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踩上去一定很舒服…”

第六百二十七章共逐失鹿

月朗星稀。

朱宸濠在打马飞逃,奔往鄱阳湖的路上,心情很绝望,前途很渺茫。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同样绝望的数百残兵,包括幕僚李士实,另一位得力幕僚刘养正早在安庆兵败之时便趁着混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文人这个群体里面有铮铮铁骨,同样也有斯文败类,这种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但论其忠诚还不如一条土狗的文人遍地都是,刘养正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自古改朝换代,异族入侵,抵抗得最激烈的是文人,投降得最爽快的也是文人,“识时务”三个字,历来便是被文人玩味琢磨得最深刻的。

骑在马上感受迎面而来的夜风,夜风刚劲如刀锋,狠狠割着朱宸濠的脸,这张脸已不年轻,写满了沧桑和失败。

从安庆一路逃窜,仓惶之中根本不知到了何处,只认准了一个方向没命地跑,路上遭遇好几股追击的卫所官兵,几番挣扎几番苦斗,千余残兵一次次减员,如今只剩下数百人。

李士实一直在安慰朱宸濠,这位曾经官至侍郎的读书人论心理素质论忠诚程度,比起举人出身的刘养正到底强上许多。他一直在给朱宸濠灌输信念和希望,安庆之败不算什么,王爷还有南昌城,还有鄱阳湖四万水军。

逃亡路上,朱宸濠数次欲拔剑自刎,皆被李士实眼疾手快拦下,当然,不排除绝望关头朱宸濠仍在政治作秀,毕竟拔剑自刎这种事很多大人物都干过,结果一个都没死成,总有各种巧合各种意外各种紧急关头横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他们一命归西的美好愿望。

逃亡整整一天后,朱宸濠半路得到一个更让他绝望的消息,—南昌城被一个名叫王守仁的家伙趁火打劫攻下了·南昌不仅改了姓,宁王府的王妃,侧妃,世子也都被王守仁拿入大牢。

这下朱宸濠是真的绝望了·听到消息后当即仰天吐了一口血,这口血绝非作秀,而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就连一直安慰他的李士实现在也哑口无言了,作为大人物身边的谋士,除了智谋过人,策算无遗之外·谋士还得兼职充当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等等角色,大人物高兴时谋士必须锦上添花,烦恼时安慰开解·得意时苦口婆心,绝望时更要指明希望,欲图东山再起,大人物要上吊他在一旁递绳子,这种谋士大抵是活不到过年的。

仅剩的两个希望,如今又少了一个,现在李士实也没办法给朱宸濠励志了,因为连他自己也绝望了。朱宸濠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鄱阳湖上的四万水军。

于是数百残兵跟随朱宸濠中途改道往鄱阳湖逃去。

混到这般凄惨境地,说实话·朱宸濠拔剑自刎时李士实真不该手贱拦着的…南昌城。

王守仁麾下拼凑而成的四万将士不费一兵一卒占了南昌后,城中很是混乱了一阵。

战乱年代,哪怕军纪再森严·军伍中也杜绝不了败类,特别是在破城的那一刻,将士们的心理由死到生·由大落到大起,那种急待宣泄久积的压力的心情一旦放纵,化身为禽兽的可能性非常大,甚至连将领都弹压不住。

老话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的残忍若非亲历绝对无法想象,自古以来很多主将在破城之后默许或公然允许麾下将士在城中奸淫掳掠甚至屠城三日,五日·这种事情常有生,不是主将真的灭绝人性·而是麾下将士在破城后的那一刻最危险,这个时候若不允许他们烧杀奸淫,恐会生哗变。

南昌城在顺利占领后,王守仁麾下的将士也没免俗,占了城池后不少将士成群结队四处抢掠,不过王守仁也不是吃素的,他是圣人,圣人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何况他是这支军队的主帅。

以伍文定为的执法队伍迅集结,开始对城中正在犯军纪的将士们展开了血腥屠杀,本来占领南昌未费一兵一卒,占领南昌后,在王守仁的命令下,竟活活杀了小两千,这才硬生生将南昌城内的混乱局面控制住。

接下来大贴安民告示,指派官员维持城池运转,接收清点南昌官仓和衙门帐簿,将朱宸濠的亲眷正妃侧妃子侄等相关人等拿入大狱严密看守,做完了这些后,南昌城总算是稳住了。

南昌知府衙门成了王守仁临时的帅帐,入驻以后衙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作为收复江西的第一个城池,王守仁以汀赣巡抚的身份行使着江西督抚的职权,无论军务政民事悉由王守仁一人而决,每日的忙碌可想而知。!

衙门的大堂内略有些凌乱,战时没必要讲究排场和整洁,一把破旧的椅子,一张破旧的案桌,方寸之地便成了王守仁的办公之处。

此时知府衙门内坐着的除了王守仁,还有一位老熟人,老熟人是秦堪的老部下,常凤。

钱宁历经生死回到安庆大营,禀报朱宸濠欲刺朱厚照之事,所言虽不虚,但他的经历里显然掺有许多不实含糊之处,事关军机,秦堪也不敢再用钱宁,索性派了自己的心腹部下负责安庆大营与南昌城之间的联络来往。

常凤未穿公服,着了一身团花绸衫,头戴四方帽,腰间挂着玉佩,手指上戴了三个金光灿灿的大戒指,看起来像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的暴户土鳖商人。

锦衣卫专职刺探情报传递消息,乔装成各种身份,扮什么像什么是所有锦衣卫的基本功。

王守仁很客气,城中战乱方歇,他居然不知从哪儿寻摸了一点茶叶,用来招待常凤。

常凤神情很恭谨,锦衣卫对别人敢飞扬跋扈,但在王守仁面前却不敢,秦堪的老部下都知道公爷和这位王大人的交情何等莫逆。

茶叶显然不是什么好茶叶,常凤小心啜了一口,却喝了满嘴茶叶渣子,想吐又觉得不礼貌,只好嘴里嚼巴嚼巴当烫青菜似的吞了下去,然后抱拳恭声道:“奉秦公爷令,下官特来与王大人互通消息有无,九月廿三日,朱宸濠六万步军与我朝廷王师于安庆城外决战,反军大败,几近全军覆没,却走脱了朱宸濠,朱宸濠领十余残军丢盔弃甲往南昌逃来…”

王守仁目光闪动:“朱宸濠往南昌而来了?”

常凤急忙道:“本是奔南昌来的,后来半路中大抵听说了南昌被大人所破,朱宸濠领着数百残军往鄱阳湖而去,王大人,朱宸濠这些年暗中招揽山贼水匪,打造船舰,鄱阳湖上的水军反贼已拥众四万,若朱宸濠与那四万反贼会合,对朝廷不大不小又是一桩麻烦…”

王守仁沉吟半晌,道:“秦公爷怎么说?”

“秦公爷什么都没说,只下令追击的王师迅改道鄱阳湖,于湖边巡梭查缉。”

王守仁静默许久,叹道:“秦堪这是要送一份天大的功劳给我呀…”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过多解释赘言,简单一个动作彼此已然心照,王守仁瞬间被感动,他知道活捉朱宸濠是怎样一份功劳,这份功劳秦堪原本可以亲自来取,却无私地送给了他。

常凤笑道:“大人与我家公爷是知交好友,再说自朱宸濠谋反以后,大人在江西用兵神鬼莫测,诡谲智变百出,大人早已名扬天下,就算我家公爷什么都不做,这桩功劳十有八九也是大人的。”

王守仁笑了笑,接着脸色一整,肃然道:“回去告诉秦公爷,王某承情了,请秦公爷放心,有王某在南昌,朱宸濠绝不会与鄱阳湖的四万反贼会合,他已是我瓮中之鳖了。”

常凤告辞出城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王守仁点齐五千兵马也跟着出了城。

秦堪大方将泼天功劳拱手相送,若王守仁没抓住这份功劳,他会一头撞死在秦堪面前。

王守仁也需要功劳,他是圣人,圣人不代表淡泊名利,淡泊名利的人不是圣人,是和尚。

五千兵马匆匆出城,这次由王守仁亲自领军,他要赶在朝廷王师追上朱宸濠之前,亲手将朱宸濠拿下。

短短两个月,朱宸濠从轰轰烈烈的造反藩王变成了群雄共逐的失鹿。当然,这是文艺的说法,通俗点说的话,也可以把他当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共逐这只失鹿的不止是群雄,还有一位女子。

唐子禾骑马在山林中穿行,黑色的秀被清晨的露水沾湿,与她黑色的夜行衣混为一色,狼狈的神态仍带着绝美的另类风情。

安庆决战之后,唐子禾追朱宸濠已一天一夜。

皇朝兴亡,朝代更替,这些与她无关,她追朱宸濠不仅仅因为他是秦堪的敌人,还有另一桩恩怨,这桩恩怨也是当初她无缘无故出现在凌十一大营外的原因。

第六百二十八章成王败寇(上)

一个柔弱女人敢独自一人千里追击上千残兵,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离谱。

然而事实上并不离谱,唐子禾从不做离谱的事,一个弱质女流能在霸州带着十数万人轰轰烈烈造朝廷的反,大明北方被她一人闹得沸沸腾腾长达半年之久,虽然失败却也轻松逃离囹圄,同样以弱质女流独自行走江湖却分毫不损。

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仍活得风生水起,自然有她的本事,没有把握的事她是不会干的。

马儿疾驰,眼中的景色在飞快倒退,人和马都已快累倒,马嘴里甚至冒出了白沫儿,显示出它已筋疲力尽,然而主人的一记鞭子逼得它不得不继续往前跑。

跑了多远唐子禾已不记得,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已超过了朱宸濠,她要做的,便是在朱宸濠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给他最后一击。

一天之后,快到江西南康府地面时,唐子禾终于勒马停下。

带着歉意温柔地爱抚了几下满嘴白沫的马儿,唐子禾轻轻拍着它的臀,马儿虚弱地嘶了一声,颠颠跑向路边迫不及待地啃草喝水。

唐子禾也盘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从行囊里取出一块干瘪的面饼和一囊清水吃喝起来,尽管饿极渴极,她的吃相依然十分斯文秀气,不急不徐地小口啃着味道并不可口的面饼,然后小小喝一口水。

江湖飘零,绝非表面看来那么潇洒。不仅要面对路上的危险和陷阱,还要忍受风刀霜剑,忍受贫苦困顿,更要忍受比贫苦更难捱的旅途孤独。

唐子禾吃了几口面饼便没了食欲,将它放回行囊后,盘腿又坐下来,微抬螓首仰望天空,怔怔发呆。

忽然好想他,忽然好想见他,哪怕远远望他一眼。便已充足了整个人生。

离别了多少日子。她已不记得了,但她却存下了满满一肚子的话,乱世的烽火,江湖的风波。一个人孤独流浪的苦楚。都远远不及比钝刀穿心更难熬的相思。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唐子禾幽幽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

选在这里停下自然有原因的,路边正好有一汪无名清泉。清澈的泉水被附近村庄的百姓用石头砌得更加美观,孤零零地伫立路边,非常显眼。

唐子禾围着泉水转了一圈后,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药粉,然后将药粉仔细地撒在清泉中,药粉无声无味,遇水则化,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泉中。

做完这些还不够,唐子禾在离清泉数百丈之外的大道边找了两棵树,从行囊里掏出一根麻绳系在两棵树底端,绳上用枯叶和土石掩盖,再洒上细沙黄土,一个简易的绊马索很快做好,无声无息地横在大道中央…

一切做完之后,唐子禾嘴角嫣然一笑,笑容满含杀机,最后找了个很远的地方隐藏好了自己的形迹。*

朱宸濠仍在策马狂奔,人生最美好的境界是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可惜朱宸濠目前虽然也在策马,但显然离这个境界越来越远,他在逃命。

追兵一拨接一拨,拼死冲过一道封锁线,转眼又来了一道,从安庆到鄱阳湖这一段路简直比唐僧取经的八十一难还多,跟随他的千余残兵,在帮他应付了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后,眼下只剩下不到一百名将士了。

朱宸濠越逃越恐惧,越来越仓惶,绝望的情绪也越来越深重,精神几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朱宸濠不是枭雄,更不是英雄,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投了好胎,没见过风浪的狂妄藩王,干什么事情都不是太精细,凡事马马虎虎就行,包括起兵造反,觉得自己实力挺不错了,也不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差不多就反了吧,于是他就反了。

人活得简单其实是福气,但手握兵权的大人物若活得太简单,这种人一般不会太长寿,而且死法各异,被活活坑死,被乱刀砍死,或者,被自己活活蠢死。

风声急,追兵更急,朱宸濠一路换了好几匹马,明明身后已听不到声音,他总觉得追兵离他只在一箭之地,所谓“风声鹤唳”便是如此了。

策马狂奔了一整天,进入了南康府地面,此时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但大家的速度并没慢下来,对于现状大家都很清楚,现在是逃命,不是相邀踏春,饿了渴了也不可能有时间停下来铺开布来一次说吃就吃的野营。

马蹄隆隆,如急促的鼓点,众人耗尽一切心力企图抓住自己的生机。

眼中摇晃颠簸的景色不断后退,朱宸濠心急如焚,正在心中思量如何避过朝廷追兵,与鄱阳湖的水军会合时,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叫,接着一名开道的反军军士凌空飞起一丈多高,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跌落在地,喀嚓一声脆响,军士的头颅以一种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奇异地扭曲着,着地的一刹那已然气绝。

数十残兵大惊,紧急勒马止步,一连串的马儿长嘶之后,队伍安静下来,荒无人烟的大道中央,只听得到战马和将士们精疲力尽的粗重喘息声,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朱宸濠。

朱宸濠面色铁青,怔怔看着道路正中,一条粗粗的麻绳绑在大道两旁的树上,显然是一条绊马索。

看清之后,朱宸濠大惊失色,急吼道:“前方有埋伏!”

四周顿时一片刀剑出鞘之声,残兵们迅速在道路中央结阵戒备,神情如临大敌地四下张望。

“派十名斥候散开打探周围!”朱宸濠语带颤音下令。

十名斥候很快派出去,小心地以半圆散开,小心地在附近草丛和树林中打探敌情。

耗费了半个时辰,十名斥候完好无损地回来,神情迷茫地摇着头,附近不着村不着店,别说埋伏了,连条狗都看不到。

“王爷,前方不仅没有埋伏,而且不远处有一处清泉…”一名斥候语气带着几分喜意禀道。

其余的反军听到后,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逃了一整天的命,大家都已累到崩溃的边缘,这处清泉无疑正是大家极度需要的。

浑然不理会周围的欢呼声,朱宸濠冷冷笑了:“前有绊马索,后有清泉,前后仅隔数百丈,当本王是傻子么?这泉水必有蹊跷!”

第六百二十九章成王败寇(下)

朱宸濠总算聪明了一回,稳准狠地找到了疑点,冷笑的模样非常有神,当年赤壁之战曹操败走华容道,每到一处绝地总会仰天长笑三声,旁边的将领于是很应景地问一句“丞相为何发笑”,然后曹操开始卖弄兵法知识,此地若设下一支伏兵,我等焉有生路云云,事实证明曹丞相的嘴仿佛被庙里的和尚开过光似的,一猜一个准…

今日此情此景,朱宸濠的模样比之曹操分毫不差,那冷笑的表情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阴谋迷雾的睿智目光令他的领导魅力此刻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一个混到这般惨状的人居然还有如此自信的嘴脸,充分说明朱宸濠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的。

一说泉水有蹊跷,所有将士都楞了,面面相觑之后,大家的表情非常不以为然,这里是荒郊野外,附近没有一个伏兵,若有蹊跷,朝廷早就调集重兵设伏包围他们了,谁会做出在泉水里动手脚这么多此一举的事?

“此地处处可疑,我等不可犹豫,速速上路!”朱宸濠重重挥手。

说完他率先上了马,然后狠狠抽了马臀一记,蓦然回头,却发现所有将士都没动弹,甚至连他自己胯下的马都没动。

人和畜生都对他很有意见。

整天奔波逃命,大家的精神和体力离崩溃只差一线,朱宸濠这道不近人情的命令终于引发了所有人的反感。

朱宸濠见大家不动,脸色渐渐铁青。

李士实上前小声道:“王爷新败,眼下跟在您身边的皆是忠诚之士,大家已经很累了,还请王爷开恩让大家休憩小阵,否则若强行赶路,将士恐生哗变…”

朱宸濠眉梢一挑。深吸口气,终于忍下心中的愤怒,闻言冷冷道:“既如此,便休憩一阵吧。泉水先找一匹战马试饮,若无问题再让将士们饮用。”

李士实笑道:“王爷所虑正是。”

朱宸濠无奈地选择了妥协,一败涂地之后,身边仅剩这不到百名的将士了。他不能再失去他们。

一众将士纷纷欢呼起来,然后迫不及待地上马赶到路边清泉所在,先取了一些泉水让战马喝了,然后众人忍着不动。静静看着战马的反应。

半个时辰后,战马仍在摇头摆尾,垂首啃吃着地上的青草。反应一切都很正常。

朱宸濠微微苦笑。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连日被朝廷追击,自己已成了惊弓之鸟,见到什么都觉得有阴谋。

至于刚才路中为何会横着一根绊马索,朱宸濠也想不出究竟,附近既无伏兵,泉水似乎也没有问题。这根绊马索的来由实在没法解释。

不过朱宸濠眼下是逃命的王爷,不是衙门破案的捕快,既然没危险,想不通的事情干脆不想,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调整了一下心情后,朱宸濠挥了挥手:“看来泉水应该没问题,是本王多虑了,大家都去喝吧,喝完赶紧上路。”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纷纷奔向泉水,不管不顾地大喝起来,连朱宸濠自己也是一通牛饮。

待大家都喝过水,各自还将自己随身的皮囊装满后,朱宸濠一声令下,大家打起精神继续朝鄱阳湖方向赶去。

直到他们策马离开了一柱香时辰,唐子禾骑着马悠然地出现在泉水边,看着积存在石洼中的泉水已被这些人喝了小半,唐子禾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分外冷艳。

扬鞭欲追上去之时,唐子禾不知想起什么,苦笑着下了马,从怀中又掏出一包药粉,均匀地洒在泉水中,喃喃道:“以前那个心狠手辣的红阳女哪里去了?下完药还得继续下解药,免得荼害附近村民,这还是我么?”

语声呢喃,似怨似嗔。

朱宸濠和残兵们躺在南康府城外的大道边,脸色灰白,神情绝望。

躺满一地的不止是人,连他们骑的战马都躺下了,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朱宸濠想跑,但浑身软绵绵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恐惧,绝望,疑惑…种种情绪充斥着朱宸濠的心头。

上路半个时辰后,第一个喝了泉水的战马无故瘫倒在路上时,朱宸濠便察觉到大事不妙,又过了半个时辰,整支队伍包括朱宸濠在内全部丧失了力气,软软倒在大道边。

“王爷,咱们这是怎么了?到底着了什么道儿?”李士实虚弱问道。

朱宸濠盘腿坐在路边草地上,闭着眼沉默不语,脸色泛着绝望的青灰色。

“李先生,这绝非朝廷卫所官兵所为,这…这是江湖门道!”一名军士虚弱禀道。

话刚说完,近一半的残兵纷纷赞同附和。

朱宸濠麾下的反军将士大半皆是山匪水贼,算是江湖中的绿林道,对这种江湖把戏自然不会陌生,当初没投奔朱宸濠时,说不准这套把戏他们自己都干过不少,酒水里下药实在是居家旅行劫财灭口的绝佳工具,万万没想到,风声鹤唳仓惶逃命,他们逃过朝廷官兵的追击,却莫名其妙中了江湖人的圈套。

听了军士的话,朱宸濠浑身一震,眼中的迷茫不解之色愈发浓郁,试着抬了抬手,发现自己仍旧软绵绵的无法动弹,朱宸濠艰难地环首四顾,扬声道:“不知附近是哪一路的江湖好汉?本王…宸濠路过此地忘了拜山,还请好汉见谅,方便的话,何妨现身一见,容宸濠奉上银钱孝敬。”

草地沙沙作响,一双极秀气的紫色绣鞋出现在众人眼中,绣鞋很小,可以想象鞋中金莲何等娇弱玲珑。盈盈一握,引人遐想联翩。

然而此时此地,朱宸濠和一众手下跟待宰的肥猪没有两样,哪里还敢有半点旖旎想法。

众人目光渐渐上抬。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极美的绝色容颜,本应是芙蓉风情眼含春的俏脸此刻却杀机毕露,阴沉刺骨。

朱宸濠强忍住心头震惊,想抬臂拱拱手。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只好苦笑放弃。

“原以为是江湖好汉,却没想到竟是巾帼女豪杰,这位姑娘。恕宸濠无力见礼。”

唐子禾冰冷的美眸打量着他,瞧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你就是朱宸濠?”

朱宸濠心中一沉。别人都点名点姓了。说明自己中暗算并非偶然,她就是冲着他来的,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不敢瞒姑娘,我确是朱宸濠。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唐子禾嫣然娇笑:“我叫唐子禾,不知宁王爷可曾听过我的名字?”

话音刚落,不仅是朱宸濠,所有反军将士一齐倒吸了口凉气。

唐子禾是谁?大名鼎鼎的霸州女反贼呀!论身份。朱宸濠贵为藩王,但若论在造反界的资历,朱宸濠还得给唐子禾鞠躬作揖,称一声唐前辈。

“原来是唐元帅!”朱宸濠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更带着几分反贼见反贼,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革命目标都是一致的。

他对唐子禾可不陌生,除了当初闹得大明北地三省动荡不安的赫赫声名,更重要的是,唐子禾最近还跟他的造反事业有过交集。

“久闻唐元帅大名,宸濠今日方才瞻仰到元帅风采,实是三生有幸,多谢前不久元帅帮宸濠出手行刺昏君朱厚照…”

跟凌十一不一样,朱宸濠可不是唐粉,他向来只为自己代言,之所以这么肉麻死乞白赖攀关系,实是不得不为,此刻老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不攀关系递软话儿,老命能保住吗?

不论身份怎样高贵,卑贱时的表情都是一样一样的。

唐子禾笑眯眯地摆手:“别谢,宁王爷您真别谢,这事儿我没办成,心里对你正愧疚着呢…”

朱宸濠急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元帅义伸援手为朱某出了力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论结果如何,宸濠照样心铭五内。”

唐子禾笑得愈发甜美,捂着小嘴娇媚无比地笑了一阵,接着俏脸一垮,幽幽地道:“想不到王爷如此宽宏大量,小女子不敢相瞒,行刺明廷皇帝一事,小女子非但没有帮忙,反而从中作了梗,王爷…还会谢我么?”

“啊?”朱宸濠大惊,脸色瞬息万变,铁青到通红再到苍白,眨眼间又恢复了镇定。

现在他明白了,这唐子禾是处心积虑要对付他,多好的一次行刺昏君的机会被她搅黄了不说,眼下逃命之时她还设下了陷阱害他着了道儿…

朱宸濠毕竟曾经贵为藩王,藩王有藩王的尊严,想明白之后,朱宸濠再也不愿摆出攀关系的嘴脸了。

“本王究竟何时得罪过唐元帅,还请元帅不吝相告。”

唐子禾娇媚的笑颜渐渐变冷:“既然王爷先开了口,小女子就不藏着掖着,本来王爷造反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有一桩恩怨,小女子不得不解决它。”

“什么恩怨?”朱宸濠愈发满头雾水,表情也很无辜,最近一两年他其实很老实,除了埋头造反基本没干过别的出格儿的事了,与这位凶名在外的女反贼也是素昧平生,何来恩怨可言?

唐子禾神情不知怎的浮上几许哀伤,美目渐渐泛了红。

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后,唐子禾缓缓道:“宁王爷,你于正德三年六月十四在南昌起兵,你的成或败本来与我无关,但从六月廿九那日起,我便发誓,终有一日你必落入我手里!”

朱宸濠一颤:“为何?”

“南昌西面四百里,有城名曰瑞州府,王爷可知?”

“知道,南昌起兵后,本王麾下将士最先攻克的便是瑞州。”

“瑞州辖下高安县,县外有村名曰魏河村,王爷可知?”

朱宸濠想了想,点头道:“知道,江西全境每城每镇每村。皆在本王胸壑中。”

唐子禾的声音带着无可掩饰的哀伤,如泣如诉:“魏河村全村共计七十三户,壮丁老人妇孺孩童共计三百二十口,六月廿九那一日。王爷遣麾下大将凌十一进发九江府,大军路过魏河村,村中宗族长老不敢怠慢,领全村老小站在村口跪迎。并宰猪烹羊犒军,谁知你军中将士见族长未出阁的孙女貌美,竟心生歹意,欲强行与其交欢。族长及村中父老不从,你麾下那些畜生立刻翻脸无情,不仅将村中妇人尽数先奸后杀。甚至悍然屠杀全村!”

“三百多口人丁啊。不到一个时辰,全部被你麾下那些畜生杀得干干净净!杀光之后连尸首都没埋,继续行军赶路…”唐子禾笑得比冰霜更寒冷,泛泪的美眸怨毒无比:“不得不夸王爷一句,贵军果真是心狠手辣!”

朱宸濠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身边所有将士看着唐子禾怨毒得近乎狰狞的模样,顿觉遍体生寒。

“唐…唐元帅。你也是领过兵将之人…”

唐子禾冷冽一笑:“不错,我领过兵,鼎盛之时闹出的动静不比王爷小,麾下兵将也不比王爷少,但是我和王爷有一样不同,那就是…”

唐子禾盯着朱宸濠,一字一字缓缓道:“…我麾下将士都是血性汉子,没有一个畜生!”

朱宸濠垂下头,道:“魏河村之殇,确是本王之过,但是,魏河村与你有何关系?”

“因为我曾经欠了一笔债,一笔罪孽深重的债,我要用余生来偿还它,所以我游历大明天下,锄强扶弱也好,治病救人也好,只有还完了这笔债,我才有资格继续活下去,四个月之前我路过魏河村,治好了十余位村民的重症顽疾,村民纯朴,以恩人相待,留我住在村中,凡节礼食宿皆不敢怠慢,却没想到六月廿九那一日我上山采药未归,回到村中时遍地皆是死不瞑目的父老乡亲,我含着眼泪将乡亲们的尸首一具一具埋了,然后跪在他们的坟前发誓,我唐子禾一定为他们报仇!”

凄然叹了口气,唐子禾冷冷道:“朱宸濠,野心谁都有,我曾经的野心不比你小,和你一样轰轰烈烈造过朝廷的反,也想过有朝一日能效法武周,当一回女皇帝,但是,历朝历代兴兵造反能坐稳江山者,待百姓草民莫不小心翼翼施之以仁,真心也好,邀买人心也好,总之他们做了,像你这般视百姓性命如同草芥的心狠手辣之辈,若让你坐了龙廷,那才真叫老天瞎了眼,心邪之人怎么可能继嗣正统?”

唐子禾说了一大串,朱宸濠闭眼索然叹息,一旁的李士实却忽然大哭出声:“总以为王爷之败只因时势,没想到竟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若无此事,说不定咱们已杀了昏君,兵发南京了,王爷,成败自有天意啊!”

唐子禾冷笑:“凡事皆有因果,皆有报应,我唐子禾便是冥冥中的应报之人。”

“果真是报应啊,成王败寇,夫复何言!”朱宸濠长叹,心灰意冷道:“唐子禾,我既已落入你之手,要杀便杀吧,只是有件事情我必须要问你,死也不能做个糊涂鬼。”

“你问。”

“一个时辰前,官道上的绊马索可是你所为?泉水里可是你下的药?”

“不错,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知道这其实是个连环套,有了绊马索我才有可能停步,才有可能发现泉水,我想问你的是,你下的药多久发作?”

“一个时辰。”

“万一我让战马试喝,然后耐心等一个时辰呢?你岂不白费心机?”

“王爷,你如今被朝廷围追堵截,境况甚惨,你耽误得起一个时辰吗?半个时辰顶天了吧?”

“万一我强行下令继续赶路,不让将士们喝水呢?”

“忘了告诉王爷,你从安庆兵败到现在,小女子一路尾随王爷,整整一天你们没有下马休息过,我用绊马索让你们停下,不信你们不会对那泉水动心。”

朱宸濠呆楞半晌,终于意气丧尽,苦笑道:“我曾无数次想过死在朝廷官兵刀下,甚至被朱厚照亲手斩杀,却万万没想到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小小圈套,江湖门道,却算尽时势人心,栽在当世女豪杰手里,我不冤。”

唐子禾目光如刀,冷冷道:“王爷,下世若为人,记得多行善事,为自己积德。”

朱宸濠脸色愈发苍白,惨然笑道:“你要杀我了么?”

唐子禾摇头:“不,杀你的是朝廷,是皇帝,不是我。”

话音刚落,远处官道尽头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飞扬起漫天的黄沙尘土。朱宸濠和众人一惊,脸上纷纷露出绝望之色。

唐子禾眯着眼瞧了一阵,然后朝朱宸濠嫣然一笑,起身上马,朝相反的方向翩然远去。

她走后没多久,数千精骑出现在朱宸濠的视线中,看着衣甲鲜亮的朝廷官兵,朱宸濠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王大人,前方上百人不知何故瘫在路旁草丛中。”一名骑士抱拳禀道。

为首一人披挂明光铠甲,威风凛凛英姿勃发,赫然正是汀赣巡抚王守仁。

领着众将士策马行到朱宸濠等众残兵面前,王守仁下马,看着仍旧瘫软动弹不得的朱宸濠,王守仁目光狐疑地打量了一阵附近的环境,然后眯着眼盯着朱宸濠,不知看了多久,王守仁两眼徒然睁大,眼中露出极其兴奋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朱宸濠面前,二话不说拉起朱宸濠的手上下摇晃,万分感动且诚挚地道谢。

“王爷走投无路特意瘫在路边束手就擒,白送我这份泼天大功,委实高风亮节厚德载物,教王某怎么好意思呢…”

“姓王的,不要太过分啊…”

第六百三十章龙颜大怒

朱宸濠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被王守仁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

对王守仁来说,抓住朱宸濠的过程很不可思议,因为根本就没有过程,领五千精骑从南昌出发,赶到南康府附近,朱宸濠瘫坐在那里束手就擒,仿佛二人早已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抓人,一个等着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