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方才周氏带了今日去请老爷子的下人过来,丁正峰才知道女儿竟然早在数年前便已别府另居的事情。

也因此,才会第一时间就信了方才蕴宁在房间里说的话,知道了这些年丁氏在程家做的事,丁正峰自己都不由的心里发凉——

这哪里是报恩啊,分明是结仇还差不多。

还有之前丁氏那一番充满恨意的话,丁正峰可不也全都听在耳中,连带的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胆大包天,想要攀诬武安侯袁烈!

这样的大逆不道,早已超过丁正峰忍耐的极限,虽然对蕴宁作为晚辈恁般咄咄逼人心生不满,却不妨碍他立即做出决断——

不管是为了挽回程仲,还是为了安抚明显已经怒不可遏的女婿,再加上还有之前周氏以伯府名义对蕴宁的承诺…

所有一切决定了,他必须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站在蕴宁这边。

当下冲蕴宁点了点头:

“宁姐儿是吧?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和你祖父。你放心,我今儿个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吩咐明显脸色难看的丁芳年:

“你去,请你程家妹夫过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一句话说的丁淑芳登时脸色惨白——

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程家地位超然,让程庆轩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依靠的可不正是伯府娘家?

若然让程庆轩知道,自己先是得罪了陆家,又见弃于伯府,更甚者还惹怒了武安侯,怕是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

无比惊恐之下,膝行着爬到丁正峰面前:

“爹,别让我家老爷过来,求求你…别让他知道这些…女儿错了,女儿再不敢了…”

却被丁正峰再次一脚踹开:

“不想让姑爷知道的话,你就和姑爷一起去亲家公面前请罪,然后自请去静心庵忏悔三年!”

从前对这个女儿倒也有几分疼爱,不然当初在她嫁入程家时,也不会明知道妻子对丁淑芳不喜至极,还是给准备了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只丁正峰能给与的也就这么多了。作为大家族的族长,丁正峰心里自然有一杆称,丁淑芳眼下所为,在丁正峰看来,已是大大的逾距了。尤其是要把那么大一盆脏水泼到武安侯府身上,真是传出去只言片语,包括伯府在内,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至于说静心庵,可不最是讲究清规戒律,名为庵堂,实则是京都贵家惩罚犯错了的女子所在,但凡进去了,表面上说替家人祈福,实则会受尽苦楚。

且这一进去便是三年之久,待得丁氏出来,蕴宁的年纪自然应该已是许了人家,也算变相实现了对蕴宁的承诺。

父亲竟要自己去静心庵?丁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下瘫软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有人怀疑蕴宁的身世了,猜猜看,是哪个…

第64章

程庆轩被下人带过来的时候, 还有些奇怪,待得一步跨进院里, 却被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

自来事事讲究的妻子, 这会儿却正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脸上泪痕斑驳, 脸颊更是肿了老高。

登时有些仓皇, 视线极快的又在武安侯袁烈身上掠过,一时更加心惊肉跳。实在是明明就在方才, 这位连襟待自己还是亲切的紧,如何这会儿就面沉似水、神情凝重之极?

本是迈向丁氏的脚步不觉变的迟疑, 最终在丁正峰面前停住脚:

“不知岳父大人唤小婿何事?”

停了停才试探道:

“可是我家娘子惹了岳父生气?”

瞧着缩手缩脚的程庆轩, 丁正峰当真觉得和吃了只苍蝇相仿, 也无心和他兜圈子:

“姑爷你是一家之主,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只问你一句,这么多年, 你父亲待你如何?”

程庆轩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道:

“我爹自是待我极好…若非我爹, 也绝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我…”

却被丁正峰一下喝断:

“既是如此,如何还要带着妻儿别府另居?便是你不觉得羞臊,我也要臊死了!”

“你是伯府娇客, 即便我不好出面责罚于你,这满朝御史都是死的吗?国朝自来以孝治天下,身为嗣子,你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信不信只要有那等乖觉的,一道奏章送上,你头上那顶乌纱,顷刻间就会不翼而飞?这等戴罪之身,一世也休想有出头之日!”

程庆轩本是躬身而立,这会儿却是再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惊失色道:

“岳父息怒,小婿并没有分家之意,不过是想要让父亲换个…”

却被丁正峰朝脸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我呸!这会儿还要花言巧语骗我!你这话坑傻子还差不多!不如明日里金銮殿上,皇上面前,你也把这话重复一遍?”

再没想到老泰山会这么不讲究,被不偏不倚吐了一脸唾沫的程庆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你们俩赶紧给我滚!芳姐儿我已经说了,让她去静心庵给老爷子祈福三年,至于你,是跪是求,自是与伯府无干,你只记着一点,老爷子一日不肯谅解于你,你就一日不是我伯府的女婿!”

程庆轩本就是个脸皮薄的,听丁正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脸再留下来?

慌忙扯了同样失魂落魄的丁淑芳起身,眼都不敢抬的匆忙施了个礼:

“小婿,小婿告退…”

刚走了几步,却又被一直默不作声的袁烈给叫住:

“栖霞山庄是武安侯府用来酬报程家三小姐大恩的,与其他人却是一点干系也无,尤其是你们夫妇——旁人也就罢了,唯独你们二位,没有袁家的同意,记得莫要踏入山庄一步,不然会有什么结果,怕是你们两人承受不了的。”

程庆轩仓皇回头,正好对上袁烈锐利的双眸,惊得忙点头应下,拽了丁氏,逃也似的出了小院。

外面程家下人已是候着了,程宝茹正在车前徘徊,一眼瞧见匆匆过来的两人,忙迎了上去,却在瞧清楚丁氏的模样时,吓得“呀”的惊叫了一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你母亲上车!”程庆轩恶狠狠道。

“啊?嗳。”程宝茹手脚都是哆嗦的——

这可是伯府,母亲怎么说也是伯府姑奶奶,如何被人打成这样?

堪堪上车时,又想起什么,忙探出头,对好容易骑上马的程庆轩道:

“爹,方才大舅母说伯府有事,想要留三妹妹住上一段…”

不想一句话出口,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程宝茹悚然抬头,正对上丁氏宛若癫狂的眼神:

“你不是说,那个臭丫头和怡姐儿在一起吗!连你也敢骗我?!”

早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生母的那个小院子,早已成为伯府禁忌一般的所在,不然自己也不会想着把蕴宁带到那里去。

结果倒好,先是袁烈,再是父兄…现在又是周氏亲自出面留下蕴宁!

虽然不知道蕴宁究竟如何做到的,丁淑芳却是已然断定,这些人必然全是蕴宁特意引过去的。

甚至说自己暴怒之下,对着武安侯的失态,说不好也在她预料之中。

结果可不正是如此?自己气急攻心之下,扯上袁烈,果然成了最大的败笔,父亲之所以这般严惩自己,怕是更多是要做给武安侯府看。

可笑自己聪明一世,结果却是栽在乳臭未干的程蕴宁手里。

程宝茹的手腕已是被掐的渗出血来,却硬是被全没了往日慈爱面目疯婆子一般的丁氏给吓得哭都不敢:

“娘,娘,我疼…”

“闭嘴!还嫌脸丢的不够不是!”

程庆轩强自压抑的暴怒声音从外面传来,程宝茹吓得一哆嗦,再不敢说话,丁淑芳也终是松开了手,毫无形象的仰躺在马车上,双眼绝望而空洞…

程庆轩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

“等回了府里,你们娘俩记得把之前长公主赐给宁姐儿的东西全都还回去,不够的话,拿自己的首饰补上!咱们再去给老爷子磕头…”

听程庆轩如此说,程宝茹强忍着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那些可都是自己这一世仅见的好东西啊。不说其他的,便是今儿个送给外祖母的那件棉坎夹,说不得就要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填还进去…

这般想着,不觉偷眼去看丁氏——

娘亲占得好东西可是更多,据自己所知,可是几乎全被她给了武安侯府的明珠小姐,怕不也得好多首饰往里填送。

不想丁氏却和死了一般,半点儿反应也无。

到了这会儿,程宝茹终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到,怕是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且引发这等大事的,十有八、九和程蕴宁有关,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能把父母逼到这般境地。

程庆轩三口天翻地覆,蕴宁这会儿却正作为上宾被周氏让到了内堂——

方才采英采莲匆匆跑来,说是蕴宁被丁淑芳拽着往一个偏僻的后院去了,周氏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便领着两人去了父兄处。

之所以这般痛快,除了之前早已答应过蕴宁会请公公给她主持公道外,本心里也早看丁淑芳不顺眼之极,巴不得给她一个教训才好。

果然很快就有下人悄悄来报,说是三姑奶奶被公公给打了,不多会儿,又有伯府的老人护送着蕴宁过来——

除了衣服稍有些凌乱,发上沾了些灰尘,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外甥女脸上却是一点异色也无。

周氏登时大吃一惊,小小年纪,却有这等沉稳心性,便是自己并太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女丁清岫怕是都大大不如!

再加上亲眼目睹了蕴宁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之术,周氏这会儿哪里还敢有半分轻视?

语气间分明是把蕴宁当成了和自己身份对等的人来看:

“你表嫂那边,怕是还得麻烦宁姐儿帮我们盯着些…”

即便心里对这个舅母无感,可蕴宁也明白,方才若非周氏反应迅速,自己一片苦心怕是白费不说,丁氏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还真不好说。

还有特特让人转告父亲,把自己留在伯府,无疑也有护着自己的意思。

所谓投桃报李,蕴宁自然不会推拒:

“夫人放心,我自会常来帮少夫人复诊,另外,少夫人这么大月份了,切记多到外面走走…”

周氏不免觉得遗憾。一则直到现在,蕴宁都不肯叫自己一声舅母,明显并不曾接受自己这个舅母,甚至整个伯府,二则,蕴宁的意思分明并不打算留下来。

只既存了结好的心思,周氏自是不会提出异议,忙笑呵呵的应了下来:

“也好,那栖霞山庄景致最好,宁姐儿住在那里倒也相宜。就是庄子太大,哪里可安全?要不要舅母给你准备些使唤的人带过去?虽然这些年…可你总是伯府的外甥女,切记莫要同舅母客气。”

“多谢夫人。”知道周氏也是好心,蕴宁脸上神情渐渐缓了下来,“眼下庄上倒是不缺人,若然有需要的话,蕴宁自不会同夫人客气。”

又嘱咐了些梅氏日常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蕴宁便也告辞离开。

待得坐上车,正碰见武安侯府的马车也要出去,胯下骏马,威风凛凛护在妻女车旁的可不正是武安侯袁烈?

蕴宁忙命车夫避让到旁边。自己则亲自下了马车,冲着武安侯遥遥施礼。

袁烈也看到了蕴宁,探头冲车厢里说了句什么,便拨转马头,待得行至蕴宁身前,径直从马背上跳下来:

“宁姐儿只管安心住在栖霞山庄,有我在一日,那些人便绝不敢欺负你!”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瞧见孤零零一人上了马车的蕴宁时,袁烈只觉心里酸涩莫名,耳边更是不时回想起之前破败小院里,女孩子的悲鸣之声——

真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小丫头呢。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袁烈自来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还没有人能借了袁家的势却不付出代价的。

唯有这个叫程蕴宁的小姑娘,袁烈竟有一种心甘情愿让她仗着自己势的感觉。

所以才会在丁氏发疯时不喝止,任凭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蕴宁眼圈一下红了,半晌点了点头:

“多谢侯爷,宁儿记下了。”

丁芳华也明显注意到了这边,掀开帷幔往外看了一眼,很快便有大丫鬟过来,送了一大包衣物过来:

“这些都是上回夫人带往贵府,想要交给小姐的,不想小姐不在,山庄昼夜温差大,夫人让奴婢转告小姐,切记注意保暖才好。”

隔着窗棂瞧到眼前一幕,袁明珠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好在袁烈很快回转,侯府马车终是迤迤逦逦,缓缓出了伯府。

袁烈坐在马上,却是有些神思不属。甚至回到府中,便径直去了书房——

按理说,丁淑芳于自己而言,并不比陌生人强多少,且数年沙场征战,袁烈早已炼就了一副钢铁心肠,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仅有一面之缘的程蕴宁,如何就能这般牵动自己的心肠?

别小看这一点不对劲,从前在边关时,袁烈可不就是靠着这种潜意识,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转败为胜。

沉思多时,却始终觉得千头万绪,抓不住要领,倒是不自觉在纸上一点点画出了一双情绪激动下,无比鲜活的眉眼…

不意刚停笔,门却“哗啦”一声被人推开,连带的袁钊钰从外面推门而入:

“爹,你在做什么呢?”

如何自己敲了恁久的门都无人应声?若非下人说侯爷一直在书房里呆着,袁钊钰还以为房间里没人呢。

口中说着,已是走到书案前,却在瞧见宣纸上一双凤目后,“噗嗤”一声就乐了:

“爹在房间里这么久,就是画自己吗?还不画完,就画了双眼睛…”

第65章

“你说什么?”正负手站在窗前的袁烈霍然回身, 衣袖翩飞间,一只上好的骨瓷杯子应声而落, 摔在地上, 四分五裂。

“啊?”没想到父亲这么大反应,袁钊钰也吓了一跳——

曾经万军阵中, 面对铺天盖地的匈奴铁骑, 父亲也是眉毛都不曾动上一动,如何这会儿, 不过一张简单画像,甚至说还是他自己眼睛的画像, 就能惊吓成这样?

看向手里图画的神情登时变得凝重:

“爹你莫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说这幅画, 另有玄机不成?”

却被袁烈劈手夺过,然后满屋子开始转圈,慌得袁钊钰也忙忙起身, 陀螺似的跟在后面。不意袁烈又突然站住脚,袁钊钰一个不妨, 鼻子正正撞在袁烈后背上,登时酸涩难当,只他还没来得及呼痛, 却听袁烈急急道:

“去,给我找面镜子来。”

父亲的模样,明显发生了大事,袁钊钰应了一声, 捂着鼻子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房门,又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很快回转,竟是手里提着,肩上抗着,足足挂了一身镜子回转。

这么叮里当啷的一溜烟的冲进书房,本是神情凝重的袁烈瞧了登时哭笑不得——

这哪里还是皇上身边威风凛凛、玉树临风的御前带刀侍卫啊,分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还差不多。

只他这会儿心里有事,自是没心思搭理这个一脸“我蠢我有理”的长子,直接捡了个最大最清晰的镜子,便挥挥手,打发袁大(货郎)公子离开:

“记的带上门,除非皇上传召,不许任何人进来。”

直到被赶出了门外,袁钊钰还一脸懵逼的状态——

所以说真的有大事发生了吧?

是边疆战事又起?还是那些藩王世子又闹出了了不得的幺蛾子?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张只画了一双眼睛的纸,十成十传递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且十有八、九,会威胁到侯府…

房间里的袁烈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常给长子带来多大的压力,手轻轻的在亲笔画的那双凤眸上摩挲片刻,随即探手把本是反扣在桌子上的镜子拿起来,袁烈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映现在镜子里,一起入境的还有袁烈举到齐眉位置的那张纸——

一样的狭长凤眸,一样的眼尾上挑,不同的是袁烈的眸子渊深如海,蕴宁的眸子却清澈如溪,极致的漂亮之外,又有着山石碾压过的苍凉。

足足看了盏茶功夫,袁烈终是确定,不看眸光中的神采的话,这两双根本眼睛如出一辙!怪不得长子会说自己在画自己!

眼中的情绪瞬间危险浓烈的犹如实质,到了这会儿,袁烈如何还想不明白之前感到不对劲的根源所在?

或者外人听了蕴宁的话,会想着不过是小女孩儿不懂事,怨恨母亲,胡说八道罢了,转头就会丢到一边。

唯有袁烈,却是当时就信了,之所以感到不对劲,可不就是因为蕴宁说的明显是真的,却又实在让人觉得违和——

毕竟,这世上但凡做人爹娘的,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

如何就能视女儿如寇仇相仿?更甚者,还要亲手把女儿的脸毁去…

而所有的不解却在听了袁钊钰无意中的一句话,并看到镜子中相像至极的两双凤目时,撞击嬗变成一个可怕的让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蕴宁并不是程家血脉!

却偏又生着袁家招牌性的一双凤目!

“咔嚓”一声钝响,却是面前坚硬至极的黄梨木书案应声裂为两半,笔墨纸砚一时落的满地都是。

房间里的动静,第一时间惊动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守在外面的袁钊钰,竟是顾不上询问袁烈的意见,直接推门而入,再瞧见书房里宛若台风过境的杂乱场面时心彻底沉了下去——

从记事起,袁钊钰还是第一次瞧见父亲这般失态。

“袁铁。”袁烈冲着虚空道,却是对满室的狼藉视若无睹。又沉声吩咐袁钊钰,“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