦堪正在思索对策的当口,变故再次发生,这次显然是好消息。

一串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道嚣张跋扈到不行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舅子的反贼你们眼瞎了!看见小爷至此还不速速自己把脑袋割了顺带着把你家姐妹都送上来?”

紧接着一片轰然大笑,笑声里透着无比混帐的嚣张劲儿。

第六百二十五章兵败安庆

听到这些嚣张至极的笑声,秦堪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能把打仗拼命这么惨烈的事干出逛窑子喝花酒味道的,除了小公爷徐鹏举和南京那帮纨绔勋贵子弟还能有谁?

不得不服他们,就凭他们这股子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大无畏精神,这帮家伙实在不应该当纨绔,打土豪分田地闹革命才应该是他们的宿命。

硝烟迷蒙里,一支两千来人的队伍突兀地出现在秦堪身后,各勋贵府上的府丁护院手执兵器将这些少爷们牢牢保护在中间,纨绔们说是率队杀贼,实则是在府丁护院的保护下悠哉乐哉来战场上闲逛,增长一下见识而已…

能被勋贵府上收为府丁护院,他们的来历自然也不简单,绝大部分皆是百战余生的军户,有着祖传下来的杀人手艺,对付现在这种档次反贼委实不值一提,所以他们将自己的阵型列成一个圆,一边冲阵杀贼一边保护圆中的少爷们,看起来竟仍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见徐鹏举和众纨绔们骑着马如同一群街痞流氓踏春寻芳似的驰过来,秦堪不由大喜,急忙朝徐鹏举扬了扬手。

徐鹏举这时也瞧见了秦堪,见秦堪和三十多名侍卫被两三百名反贼团团围住,徐鹏举呆了一下,不由大怒。

“他娘的,敢围老子的兄弟,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明年就要当魏国公的小公爷…弟兄们,一起上。揍他们!”

轰!

纨绔们如一群看见麦子的蝗虫似的,呼啦一下全部面目狰狞地冲过来了。

与神机营杀得难分难解的反军一见纨绔们的阵势,纷纷面如土色,不待将领下令,各自找个了方向一哄而散,然后…被纨绔的府丁护院包抄上去追杀痛揍。

徐鹏举和一众纨绔策马驰到秦堪面前,瞧着秦堪嘿嘿怪笑:“记住啊,你欠我一命,这人情可欠大了,不给我做十顿八顿披萨偿还不了…”

秦堪苦笑道:“几年过去了。小公爷的登场亮相仍是那么的闪亮。不羁…”

“可你的样子为何不大高兴?”

秦堪笑容更苦了,他总不能说自己居然被一个比混帐好不了多少的纨绔救了,心里实在太憋屈。

“此时此地,我总不能对小公爷的登场亮相表示太多惊艳吧…”上下打量了徐鹏举一眼。秦堪奇道:“今日欣见小公爷在战场上竟如此神勇。…你是来战场找东西吃的吗?”

徐鹏举怒了:“我是吃货吗?啊?我是吃货吗?我不是啊!这见鬼的战场杀得尸山血海的。有什么东西能吃?”

秦堪叹道:“除了被杀的战马,似乎确实没东西吃…我现在相信小公爷如此神勇果真是为了报效朝廷了。”

徐鹏举又呆了一下,目光露出期待之色:“被杀的马?马肉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有了徐鹏举和一众纨绔。当然,主要是纨绔们府里的府丁护院的加入,再加上神机营将士,秦堪很快稳住了阵脚开始反击,并下令缓缓朝朱厚照所在之处移动,数千人列成战阵且战且行。

秦堪所部很快与朱厚照的一千侍卫会合,两军合为一军,秦堪和纨绔们也被侍卫们重重保护在阵型中央,再次见到朱厚照,秦堪心里憋了一肚子火。

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忠心,这要换个暗藏祸心正好又憋了一肚子邪火的臣子,没准这会儿趁着混战已给朱厚照捅黑刀了…

秦堪深深觉得自己的为人处世简直处处符合了圣人的标准,找时间应该把王守仁脑袋上的圣人帽子抢过来戴自己头上才对。

“哈哈,秦堪你也来了,你一个文弱书生竟也敢冲锋陷阵,非常了不起!”朱厚照浑然不见秦堪的脸色多么阴沉,没事人似的拍着秦堪的肩豪迈大笑。

“陛下谬赞,臣也不想冲锋陷阵,纯粹被逼的…”秦堪咬着牙道。

“这会儿别跟朕谦虚,好样的,和朕一样是条好汉!”朱厚照犹自不忘顺带着给自己脸上贴金:“回京后朕对你大大封赏,决定封你为…冷箭!”

一支迎面而来的冷箭被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磕飞。

“冷箭?臣…不想当冷箭!”秦堪老脸发绿了。

朱厚照哈哈笑了两声,却听一众纨绔忽然齐声道:“臣请陛下带领臣等冲阵杀贼,为社稷立功!”

这群纨绔大部分皆是年轻人,其中少部分是家中嫡长子,承袭了父辈的爵位,更多的却是家中的二子三子甚至是庶子,他们继承不了爵位,也当不了官,若想有个敞亮的前程,只能从战场上捞取军功。

世上所有事物皆有两面性,这群人欺男霸女夺田砸店的龌龊事没少干,可恨却又可怜。

秦堪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回头狠狠瞪了这群纨绔们一眼,道:“陛下万万不可,臣请陛下速速回中军,陛下系江山安危于一身,不可轻身犯险!须知土木堡前车之鉴在前…”

朱厚照刚才亲手杀了不少反贼,正是少年心气最旺之时,闻言立即道:“不行,朕要做那斩将夺旗的大将军,大将军怎可临敌退缩?秦堪,朕这辈子能驰骋纵横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

秦堪不说话了,定定看着朱厚照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得自由的苦闷。

是啊,朱厚照还不到二十岁,但他这辈子能纵横沙场快意人生的机会还有几次?回到京师,他又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寸步也离不开那座奢华堂皇的樊牢。

秦堪咬了咬牙,拱手道:“既然陛下有心杀贼。臣敢不附诸骥尾。”

朱厚照笑了,目光充满了暖意:“秦堪,你是真正懂朕的人。”

深吸了口气,朱厚照看着远处已陷入厮杀白热化的战场,忽然扬起手中宝剑遥遥一指:“众将士,朝廷养军千日,只为杀贼保国,亲手搏取一番功业光耀祖宗门楣,功业即在眼前,尔等还等什么?”

众纨绔和将士顿时沸腾。士气瞬间被朱厚照提至顶点。纷纷高举刀剑大吼。

“杀贼!”

“杀贼!”

朱厚照长声一笑,目中忽然露出煞光,狠狠抽一记马臀,向战场最中央冲杀而去。

皇帝身先士卒。纨绔和一众将士顿时气贯长虹。如一群下山的猛虎露出狰狞的獠牙。狠狠向朱宸濠的反军扑去。

一面明黄色的龙旗在战场上高高飘扬,旗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凶态毕露。龙旗所过之处。正在厮杀的王师将士齐声欢呼,两千人的队伍迅速汇聚成四千人,六千人…直至最后,近万队伍随着龙旗指处,所向披靡!

**

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幕幕鲜血迸溅,遍地皆是残肢断臂,充耳皆是哀嚎哭叫。

朱宸濠此刻心如死灰,他只能看着这些年辛苦收拢的反军被一支支无情的锋利长矛刺穿,一件件花了银子明里暗里买来的军械被蛮横地拆卸破坏。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前面几任宁王宁愿隐忍百年也不贸然造反的原因。

造反,果然不是那么好造的,数代宁王里,唯他朱宸濠最沉不住气,最狂傲自大,于是失败的结局也早早注定。

形势越来越坏,朱宸濠眼睁睁看着朝廷军队冲锋,看着两军如彗星相撞,也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多年积蓄起来的力量被朝廷大军一口一口地吃掉,反军节节败退,直至最后,战圈已蔓延到他的前方不远处…

随着两侧骑兵一轮一轮来回冲杀,敌营中军的火炮一轮又一轮的轰击,朱宸濠麾下的将士人数越来越少,他们有的被朝廷大军吓破了胆,直接扔下兵器抱头逃出了这块仿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还有的以各种悲惨的姿势死在战场里,举目四顾,朱宸濠赫然发现自己的军队竟已不足万人。

失败了啊,果真失败了。

野心不是好东西,但它也需要酝酿的,跟美酒一样,酿得越久越香醇,味道也越好,一旦太早饮下,收获的绝不是满嘴芬芳。

朱宸濠的野心暴露得太早了,他迫不及待拍开了这坛陈酒的泥封,迫不及待品尝它的美味,结果却只尝到了满嘴酸涩。

被硝烟熏得满脸乌黑的李士实生涩地举着一面盾牌,挡下几支射向他的冷箭,踉跄跑到朱宸濠身前,惨然笑道:“王爷,我军败局已定,求王爷速退!”

“本王…”朱宸濠想说两句壮胆提气的话,张嘴半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朱宸濠不是枭雄,更没资格充英雄,他只是个从小被养在温室里的野心家,他有胆子造反,但没有勇气从容面对死亡。

“王爷速退!咱们还有南昌,还有鄱阳湖上的四万水军!咱们并未绝望,王爷仍有东山再起的资本!”李士实泪痕满面重重跺脚,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豪言壮语。

数支冷箭如毒蛇瞄准了猎物,阴狠地从不知名的暗处射来。

朱宸濠浑身一颤,眼中的惧意无可掩饰,李士实眼疾手快举起盾牌,冷箭射在盾牌上碰击出当当脆响,听在朱宸濠耳里,仿若丧钟。

“王爷,别犹豫了,朱厚照领军杀过来了!”李士实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

朱宸濠身躯剧震,抬首望去,见百丈开外一面明黄龙旗迎风招展,龙旗下面,数千披甲军士如一道黑色的巨潮向他席卷而来,黑潮之中,一道穿着金色铠甲满面煞气的身影起伏冲刺,赫然竟是皇帝朱厚照。

朱宸濠心中百味交杂,他一直是看不起朱厚照的,他一直认为朱厚照除了命好投了个好胎,根本一无是处,事实上朱厚照登基后的表现也并没让他失望,确实是无比昏庸,然而今日,那个他心目中的昏君正身披金铠,无比英武地领着千军万马,将他打败在安庆这个战场上。

“我们撤!”

看着前方不停左劈右砍的朱厚照在人浪中起伏翻腾,朱宸濠满面怨毒地掉转了马头,在侍卫的簇拥下迅速脱离了战场,向南逃去。

决战的战场位于安庆城外天柱山麓尾,麓尾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岗上,一身黑衣的唐子禾慵懒地倚在一棵参天古树的顶端。

上午的阳光像一条条金色的线条,透过黑色的树影倾洒在她的身上,身着黑衣的她却非常巧妙地躲在树枝桠的暗处,仿佛与树影融成了一团,任谁也没有发现。

这里是战场的边缘,从开战到现在,唐子禾甚至亲眼瞧见无数扔掉兵器的反军军士匆忙而仓惶地从她身下的树丛中逃窜而去,也只有唐子禾这种胆大的女人才敢离战场如此之近。

黑暗的树影里,唐子禾一双妙目却亮若寒星,眼中闪烁着微微兴奋的光芒,耳边听着冗长苍凉的牛角号,催人奋进的隆隆战鼓,看着遍地旌旗舒卷,金铁相击,千矛丛集,万矢齐发,那波澜壮阔的场面,那荡尽千军的气势,令唐子禾深深着迷,沉醉。

“这…才是战争,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唐子禾阖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示出此刻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很久以前,她也属于战场,她也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凛然不惧地向世间无上的强权发出挑衅,战场上那回肠荡气的一幕幕景象,至今仍在她梦里盘旋。

定了定神,唐子禾忽然露出苦笑。

一个男人,毫不留情地狠狠砸碎了她的梦,把她从皇图霸业中惊醒,然后她醒了,看着满目疮痍,听着哀嚎哭喊,她明白了自己欠下了多重的罪孽。

波澜壮阔的战场,从此不再属于她。

第六百二十六章不取功劳

唐子禾本不该出现在安庆城外的战场边缘,她早已不属于这里。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牵挂。

千军万马混战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个毫无武艺毫无自保能力的家伙尽管被身边侍卫团团保护,然而万一出了什么事呢?一支暗中射来的冷箭,一颗反弹飞溅的流石,一次猝不及防的失蹄…

战场上发生的意外和死亡太多了,唐子禾亲眼见过无数次,凡事关心则乱,她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在安全的地方等待结果,于是她来了,早在这场决战开始之前,她踏着清晨蔼蔼薄雾,渡河穿林藏在这个最隐秘也是视线最佳的位置。

经历过短暂的心情起伏之后,唐子禾渐渐平静下来,对那壮阔的战争场面视而不见,开始在两军接阵厮杀的人群中寻找那抹熟悉得仿佛刻入骨子里的身影。

战场太大了,唐子禾找了很久都没找着,于是轻松地舒出一口气,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她想他,想看见他,但她绝不愿在这厮杀搏命的战场上看见他。

朝廷王师风卷残云,步步紧逼,反军苦苦抵抗,却节节败退。唐子禾也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人,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知这场决战朝廷胜局已定,没什么悬念了。

唐子禾的笑容越来越甜,一双清澈如水的妙目弯出两道美丽动人的弧线。

胜局已定,他也没有任何危险。唐子禾决定离开了,她有很多事要做,她欠下的罪孽仍未还清,只有把欠世人的全还清,她才有资格见他,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然后仰起干净无愧的脸问他,什么时候娶她。

留恋地再看了一眼战场,这里面一定有她魂萦梦牵的人,然后。唐子禾从大树的枝桠上悄然起身。

谁知起身的那一刹。唐子禾的动作忽然凝固。

战圈的外围,一面明黄龙旗下,一个穿着金色铠甲的年轻人执剑劈杀,英勇剽悍。这个金铠年轻人并不是唐子禾关心的重点。她看到的重点是。这个年轻人的旁边,同样穿着银色铠甲的秦堪也手执着一柄长剑,随着骑兵的移动。正笨拙而吃力地挥剑劈刺。

唐子禾吃了一惊,紧接着俏脸浮上寒霜,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咬得下唇失了血色,眼中充满了怒火和浓浓的担忧。

“这个…这个不要命的混蛋!你以为你是绝世武将,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吗?”唐子禾气得娇躯瑟瑟发抖。

尽管秦堪身边有无数侍卫用身躯和刀剑死命地保护着他,无数刺向他的长矛箭矢都被侍卫格开,可唐子禾仍清楚地看见好几次长矛仍险而又险地从秦堪腋下或颈边穿刺而过,只差那么一寸一分,便是战死沙场的下场。

险象环生的一幕幕映在唐子禾眼底,唐子禾满腹气愤,满腹担忧,好几次想冲进战场帮秦堪,最后却只能颓然地坐在枝桠上,又气又怨地盯着远处的他。

这是战场,不仅危险瞬息万变,而且她根本不可能走进去,两台巨大的绞肉机正在高速运转,接近它的下场只能是眨眼间灰飞烟灭。

唐子禾只能焦灼又强自耐心地等待,祈祷那个不要命的家伙命大福大,上天会保佑他毫发无伤。

等待并不漫长,因为战势的顺利推进,反军失了斗志而节节败退,朱厚照和秦堪的推进速度很快,负隅顽抗的反军被斩杀之后,反军的士气愈发一落千丈,随着军阵中不知什么人高喊了一声“逆贼朱宸濠逃了!”,终于将反军仅存的最后一丝士气推落谷底,再也没人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了。

直到此刻,唐子禾才放下了高悬的心,咬着下唇恨恨地剜了一眼战场中间骑在马背上气喘如牛的秦堪。

“文弱书生,堂堂国公,竟敢领兵冲阵厮杀,这是你该干的事儿么?下回你再出征,我先给你下点麻药,让你连战马都跨不上去…”唐子禾喃喃自语,忽然噗嗤一笑,接着转过头,一双妙目望向南边,朱宸濠只领着千余残兵,丢盔弃甲仓惶逃远。

唐子禾蹙眉注视许久,美眸忽然露出杀机。

再次留恋地看了一眼远处坐在地上休息的秦堪,唐子禾从枝桠上起身,动作敏捷地下了树,最后翩然朝朱宸濠逃离的方向追去。

朱宸濠兵败,败得很彻底,六万步军几乎全军覆没,他只带了千余残兵仓惶逃走,余者非死即降,作为失败的典型,他的表现很成功,完美地向世人演示了窝囊到什么地步的失败才叫真的失败。

宜将剩勇追穷寇,对朱宸濠这种包藏祸心又没什么大本事的人,朝廷自然要追杀到底,敢造反就必须有敢死的心理准备,你敢死朝廷就敢埋,而且最后不论你想不想死,朝廷还是要埋,胜利者才有话语权。

王师追兵接二连三地派出去,锦衣卫和东西二厂也忙了起来,从安庆到南昌这一路,厂卫探子上天入地,搜林穿山,绝不错过一丝反军逃窜的消息,也不错过任何一个曾经敢跟朝廷动刀子最后又扔掉兵器逃远以为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反军军士。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明的“天网”就是厂卫。

作为胜利者的朱厚照本该大肆庆贺狂欢,但朱厚照却在帅帐内大发雷霆,没有任何胜利者该有的喜悦。

朱宸濠逃了,意味着这次的胜利并不彻底。朱厚照或许在国事政务方面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但在军事方面无疑是个非常挑剔的完美主义者,对他来说,全歼敌军活捉敌将才算真正的胜利,朱宸濠的逃走无疑给他的胜利事迹抹了黑,朱厚照无法接受这样的胜利。

皇帝龙颜大怒,下面随军出征的勋贵大臣们诚惶诚恐,而秦堪却很聪明地暂避风头。

秦堪很理解朱厚照的心情,身为皇帝,豁出性命以万乘之尊亲自在战场上冲阵杀敌。这是古往今来的皇帝绝少能做到的。朱厚照却做到了,原本是一桩流传千古的佳话美谈,结果拼了半天老命却让敌人的主帅跑了,佳话美谈显然被大大打了个折扣。变得有些啼笑皆非。不伦不类了。换了谁都会发脾气。

理解归理解,秦堪没有往枪口上撞的犯贱爱好,大战结束后朱厚照擂鼓聚将。准备对下面的将领们开批判大会泄泄心头邪火时,秦堪找了个督促锦衣卫追缉反军将领的借口,在众多勋贵和大臣们羡慕的目光里匆匆离开大营,进了安庆城。

城外刚刚经过一场大战,但安庆城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座自古兵家必争之城仍是那么的繁华,平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商贾们牵着驮货的骡子马儿,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举着旗幡的货郎们沿街扯着嗓子叫卖,偶尔也能看到小贩们跟街边大婶大妈们为了一文两文钱争得面红耳赤,吵闹中都带着几分生活里的祥和安宁。

穿着一袭宝蓝色儒衫,手中把玩翻转着一柄象牙骨折扇,腰间的玉佩随着步履有节奏地来回晃动,一身富贵公子打扮的秦堪负着手在街上闲逛,十余名侍卫穿着便装三三两散布在秦堪周围。

抬眼看着城中的繁华景象,秦堪若有所思,欣然叹道:“若天津有朝一日能有这般繁华,开海禁差不多就到火候了,可惜,要在天津看到这般景象,至少还得等三五年才行…”

一身家丁打扮的丁顺凑上来笑道:“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又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津目前一切都在按公爷的想法慢慢变好,公爷莫太心急。”

秦堪诧异地看了丁顺一眼,笑道:“难得听到从你嘴里冒出两句文雅句子,你是鬼上身了还是脑袋刚渡过雷劫了?”

丁顺笑容一滞,委屈道:“公爷,属下为了能多为公爷分忧,最近读了不少书呢,公爷何必损属下…”

秦堪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自己众多老部下里,唯丁顺用得最顺手,该拼命时拼命,该油滑时油滑,在秦堪面前进退有据,颇识分寸大体,更难得的是一番赤诚忠心不掺一丝虚假,这也是秦堪不遗余力提拔升赏他的最大原因。

“公爷,朱宸濠跑了,陛下此时正龙颜大怒,咱们锦衣卫消息众多,若能抢在地方卫所的前面将朱宸濠活擒,献于陛下阶前,必是大功一件,陛下大喜之下说不定二话不说给公爷封个郡王什么的…”

秦堪脚步一顿,随即没好气地踹了丁顺一脚,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我大明的王爷是那么容易封的?我这国公才刚当上几天呐,陛下若再给我封王,你觉得满朝文武会答应吗?”

丁顺满不在乎笑道:“管他们去死,当初陛下欲封您国公,满朝文武也不答应,结果怎样?公爷随便想个法子,管教他们乖乖闭嘴…”

“上次晋封国公之事多么艰难,你不是没看见,若陛下再给我封王,那些文官武将们肯定二话不说,趁着夜深人静一个个吊死在我国公府大门前,大清早开门一看,门廊子下面齐崭崭跟晒腊肉似的挂一大串尸体,我晦不晦气?”

丁顺呆了一下,想象国公府门廊下面高高悬挂一大串尸体的壮观场面,脸色一白,不由狠狠打了个哆嗦,显然也被恶心到了。

“公爷,封不封王且不说,若能活擒朱宸濠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功劳,足可记入史册彪炳千秋了,这桩功劳不可不取啊。”丁顺犹不死心地劝说。

秦堪脚步放慢,沉思道:“下面有消息了吗?朱宸濠逃往哪里了?”

“卫中探子来报,朱宸濠兵败之后领千余残兵往南昌方向而去了…”

秦堪想了想,嘴角露出笑容:“这桩功劳大抵跟我无缘了。”

丁顺急了:“为什么?谁敢抢咱们锦衣卫的功,属下活劈了他!”

“朱宸濠兵败只有两个方向可逃,一是南昌,那里是他的老巢,二是离南昌不远的鄱阳湖,湖上还有朱宸濠数万水军,回鄱阳湖收拢旧部,他仍有一搏之力,照我估计,他多半会先回南昌城,但在回南昌城的半路上,他又会改道逃往鄱阳湖。”

“为何改道?”

秦堪悠悠道:“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南昌城应该已在王守仁手里了。朱宸濠逃亡半路得到消息,怎能不改道?”

丁顺大惊:“锦衣卫尚无任何消息传来,公爷怎会知道的?”

“因为我相信王守仁不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他若错过,便不是王守仁了。”

丁顺听得云山雾罩,瞧着秦堪一脸高深莫测很厉害的样子,丁顺挠挠头,接着凶相毕露:“姓王的跟公爷是知交好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抢公爷的功劳,这是趁火打劫呀!”

秦堪斜睨着他:“要不,你去把王守仁祖坟刨了,以泄心头之恨?”

“他祖籍在哪儿?”

秦堪气得一脚将他踹了个趔趄,怒道:“不争气的东西,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以为这是好事吗?功劳越大越显眼,就算皇上不猜忌我,满朝文武能容得下我吗?一两件功劳是好事,功劳太多便是自取灭亡之道。”

丁顺唯唯称是,也不知真懂还是假懂,秦堪想了想,道:“你以我的名义给追击朱宸濠的追兵下令,让他们现在马上改道往鄱阳湖方向汇集,堵住朱宸濠与鄱阳湖水军反贼会合的道路,逼朱宸濠只能在南昌城附近躲藏逃窜…”

秦堪望着天空,嘴角浮起了笑意:“这一次,我要送一桩泼天的功劳给王守仁,这个功劳也应该是他的。”

丁顺似懂非懂,却跟狗脸似的立马转了风向:“是是是,公爷与王大人是知交好友,功劳谁得都一样,公爷常说王大人是千年才出一个的妖…不,圣人,圣人自然需要一点功劳点缀,其实属下也觉得吧,王大人这人不错,讲义气又知趣儿,上次在京师还请属下逛了一回窑子呢,属下当时受宠若惊,跟圣人逛窑子这么荣耀的事被属下遇到,属下的祖坟顶上何止是冒青烟,简直浓烟滚滚啊…”

这话令秦堪满不是味道,斜眼睨着他道:“丁顺,有没人说过你的脸很像鞋子?”

丁顺愕然,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公爷何以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