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煦这一言让他蓦然记起在马车里赵景数说的那一句“时日无多”,她怎么会时日无多呢?想要立刻将手上的事情交代完成,奔忙得好像当真下一刻就会死掉。

她可不能死呢,赵景数若是死了,有一些事完成起来会困难得多呢。

他颇有些不顾礼节地匆匆与沈永煦告别,急急忙忙下了楼,跑出去追赵景数。

沈永煦悠然自得地喝完杯中余酒,勾唇笑了笑。

他追上赵景数的时候顺势轻拍了她的肩,赵景数蓦然回过头来,微微蹙眉看他。

他站在原地表现出一丝做错事般无措的慌张:“不好意思,追上时有些激动。”

赵景数眼中布满了血丝,典型的没有睡好。没有睡好的人是可怕的。易激怒、不分青红皂白发脾气、思维混乱、喜欢指责并放大别人的过失;或是陷入另一个极端,低落、悲哀、精神恍惚、什么事都无法继续。

面前的赵景数,似乎两者都占了那么一些。

“你……脸色很糟糕。”温临谨慎却又无措。

“睡得少。”我不是病了,只是熬了夜。赵景数闭眼叹了口气,因为极度缺少睡眠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下去容易因公殉职吧……”

赵景数看了他一眼:“我有分寸。”

生死能在分寸之间掌控吗?说不定某一天太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温临谨慎开口:“所以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要帮忙吗……”

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脚底下是湿淋淋的路面,赵景数依旧保持清醒。

“真怀疑张主事在你去吏部报到时说了些有违他寻常见解的话。”她话锋一转,“或者你习惯受虐。你的文书上都没有盖过戳,所以都没有正式报到过,这么积极做什么?”

温临看看她,依旧一脸无害:“因为你拖我下水了啊。”

赵景数被噎了一下,大概是没睡好所以脑子转得不够快吧,她开口道:“我正好要去吃饭,一起么?”

“虽说吃饭也很重要,但睡觉可能更重要些,所以你要不要回去睡会儿?”

赵景数依旧轻蹙眉看着他,最后给出了结论:“你刚刚和沈永煦在一起。”

“呃……”

“除非你和他有一样有用香粉的癖好。”

温临抬起袖子闻了闻,的确是有一些淡淡的香粉味,可实在有些太淡了,并不容易被察觉。

赵景数不再继续她逻辑跳跃的推断,沉默地转过了身。还是克制住这样的刻薄吧,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对旁人也不好。

温临见她背过身继续往前走,便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阵子,末了道:“你、要不要去医馆看一看?”

赵景数没有停下来,深深叹了口气:“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去的。”

“不是要一起吃饭么……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温临匆匆跟上去,赵景数却突然止住了步子,转过身来:“改天吧,我钱袋子落在户部司了。不好意思,上次吃你早饭所欠的人情可能要再等两天再还了,就此别过吧,你现在回头的话,也许沈永煦还在原处没有走。记得替我好好宰他一顿。”

温临从袖袋中摸出锦袋,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我不是很介意别人多欠我人情,让别人欠着,自己心里会比较舒服……”他仍是看着赵景数,神色又变得小心翼翼些:“所以……如你所说,我果然是习惯受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温临是个面瘫受,本章已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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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零五】不论动机...

赵景数已经太习惯与人针锋相对,面对温临这样的对手,却常常被噎住。对方愈发了解自己就越危险,赵景数害怕被看穿、被窥探,她早已习惯掌握主动权。一旦陷入被动状态,便无所适从。

她回得冷漠:“不必了,欠别人人情会让我心里别扭,尤其是在已经欠了的情况下。”

“那……算了。”温临慢吞吞道,“走路慢一些,路面上有没有化开的冰块。”

赵景数不知道要说什么,不露痕迹地深呼吸了一下,转身走了。

温临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路边的积雪继续消融,他转身按照原路返回。

他以为沈永煦应当早就走了,谁料到,他刚走到酒肆楼下,便听得楼上有人喊他。

“温兄,没有追上吗?”沈永煦从窗子里探出头来问他,“上来说罢。”

先前他那样不知礼数地匆匆离开,按常理说,也是不好意思再上去的,但温临很是坦然地上了楼,在原先的位置坐了下来。

“赵景数走太快了你没追上?还是被她给赶回来了?”沈永煦捏着酒杯懒洋洋地问他。

“追上了,还嘱托了些事情。”温临低头继续吃饭,丝毫没有尴尬和不好意思。

沈永煦好整以暇地问:“说了些什么?”

温临仍旧低着头,似是无心般道:“让我狠狠宰你一顿。”

沈永煦笑了:“这个女妖怪,真的是太讨厌了。”

“为什么说她是……”即便他暗地里也曾经用这个词形容过她,却也没有开口说出来。

“你没见过她换下那身官袍的样子。”沈永煦轻抿了薄唇,嘴角又带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怎么说也是个美人,硬生生被那身宽大又丑陋的官袍给掩了,若梳个女儿妆,艳美且有心机,故而是妖。还有那头发,长年累月梳得像个道姑一样,清心寡欲到境界了,异类,则为怪。”

温临闻言点点头,又道:“说起来倒是奇怪,京都竟然有女吏,先前我倒是不知道的。”他停下来,抬头看看沈永煦,轻皱眉问道,“这其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么?”

沈永煦莞尔:“这件事,说起来倒会触到一些忌讳。”

“忌讳?”

“正德三年的时候,有那样一个人,大约觉得自己天下再无对手,故而设了一场比赛,最终若能赢了他的,可以直接进计省做度支主事。赵景数那年十五岁,不知死地去了。”

“然后她赢了。”温临语气平淡,似乎觉得都在意料之中。

“当然。”沈永煦短暂地停了一下,“因此赵景数的人生,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虽然被她过得很无聊。

“是什么样的比赛?那个觉得天下无对手的……是在高位且有权势之人罢?”

“是,身在高位,年少轻狂时仗着长辈的宠溺做了这些事。”他甚至连名字也没有提,给出已经算是逾矩的评价后,回了温临的前一个问题:“比的是算盘,花样繁出,颇见基本功与天赋。”

“倒真是有意思。”

“有意思归有意思,只是成不了佳缘。”沈永煦把玩着桌上的酒盏,“赵景数毕竟是罪臣之女,当年没因为她父亲的事被牵连进去,已经算是格外的恩典了。”

温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太阳隐进云层里,天色阴了,有冷风灌进来。

“什么罪?”

“有那么一箩筐吧,总之是没有转圜余地,必死无疑的罪过了。”

“这样的罪过,没有受到株连,确实是万幸。”

“按律自然是会被株连,可的确没有。何况她父亲在狱中自尽,后来很多事就不了了之。”沈永煦话锋忽转,脸上仍然带着一贯笑意,“看样子,温兄对你这位女上级,倒是格外上心呢。”

温临浅笑笑,未答。

沈永煦不置可否地笑着抿了口酒,改了话题道:“不知温兄打算在京都待多久,住在驿馆不是很方便罢?”

温临回他:“应该会留到明年,也许会更久一些也说不定。前几日在西海附近找了找,还当真寻到几处宅院,其中还有一座废宅,但不知主人是谁。外面看是破落了些,内里屋子的结构倒还很不错。若能打听到是谁家的宅院,也方便谈一谈售买事宜。”

“西海附近的废宅?”沈永煦的神色有一瞬的疑虑。

温临留意到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低了头夹菜,似是无心般接了下去:“是的,本来想向周围的人打听打听,但没什么结果。沈兄在京都定然人脉甚广,若是有空的话,不知能否帮忙打听打听。”

沈永煦轻蹙了下眉,却立刻又恢复一贯神色:“我试试看罢。”

温临回以温和笑意:“有劳了,十分感谢。”

作别沈永煦,温临独自去了京都西海。西海附近的屋子大多无主且破败。冬日里的渔市冷清,他穿过渔市街道,细细回忆着幼年时的某一次出行。

难得出门的母亲带着他穿过渔市,潮湿的腥气沾染了一身。母亲那时候常年没有笑意,可那一次却展露笑颜,带着他到了一处宅子门口,指着匾额似乎很快乐地同年幼的他道:“阿谨,看到了吗?这是外祖父留给你的宅子,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后来的事,就再也记不清了。

人生不可逆,母亲那一次难得的笑颜,最终成了可以缅怀但再不可见的模糊回忆。

他走到旧宅门口,仰头看了一眼。匾额不知去向,门锁早已坏掉,大门口杂草横生。推门入内,有无处可归者暂居的痕迹,陶碗破罐散了一地,干枯的稻草随处可见,残破的席子铺在廊内。没有遮蔽的地方,到处是积雪。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在这里住过一晚。

他在内院里站了一会儿,又往后院走,隐约听到海水声。

外祖父当年留这一条后路其实一丁点意义都没有。可他和母亲一样,皆不愿意去国离家,宁愿死,也想与故土相伴。

冷风灌进来,温临闭目叹了口气,关门离开,最后还擦干净了落灰的门锁。

赵景数坐在东府门口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厚重的大块云朵缓慢地从头顶移过去,夜风潮冷。

昌姑姑上前给她加了一件厚披风,在一旁柔声劝说:“小姐回去吧,过会儿要受凉了。”

赵景数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嘶哑,便索性连开口的想法都没有了。又坐了会儿,她终于起身,在暮色里站了会儿,寒冷、疲倦以及饥饿过头的清醒感一道袭来,有些让人喘不过气。人生必然遭遇困境,自我挣扎且自觉无法解救时她总这样饿着自己,好像咬一咬牙就能扛过去。

现在的自己枯槁、干瘪,就像计省过道花架上耷拉着的死藤,毫无生机,恢复期漫长。

天色彻底黑下去,她回房拆开头发,和衣躺在床上,昌姑姑敲门过来送洗脚水。她坐在床边脱下足袋,双脚放进热气腾腾的水中,有针扎般的刺痛感。

还活着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擦干脚,起身去了书架前,拿过最顶层的一本《计律》,借着昏昧的灯光翻开第一页。

是父亲留下的书,律令法条一类,必然规整严谨又枯燥,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读物。她还没有进计省时,便已经将它翻了无数遍。其中有那么一页,被画上了批注。每一列都有,用的是朱笔,密密麻麻,十分认真。

将律条看做为人原则的父亲,又怎会做出那样有违良心的事呢?她是不会信的。

直到后来她到父亲这个位置上,才发觉诸事平衡起来太难了。何况即便保持中立与廉洁,也一样会被泼上污水。

外面的风似乎大了一些。赵景数捧着一本《计律》不知不觉走了神。

昌姑姑突然敲门道:“小姐,有客人来了,您要见一见吗?”

赵景数扯过挂在椅背上的披风,裹上肩低头走了出去。

昌姑姑看她就这样出来了,略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扭头看向了走廊的西边,道:“这位说是给您送药来的。”

赵景数的步子忽然顿住了。温临站在走廊尽头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手里抱着个小药罐子。

昌姑姑悄悄离开,温临轻抿了抿干燥的唇,似乎有些进退两难,末了才慢吞吞开口:“从海国带过来的一些膏子,看你似乎太体虚了,吃一些补补也是好的……”

赵景数仍旧站在原地,裹紧着披风。走廊外面的大风刮得越发起劲,天气糟糕得似乎又要下雪。

温临试图打破这样的尴尬境况,又接着道:“似乎带多了,吃不完也是会坏的。”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主要是不想看到你英年早逝,会比较可惜,而且”他轻蹙蹙眉,像是不善言辞的人在售卖自己的物品:“你活得长一些会比较好。总之……”

他不再说话,赵景数走了过去。

她看看他,神情在昏昧的走廊里还是那个老样子。

不论你动机为何,也不管你原本的面目是什么样,以及为什么要伪装成现在这副好欺负的样子,更甚这罐药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赵景数接过小药罐,神色平静,声音微哑:“总之,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修完,下一章明天修完。

基本上一天会修两章的样子,我已经很努力在赶了,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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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待修】...

温临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门外的阿徵似乎迟疑了一下,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还十分懂事地关上了客房的门。

他指着放下来的床帐低声道:“大姐……是生病了吗?”

温临浅眯了眼,蹲下来同他道:“是因为太累了,也许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说起来,你是阿徵?”

阿徵点点头,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先前都没有见过你……”

“你父亲同我提起过。”温临伸手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眼中有温柔笑意,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却没有开口。

阿徵是赵书浚的独子,母亲出身卑微,生下他后就过世了。但也都只是据说,几年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景况,外人均不得而知。只是赵书浚之后再也未续弦,府中冷清得很。

小家伙似乎还执着于先前那个问题,微微蹙眉问道:“可你是林将军吗?青泓姑姑说将军都长得很壮实的。”说着还悄悄地瞅了瞅温临的身板儿,略疑惑地抿起了唇。

温临笑意不减,依旧答得温柔:“第一呢,你那位青泓姑姑未必说得对;第二,我也的确不是林将军。”

小家伙眉头皱得更厉害:“那你是谁……我家大姐平日里都不怎么同别人往来的……”

温临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另一边,厚厚的床幔遮了所有,也不知道赵景数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他对阿徵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过小家伙的手,带着他往外去。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赵府显得愈发冷清,没有女主人的府邸似乎总是少了些什么。温临低头同阿徵道:“这么晚了你父亲还不回来么?”

阿徵歪了脑袋,嘟囔道:“爹爹一忙起来就不着家了,今天也许又不回来了。”即便这样说着,可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失望的情绪,仿佛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温临揉揉他脑袋,继续往前走,忽又道:“你平日里都玩些什么?”

阿徵回答得很是流利:“青泓姑姑闲时会陪我玩,现在天不好,也不常常出去。”

“以后我偷偷带你玩。”温临低头看他,“信不信我?”

阿徵略想了一下,装大人似地回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罢还伸出小拇指头:“拉个勾就作数了。”

温临同他达成约定,末了道:“好样的,那我先走了,改日来找你玩,怎样?”

阿徵点点头。

温临停住步子,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偏廊尽头的青泓姑姑,眼角微微下压,末了开口道:“青泓姑姑,赵景数就拜托给您了。”

青泓没有开口,等温临转身离开,这才从偏廊里走出来,送阿徵回房。

梦境之所以虚妄不可靠,是因为终会醒来。

赵景数醒来后将昨日发生的所有事梳理了一遍,深深叹了口气准备起床,青泓已在外头敲了门。

“大小姐,要回东府吗?”

“不去了。”赵景数下床迅速理了理衣服,拉开门同青泓道,“我洗漱完便走,不要同七叔说我来过。另外,也不要同东府那边提起。”

青泓抿了抿唇,立刻折回去吩咐侍女准备温水让赵景数洗漱。

赵景数匆匆忙忙洗漱完,很早便走了。冬日清晨天色还未大亮,因为靠近西海晨风潮湿,赵景数走在没有人烟的街头,冷得打了个寒颤。

一路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码头。码头不远处便是京都官厂的仓库,再往西走两里路,便是京都官厂衙门。早晨的海风吹得人发抖,太阳升起来,赵景数抱肩站着,遥遥看着官厂仓库,略眯了眯眼。

这么大的官厂,进出货品数量之大及牵涉之广,绝不可能干净,甚至都有可能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以沈氏一族为首的几名吏员把持官厂这么多年,秘密也一定多得堆成山。

上头让海国官厂的主簿官过来协查此事,似乎想要扳倒沈家。而这位主簿官,暗地里却是沈氏后人?温临隐姓埋名,以海国贵族之后的身份归国,有意无意地接触沈家的人,那只能说明,他与沈家之间即便没有深仇,也有芥蒂。沈家发生过能让血亲反目的事情?赵景数并没有听说过。

她猛然想起昨日傍晚温临背着她往七叔府去的路上说的那些话。他与她小时候见过?那也应该是温临去国离家前的事了。他这十几年都没有再回来过吗?自己小时候到底做过什么事?又说过哪些话?他当时又是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才绝望又迷惘?赵景数努力回想,都是模糊的一团记忆,无法梳理。

算是缘分罢,以前的缘分。

海边的渔市渐渐热闹起来,她穿过渔市,在附近酒馆里简单吃了些东西,最后喝了一碗暖暖的鲣鱼汤,才觉得不那么冷。末了她摸了摸袖袋,略蹙了蹙眉,却已经有人在桌上搁了铜板。

她抬头看着来人,也不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温临浅笑笑,道:“方才见你吃得太专心,舍不得打断你。算是补上次那顿午饭,不必感谢。”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清晨的朝气,似乎心中透亮,毫无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