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惯了利刃的右手微微蜷起——

身上悬挂的宝剑似是能体会到主人浓烈的杀机,竟是传出阵阵龙吟之声。

当初在战场上,死在武安侯袁烈手中的敌人,尸体堆叠起来怕是能摞成山丘,自打被皇上召回,任职帝都,便宝剑归匣、马放西山,袁烈腰间的宝剑就再不曾出鞘,日常佩戴也不过是当做装饰品罢了。

至于袁铁,更是父亲手下铁血暗卫队的统领,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不独身手一流,更善于打探敌情,同样是父亲轻易不会动用的心腹悍将。

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竟是让父亲必须除之而后快!

房间内已是陡然出现了一个瘦长的黑影,即便这会儿阳光正好,那人依旧存在感稀薄的紧,加上头脸罩的格外严实的黑色帷帽,说是鬼魅也不为过。

袁钊钰冲袁铁点了点头刚要离开,不妨袁烈又改变了主意:

“你也留下来听一听吧。”

“好。”袁钊钰忙点头,禁不住摩拳擦掌,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竟是敢这般招惹袁家…

袁烈已是回头,对袁铁道:

“你去查一下府里十二年前夫人生产时的具体情形,产婆几个,下人多少,姓甚名谁,不拘用什么法子,务必要查的一清二楚…”

袁铁凛然:

“属下遵命。”

暗卫队的手段便是较之大理寺犹有过之,主子竟说不拘什么手段,可见事情不是一般的严重。

“另外,选八个手脚利索的,让她们去栖霞山庄,悄悄守在山庄现在的主人、程蕴宁的旁边,务必保证她一个头发丝儿也不被人伤到…”

袁家暗卫自来是袁烈统领,还是第一次派出去保护外人。

袁钊钰越听越困惑,到最后更是瞠目结舌——

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弄了这么大阵仗,父亲竟是为了,那个程家表妹?!

“有八成可能,程蕴宁,不是你的表妹,而是,你的嫡亲妹妹。”袁烈食指轻轻叩了下那张被弄皱又摊平的纸张,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这双眼睛,不是为父的,而是,程蕴宁的。”

若然查实,一切并非自己猜测,那当年所有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人,一个都别想逃脱。

“什么?”饶是做了千百种设想,袁钊钰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这…”

无比震惊的瞧着袁烈,分明已经吓呆了——

要是程家蕴宁是自己的嫡亲妹妹,那岂不是说,父亲和那程家姨母…

“胡思乱想什么呢!”袁烈气的直接一脚踹了过去,“那时你也五六岁了,理应记些事了才对——蕴宁可是和你弟弟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和你母亲在同一个产房里…”

袁钊钰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后背却早被冷汗浸透,下一刻再次惊叫一声:

“爹的意思是,珠姐儿和程家表妹,抱错了?”

“抱错了?”袁烈脸色沉凝,半晌冷哼一声,“若然是抱错了,何必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想要了孩子性命,更甚者,要生生把宁姐儿的脸毁去…”

最后几个字,袁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五岁的孩子,被生生浇上一盆热水,该是何等无法忍受的痛楚…

即便年代久远,袁烈却依旧有一种宛若被摘心挖肺般的疼痛…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慢慢定下神来。

当日在寺庙中,袁钊钰也见到过蕴宁,端的是少有的明慧大气,那时候心底便隐隐觉得亲切,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扯上这般关系——

两人竟不是表兄妹,而是嫡亲的兄妹。

虽然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可父亲的意思分明是已然认定,派人查实,也不过是时间关系罢了。

一时竟是心乱如麻——

和常年身在边疆的父亲不同,这些年来,一家人守在帝都,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早已是非同一般的亲厚。

尤其是对妹妹袁明珠。

袁烈膝下三个嫡子,两个庶子,五个儿子之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罢了。

偏是年纪上,袁明珠又是最小,即便是年龄最小的睿哥儿,可不也事事以她为先?

如何也没想到,小心呵护了这么久的宝贝妹妹,竟是雀占鸠巢!

眼前却不期然闪现出寺庙中程蕴宁孤独倔强的一抹纤细影子,袁钊钰踉跄着起身,却是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了书房。

袁烈静静瞧着儿子离开的背影——

几个儿子尽皆重情,尤其是长子,自己不在时,小小年纪,便扛起了侯府,本来袁烈准备查实一切后,再知会家人,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却是因为,不想蕴宁的身份骤然揭破时,和程家人不亲也就罢了,还有受到来自袁家这些亲人的伤害。

宁姐儿会有今时今日,全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之前既不能护她周全,查悉事情真相后,自然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钰哥儿行事最为周全,一干小辈中,也是最有威望,将来更是侯府的当家人,只要钰哥儿肯维护蕴宁,等揭破真相,把人接到侯府,才不致被委屈了,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那个孩子,明显孤独太久了,她心里,也是想要真心疼她的家人吧?

袁钊钰昏昏沉沉的出了府,要了匹马,翻身而上,随从瞧大少爷神情不对,忙要跟上,却被喝退。

出得府门却是一夹马腹,朝着城门处而去。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是已身在栖霞山庄之外。

逡巡多时,却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上前叫门,正欲拨转马头,大门却自己打开,却是一个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纤细女孩,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袁钊钰一慌,好险没从马上摔下来:

“宁,妹妹?”

第66章

袁钊钰怔怔盯着蕴宁的眼睛, 却是赫然发现,面前女孩果然生着一双无比漂亮的凤目, 只和袁家其他女孩的美丽张扬不同, 这双眸子却是幽深如井,美则美矣, 却是太过沉静。

再有那张随风轻动的白色幂离, 衬着背后色彩秾艳的栖霞山庄,本应是一副再写意不过的绝美画卷…

一时心口涩涩。

若然父亲推测是真的…

袁钊钰按了按胸口, 翻身下马,声音不自在之外, 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和:

“不知不觉就骑到了这里来, 我想进去看看, 不知可有打扰到宁,表妹…”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打着颤从舌头尖上滚落。

蕴宁往旁边让了下身形:

“公子说笑了,里面请。”

又育好了几亩药苗, 蕴宁本来正在地里忙活。不意张元清却跑来,说是外面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还以为是陆瑄又跑过来了呢, 不想却是武安侯府的大公子袁钊钰。

之前在寺庙见过一回,蕴宁对袁钊钰并无恶感,又刚受了袁家的好处, 自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只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公子,今儿个瞧着明显是有心事的,甚至瞧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诡异的, 忧伤…

年轻人都是悲春伤秋的吧?

蕴宁倒也不以为意,也不欲化身知心姐姐,帮着排忧解难——

却不知为何,想起近来但凡有点儿小心思,就一脸不高兴跑来寻自己唠叨个没完的陆瑄,眉眼却是不自觉缓和起来。

偷偷瞄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而行低眉垂眼的蕴宁,袁钊钰心情越发复杂——

从前没发现,可存了疑心再去瞧,何止是眼睛,便是身材,蕴宁也和其他袁家女孩一般高挑,就只是一点,太过纤细柔弱,肤色也格外白皙,不似其他姊妹那般健康红润。

是了,母亲的皮肤就是偏白呢…

一路想着心事,直到蕴宁停下脚步,袁钊钰才醒过神来,一时有些讷讷。

“大公子对这里应是熟的紧,”蕴宁指了指建在假山上的那秀美花厅,“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陪公子了。”

又指了指花厅里的石桌,上面可不是正摆着两个古拙有趣的的拳头大小的骨瓷碗:

“石桌下左边那瓮是百草茶,右边是我酿的果酒,大公子渴了的话,只管自取。”

“你有事尽管去忙,不用管我。”袁钊钰忙道,有心想问蕴宁要做些什么,却也意识到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那地步。

瞧着蕴宁的身形迤迤逦逦而去,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再找不到丝毫踪迹,袁钊钰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好意思跟过去,转身一步步沿着石阶登上花厅。

花厅一枝独秀,立于假山顶部,站在上面,几乎能把风景秀美至极的山庄尽收眼底。

人站在上面,只觉心胸都为之豁然开朗。

果然是个,敏感的丫头呢。

这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想让自己纾解些?

袁钊钰心情更加复杂,极目四望之余,很快找到蕴宁的身影,却明显大吃一惊——

那个在田垄间忙碌不停的瘦弱身影,可不就是蕴宁?

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女孩子不是应该娇生惯养的学些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就好了吗?如何蕴宁却要做这等粗活?

本想着或是一时兴趣,一会儿就会停了,没想到都忙碌了小半时辰了,也没见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袁钊钰攥着拳头,只觉越来越多的东西哽在心口。正好张元清正从下边路过,袁钊钰忙招了招手。

张元清迟疑了下——

方才已经知晓,外面这位贵公子正是山庄的原来主人,武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着他的性子,除了老主人外,来访的客人一律都是不安好心、不受欢迎的。

尤其是那个陆公子…

明明小姐平日里对谁都不爱搭理的,却不知为何,独独对那小子另眼相看。

至于说这位袁公子,张元清忌惮之余,还有些感激——

有了这么大一个庄子,小姐后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了呢。

是以,不过略一踌躇,便依着袁钊钰的吩咐上了花厅。

袁钊钰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指着忙碌的蕴宁道:

“那里种的是什么?怎么你们闲着,倒是让你家小姐一个人在地里忙?”

“公子容禀,”张元清被训的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那几亩地里种的都是药苗,小姐说旁人不懂药的习性,一个弄不好,就会糟蹋了…”

“糟蹋了又怎么样?不就是些药苗吗!”

再金贵的药苗比得上人重要?

那么多地呢,全都一棵棵种上,便是寻常农夫也得累坏,何况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

袁钊钰脸色愈发不好看,也不知该恼张元清这些下人,还是别的什么…

平白被训了一顿,更甚者,这位公子明显并没有把那些药苗放在眼里,一想到小姐的一番心血这般受人轻贱,张元清便有些着恼:

“公子金尊玉贵,如何能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

“那些药苗可是一棵也糟蹋不得。小姐说了,老太爷还有我们的吃食,衣服鞋袜,可全在那药苗里呢。”

“你家小姐的衣物,要自己种东西卖出去,才能有吗?”袁钊钰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胸口一阵阵发紧。

“不然呢?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张元清气鼓鼓的道——朱门大少爷罢了,如何能懂得稼穑之苦?

反观自家小姐,却是太懂事了些。可这么好的小姐,如何偏就被毁了一张脸呢?

“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们家老爷大小也是个六品京官啊…”袁钊钰强自摁下心头的郁气——

内宅的事袁钊钰自然从未过问过,却也大致知道,家里姐妹即便是庶女,每一季至少都要添八套新衣,头面首饰也是一季一换,全是帝都最新推出的样式,至于说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珠姐儿,添置的好东西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你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张元清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终究把满腹的不满又咽了回去,“公子无事的话继续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那粪肥沤的怎么样了。”

张元清说完,不待袁钊钰说什么,就自管自的下去了。

袁钊钰可不是那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哪里察觉不出张元清话里未尽的意思?

平常要被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小小年纪的蕴宁就明白,这世上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如果是之前,也就是会对这个表妹有些怜悯罢了,可从父亲口里却了解到,眼前这个,极有可能是自己嫡亲的妹妹。

却因为被人恶意换走——

到现在,袁钊钰可不也和袁烈一般,认定当初的事绝非偶然。

毕竟,除非知道真正身份,任何爹娘都不可能对亲生孩儿做到这般!

那些穷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还会想着把孩子送出去,以便保住小命,如何程家这样的殷食人家,唯一的嫡女却活的这般无助恓惶!

坐在高台上,遥遥瞧着时而俯身,时而站起的小小身影,袁钊钰终于明白父亲的暴怒为何。

到得最后,竟是无论如何再也看不下去,一撩袍子就从花厅里跑了下来。

待得蕴宁听到脚步声时,袁钊钰已是奔到了眼前,却是径直伸出手钳住蕴宁的手腕:

“别做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顿了顿又道:“你的衣服、首饰,你祖父的养老,还有这些下人们的月钱,都包在我身上。”

说着拉着蕴宁的手就想往外拽,不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阿钰,拿开你的手!”

袁钊钰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头顶当头砸来。

袁钊钰吓得一激灵,却是下意识的抢上前一步,护在蕴宁身前。也在回头的瞬间瞧清楚了来人,登时大吃一惊:

“陆大哥?”

来人可不正是陆瑄?

那拳头带着风停在袁钊钰的面门处,又快速的化拳为掌,袁钊钰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处一阵酸麻,无力掌控之下,登时放开蕴宁的手,人也往旁边一踉跄,整个人坐倒在田垄里。

“啊呀,你坐哪儿呢——”瞧着袁钊钰屁股下刚栽上的青苗,陆瑄又是恼火,又是不好意思,忙看向蕴宁,“宁姐儿莫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帮你种好,真的。”

说着也不顾身上月白镶金边的锦袍,就要矮下身形拾掇。却被蕴宁叫住: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吧。”

这位袁家表哥,怕是把自己那坛果酒喝完了,不然,如何做事这么古里古怪?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不然听了他这番话,还不得误会?

却又觉得不解,明明自己那坛果酒淡的紧,就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应该也不致醉倒才对%

至于说陆瑄,明明穿着一身要去见客的衣衫,这么弄了一身泥的话,便是有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只话虽这么说,陆瑄的厚底靴上还是沾上了些湿润的泥土。

蕴宁拿了个竹刷递过去,指了指不远处清澈的溪水:

“去刷刷,等干了,赶紧去做正事才是正经。”

竟然被看出来了吗?陆瑄神情明显有些懊恼——

今儿个出来,可不是有正事在身?

只经过山庄门前时,却是止不住想要进来看一眼。

也幸好自己来了,不然,袁大这小子不定还要发什么疯呢。

这么想着,不由瞪了袁钊钰一眼。不意,正和神情恼火的袁钊钰视线撞了个正着——

呦呵,还对自己不满呢!

心头一时益发忌惮,面上却是不显:

“阿钰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可是弟妹回了娘家,你一个人无聊就跑到山庄里了?正好我要去松庐书院,咱们一块儿走吧。”

说着,上前搂住袁钊钰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直接带着就往外走,边走还不忘嘱咐蕴宁:

“天气热,去花厅那里歇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剩余的药苗交给我就好!”

袁钊钰一开始有些懵,心说自己媳妇儿什么时候回娘家了?而且,怎么就觉得说道“弟妹”两字时,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不止呢。好像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婚一般。

更可气的是后面的意思,什么叫他很快回来,这明明是袁家的山庄,不对,宁姐儿的山庄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