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单纯的模样,也不过如此了。时时刻刻都能控制自己情绪以及外在表现的人,往往都比预想中要阴险难对付得多赵景数暗想。

“真是巧。”她回得非常简短,却还是画蛇添了足,“这儿鱼汤很好喝。”

“驿馆就在附近,可驿馆的吃食实在不敢恭维。时间还早,便到这里来喝一碗鱼汤。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你。”他顿了顿,“其实鲣鱼汤没有那么好喝,也许只是你太饿了。昨晚睡得如何?”

赵景数起了身,将椅子推回桌底:“你说呢?”她打算往外走,正色道:“你与我七叔走得是不是太近了些?”

温临将抓在手里的斗篷递过去:“穿着吧,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冻得发抖。”

赵景数淡淡瞥了他一眼,接过斗篷。

温临这才回了她方才问的话:“说起来我与你七叔是故交,我很小便认识他了。我归国后反正也没有朋友,与昔日旧友恢复往来,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赵景数眼中掠过一丝隐约的锋芒,却不经意般淡淡反问道:“是么?归国后没有朋友所以迅速搭上了沈家长子沈永舟?”

温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跟着她出了门。

赵景数止住步子,转过身道:“昨日我喝多了,如果失态或是有麻烦到的地方,实在不好意思。”

“举手之劳。”他这样说着,依旧一脸无害,“另外昨日你若是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什么,也请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住哪里我并不清楚,而我在京都就只认识你七叔的府邸,因此只好将你送过去。何况七叔昨日也不在府中,也不会嫌弃你叨扰他。”

他怎么能表现得好似一切都顺理成章?这实在也是一种本事。

赵景数看看他,末了也只说了一句:“你实在令人觉得”

温临笑笑:“不可理喻?”

赵景数掉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轻叹道:“没什么,至少还招小孩儿喜欢。”

温临笑了,在后头道:“你的意思是阿徵不喜欢你吗?”

赵景数略低头,是啊,自己的确不讨小孩子喜欢。阿徵见了自己也总是各式各样的客套与拘束,永远都亲近不起来。

温临三两步追上去:“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今日你休沐。”他偏头问她:“有打算吗?”

“没有。”她的生活素来乏善可陈。

但她迅速回问过去:“新进吏员这个月都没有休沐,你现在不去计省的话,就迟了。”

“既然同僚都以为我是海国来的纨绔子弟,那旷工也是合情合理。何况”他稍作停顿,看了一眼赵景数,接着道,“我只是学习主事,户部司不缺我这样一个人。”

“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赵景数回得依旧简略,语气平淡。

“今日这样的好天气,应当做些正经事了。你既然过来了,倒也刚好。”

赵景数虽然心中有了揣测,却静候下文。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温临看着她的眼睛忽地就收敛了笑意,略抿了抿唇,将目光移向别处,“我相信七叔同你说过我的来意,京都官厂就在附近,不想去看一看么?”

赵景数回得不急不忙:“计省唯一不能插手的便是京都官厂,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让我逾矩么?法度内的事情可以商量;但是之外,若没有接到任何文书或正式的命令,超越法度的事,寻常人都会避而远之。”

她的目光毫无闪躲,接着说了下去:“很显然,我也是寻常人,贪生怕死趋利避害。”

“话说得太早了些。”温临无谓笑笑,“一切都有例外,比如说,寻常人也有因为私情旧仇而失去理智飞蛾扑火的时候。你书架上放着的那本《计律》,是标注着玩的么?不想追究你父亲当年那桩旧案,可为什么要将那些律条全部划下来?”

赵景数的眼中明显闪过锐利:“请你不要提我父亲的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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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待修】...

她说罢转身就走,似乎不想解释也不想听关于此事的任何下文。温临没有跟上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往反方向走了。

果然如七叔所言,她从来没有诚实面对过当年父母的离世,也不打算诚实面对。真是不清楚她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温临停下来又看了一眼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算了,斗篷就暂借给她罢。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本要去京都官厂仓库的他改了主意,回驿站换了身衣服,往户部司去。

沈永舟正与同僚嘀咕着温临怎么还没有到的时候,户部司来了位不速之客。顾越背着药箱,手里拎着药罐,站在走廊里问主簿厅的宋主事:“赵大人来了吗?”

宋主事瞥了一眼他手上拎着的药罐:“大人今日休沐,恐怕不会来了。若是有什么要事,顾太医还是去一趟东府罢。”

“是么”顾越将手里的药罐递给宋主事,“我也只是顺道路过,就替她将药带过来了,就烦劳宋主事转交了。”

宋主事略皱皱眉,刚要接过来,顾越却已经将药罐收了回去,视线绕过他看向他背后,并道:“看来不用麻烦宋主事了。”

宋主事回头,看到赵景数站在他身后,连忙道:“方才顾太医过来送药,本说……”

“知道了。”赵景数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并对顾越道,“到我书房来吧。”

两人一道往书房走,赵景数略偏过头小声问道:“是有别的事么?”

顾越浅笑笑:“没有别的事难道不能过来找你么?”

赵景数略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寒暄,打开书房的门后,请他进去,也只是简省说了一个字:“坐。”

顾越将药罐放在她的书案上,也没打算坐下,只说:“昨天匆匆告辞实在不好意思,后来想想你可能太忙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即便给你开方子可能也是搁在一旁就这样算了。回医馆时顺道替你熬了罐膏子,你吃吃看,应当是挺好的。何况也方便,闲时拿温水冲服即可。”

赵景数看了一眼书案上的药罐子,想起方才自己那般态度,觉得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也会伤到别人的好意,心中不免愧疚,便道:“知道了,谢谢你。”

顾越依旧笑得温和,四下看了看,礼貌又客套地与赵景数道:“记得按时服用,我还得回医馆,就先走一步了。”

赵景数看着他离开,坐下来打开药罐子,愣了好一会儿。她并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恩的那一面。

温临到户部司时,恰好遇见顾越离开。但是很显然顾越并没有注意到他,就这么出门去了。

温临在原地站了会儿,往里走,前脚刚踏进主簿厅的门,沈永舟便快步朝他走了过来:“还以为温兄不来了呢,今日这么迟,是有事耽搁了么?”

“恩,的确有些事。”温临没有道破,谦和却又有几分故作神秘的味道。

沈永舟兀自猜了会儿,无果,最终索性换了话题,凑过去小声道:“方才顾太医带了一罐膏子来找赵景数,若不是关系非常好,怎可能由医馆的太医亲自过来送药?林将军这一走,兴许赵家东府的乘龙快婿都要换人了。”

温临对此不发表言论,只说:“不知今日沈公子有没有空,晚些时候去喝酒罢,今日挺冷的。”

沈永舟应下来:“行啊,温兄这回又发现什么好地方了?”

“还是原先那间酒馆,不过在那附近倒是有个好地方,正想与沈公子一道去看一看。”

沈永舟很是好奇,但温临没有多说,只道去了就知道了。

下午时户部司的内堂里已没有几个人了,温临听闻外面有轻微的动静,偏头看去,赵景数身形寂寥地从穿廊里低头走过。

鉴于沈永舟以及其他几位同僚在旁边,他也没法这样走出去直接同她说话。外人眼中的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才是合理的。

临近傍晚时,温临带着沈永舟去了西海废宅。原先稀薄的云彩逐渐厚重,天空仿佛更低,即便摆出一副沉沉欲睡的样子,潮冷的空气却愈发让人清醒。整座废宅被压在厚厚的云层下,显得愈发破败。

沈永舟不加掩饰地皱了皱眉:“这便是温兄说的好地方?”

温临淡然开口:“京都是个好地方,想住久一些,却也想离海国近一些,所以近日在西海附近寻了这处废宅,听闻是无主的,先前甚至还闹鬼。但我素来不信这些,再者这座宅子位置不错,我去里头看过,框架也都结实得很,在此基础上做些修缮工作,想必过阵子就能搬进去住了。”

沈永舟似乎对他这个决定很是惊讶,问道:“温兄不是一时兴起罢?”

温临微笑着偏过头:“沈公子,你觉得温某是脑子发热就去做一件事的人么?”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沈永舟尴尬笑笑,“只是觉得温兄好歹是海国贵族子弟,怎会对这样的废宅有兴趣。”

温临脸上笑意依旧:“沈公子不知道我是温府庶出罢?”

沈永舟听他无谓谈及自己庶出的尴尬身份,立刻住了嘴,决定不再深究这个话题。

温临没有领他进门,只在外面轻声叹息道:“我虽有意,也打听到这是一座废弃的旧宅,可到底也担心突然会有主人会找过来。沈公子在京都人脉甚广,能否帮着打听打听这座废宅的来历?若能寻到原主,能将事情谈清楚,那也能免去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

沈永舟略想了下,点点头:“我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

“温兄实在太客气了。”沈永舟笑笑,又道,“这样吧,今日也不要去酒馆了,去我府里吃罢,前两日我二弟送了我一坛好酒,很是难得呢。”

温临没有推辞,便同他去了沈府。当日美酒佳肴,温临却颇有些心不在焉,中途说想出去透一透气,等快走到走廊拐角处时,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用力拽过他。

廊下灯光暗昧不清,温临迅速地反握其小臂,将其反手压在墙上:“不请自来的话,要么是贼,要么”

那人也不挣扎,只低声道:“三少爷,是老奴啊”

“哪里来的三少爷,你认错人了。”

温临的手依旧未松,那人大半张脸都被迫贴在墙上,又道:“七爷前两日同老奴说三少爷从海国回来了,老奴这才知道……原来三少爷您、您还活着……”

温临的警觉心素来很重,可他突然松了手。

那人转过身来,揉了揉被拧得发痛的手腕,正欲开口,而温临却道:“虽然我不知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是什么,但我今日是沈府的客人,也犯不着为你坏了主人的兴致,你走罢。”

温临转身欲走,那人追过来:“三少爷,您当真不记得老奴了吗?”

温临止住步子,回过头,同那位已经年逾不惑的老仆淡淡道:“沈府的三少爷不是死了么?叫什么来着?沈永谨?似乎是这个……”他唇角甚至有笑意:“小小年纪就死掉的人,想必连冤魂都做不成,你们还惦记着他做什么?”

他说罢就走,那老仆也不再跟着,可温临心中却已是五味杂陈。

即便年幼时的记忆单薄,可那张脸他还是记得的。江叔,你都四十多岁了,老成这副模样。可是对不起,以我现在的立场,根本没有办法相信回忆里的人。

一来他无法确认这是否是有心之人对他的试探,二来他也不相信七叔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十五年前服侍他们的一个老仆。即便江叔没有恶意,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回去后借故匆匆辞别了沈永舟,于黑暗中往赵书浚府里去。走着走着他发觉身后有人跟着,大约是猜到一些,也没有点破,最终耍小招数甩掉了那人。

赵书浚刚回到府中,正陪着阿徵吃晚饭。下人匆匆来报,说温临过来了。

赵书浚没有任何起身迎客的意思,继续陪阿徵吃饭,只偏头同小厮淡淡说了一句:“让他直接过来罢。”

阿徵正咬一块甜糕,见到温临进来了瞪圆了眼睛。

温临见阿徵在场,并没有开口问这件事,只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直到他们父子俩吃完晚饭,赵书浚让青泓带着阿徵离开,这才淡淡问道:“好几日没来了,今日是有要紧事么?”

昨日他送赵景数到这儿来的事,青泓难道没有同他提起过?

温临将这疑惑暂时搁置一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子:“江叔跟过来了。”

“是么,以后你在沈府就有帮手了。”赵书浚语气平淡,好像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所以果真是七叔将事情原委以及将来的打算都告诉他了么?”

“他所知道的并非全部,只是知道了他该知道的事而已。”赵书浚唇角略上扬,“不过说起来,在这一件事上,你的警觉倒是令人满意。”

温临保持沉默,良久才道:“我并不认为七叔的做法明智。”

赵书浚看着他的眼睛:“棋子永远不嫌多,看你能不能用好而已。”

“江叔不该成为棋子。”

赵书浚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开,神色不动:“是么,我倒是没料到你是如此有良心并且有妇人之仁的人。”

“这并非重点。”

温临似乎还想与他辩说一二,赵书浚却打断了他,冷着脸道:“你今日带沈永舟去了西海废宅,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所以你让人跟踪我。”即便如此,温临依旧神色未变。

“我提醒过你,沈永舟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将他牵扯进来。另外请你记得,你信任对方,对方未必信任你。我遣人跟踪你,便是最好的例证。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你的那些心眼还远远不够。”

温临显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末了只说了一句:“正是因为沈永舟什么都不知道,我才觉得他可怜。我希望他自己将旧事翻出来,好歹比别人告诉他要好一些。”

他说完便走了,脱离了火炉取暖的室外,寒风刺骨。黑暗中有大块的阴云从头顶缓慢地漂浮过去,明日早上说不定有雨呢。

他走出赵府大门,忽有低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江叔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喊他:“三少爷……”

温临偏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唇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三少爷……”他往前走,江叔便跟在后头小声地喊他。

夜阑俱静,冷清的街道上人烟稀少。温临最终止住了步子,转过身去:“你跟着我又有何用呢?我不是京都人,我只是与你家少爷有一些往来,你所说的那位三少爷早就过世了。看你的模样,想必也在沈府过得不错,何必要揪着往事不放呢?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下去就好了,又没有人怨怪你。”

那位被唤作江叔的男子眼中已有了泪光,声音也哽咽了。

“三少爷,老奴这些年没一日过得安心呐……得知您还活着,老奴真的是谢天谢地都不够……若您有用到老奴的地方,老奴万死不辞。”

温临寡着脸转过了身。早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叔父沈荣斌就养了一批死士,所以他知道忠心是多么可贵又多么可怕的东西。

人命,抵不过忠心二字。那是当时十来岁的他,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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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待修】...

温临没有再回头。

江叔走后,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大雨就落下来了。本来预计第二日才会下的雨,却如此迫不及待。夜雨潮冷,他躲进房檐下避雨,本想着等雨停了再走,却隐约听到脚步声。

赵景数撑伞匆匆路过,却又突然折回来,往明瓦屋檐下看了一眼。

两个人均没有开口,周遭只有雨声。赵景数最终打破了沉默:“又来找我七叔?”

“已经找过了,正打算回去。”温临如实相告,“你怎会在这里?”

“我回家,恰好路过。”

“这么晚。”温临抬头看了看,此处房檐有些漏水,雨势愈发大,雨水被风刮进来,似乎在这儿避雨也没什么用。

赵景数正要走,温临却突然喊住她:“赵景数。”

赵景数静候下文。

“驿馆离这儿太远了,东府若有空的客房,能否收留我一晚。”

赵景数依旧寡着脸:“我凭什么要收留你?”

“以你小时候的善心。”

赵景数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却将伞移过去了一些。温临走出廊檐,本要接过伞柄,结果赵景数却没有放手。她略偏头看了他一眼:“我希望你分得清主客。”

伞下的空间略显逼仄,加上大雨倾盆,想要不被淋湿实在无异于天方夜谭。

温临以化解尴尬的口吻问道:“怎么会回来这么晚?”

“有点事。”赵景数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缺少重点。

温临突然觉得她这样也挺有意思。乏善可陈的人生,缺少倾吐的欲望,任何事都可以独自吞咽,亦不奢望旁人的关怀,好像随时可以孤独地死掉。

“你常常重点全错,但仕途一直很顺。”他意指赵景数并不擅为人处世之道。

“至少衙门里的事,我从不含糊。”公私有别,不要只相信你看到那一面。

温临不再提。东府距离赵书浚府邸并不远,赵景数从偏门进去,小厮刚要去通报昌姑姑,赵景数立刻拦住了他。

“太晚了,不要去吵昌姑姑。”她淡淡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被雨淋得一身狼狈的温临,“就当这个人没到东府来过,记住了么?”

小厮点点头。赵景数径自沿着湿漉漉的穿廊往西边走,温临走在后面。

他总是看到她的背影,好像一直都是一个样子。

赵景数推开一间卧房,拿了火折子点了蜡烛,火苗跳动了几下稳定下来,屋子里有昏昧的光亮。她拉开柜子,从里头拖出被褥来扔到床上:“剩下的你自己铺。过会儿会有人给你送热水”她扫了一眼温临,“明早从今日过来的那个偏门走,我不希望你撞见昌姑姑。”

“万一运气不好呢?”

赵景数看看他:“没有万一,我不喜欢好心帮忙之余还要替别人处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