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小姐听了眼睛一亮,“你的意中人是谁?”

我低头不语。

“是二哥哥?”

我脸烫,闷着头不说话。

孟三小姐来了兴致,把府上除了孟王爷所有男人都猜了一遍,孟连都不能幸免。我咬紧牙关,低头不答。

孟三小姐也失了乐趣,“那你发誓,你不和我抢莫涵哥哥。”我抬头,看见孟三小姐水灵灵的眸子看住我。我点了点头,“嗯,千织发誓,绝对不和三小姐抢袁少爷,否则天打雷劈。”发了这誓,我转念想到当日我在乌山寺向兰儿小姐许过誓,不禁暗自后悔,我这个一发誓就天打雷劈的习惯委实不是个好习惯。

三小姐这才点了点头,接着她支支唔唔地说,“那天…打你巴掌,是我不对…”我抬头看她,孟三小姐小脸微红,眼睛看着别处,很是别扭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过去拉她的手,“三小姐,你不生气就好。”她把手抽出来,不自在地说,“我渴了,你帮我倒杯茶吧。”

十月十三的时候,我们到了桂花镇。依然下榻桂花楼,进门我就看到花枝乱颤的桂娘迎了上来,“二公子,桂娘听说你要来,已经备好了厢房,还特意酿了一坛桂花酿,二公子今日夜里可是要尝一尝?”

孟二公子看着桂娘,浅浅一笑,“自然,桂娘的桂花酿醇厚浓郁、余韵悠长,杼轩怎可错过,今日夜里杼轩便与桂娘一饮而尽。”

桂娘妩媚一笑,贴着孟二公子领着大家往楼上厢房里走。我前头,一对是桂娘倚着孟二公子,一对是袁少爷搀着孟三小姐,我心中莫名烦躁,回头看了看孟连,转念一想孟连已有家室,于是罢了念头跟上去。

夜里,皎皎夜光。我出来晃荡,在桂花楼的中院里有一凉亭,我看到两人正对月而酌,无一例外,这二人便是孟二公子和桂娘。孟二公子执起酒壶斟满酒杯,仰头饮尽,轻笑道,“桂娘,你这酿酒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比起三年前第一次喝桂花酿要甘醇不少。”

桂娘此时好似微醺,本就盈润的脸上有些红晕,“二公子,这桂花酿是采第一道开花的桂花花蕊酿的,桂娘每年秋日里就守着桂花开采那花蕊,酿了酒等二公子来年来喝…”

桂娘拢了拢发髻,将那头轻偎在孟二公子手臂上,轻喃道,“二公子,你可知桂娘守在这桂花楼就是为了等你…”桂娘垂了眼眸,我竟看到她眼角淌下一行泪。

孟二公子一手拿着酒杯,一手轻拍着桂娘。接着,我看到桂娘微微扬起头,朱唇轻启,她往上一凑,我便看到二人双唇碰在一块。我顿时脑袋混沌了,转过头往屋里走,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回到屋里,我直接倒在榻上,脑子里全是刚刚桂娘和孟二公子亲热的场面,心里冰冷一片,甚是失落,觉得空空荡荡。我回想起去年在桂花镇孟二公子给我带簪子的时候,觉得很是凄凉。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出门见到袁少爷和孟三小姐。袁少爷见到我,神色诧异,“千织,你这是怎么?怎的这般憔悴,昨日夜里睡得不好?”我摇摇头,看到袁少爷身后正走过来的孟二公子,“少爷,千织去洗把脸”。然后赶紧回到屋里。

我定了定神,洗了洗脸。出门迎面看到孟二公子,他看见我皱了皱眉,“你脸色不好,我帮你把把脉。”说着要把手搭在我的脉上,我赶紧抽了手,摇摇头,“二公子,我很好。我看今日秋高气爽,先去桂花镇集市上逛逛。”于是,我匆匆下楼。

我低着头急急往外走,却撞上个人。我抬头一看,是个着青衣长褂的小哥。他退后一步,嘴里念着,“姑娘,对不起。”接着绕过我往桂花楼里走去。我看那小哥的模样,只觉得很是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奈何姻缘浅(二)

我定神看着那小哥的背影,心中由生熟悉,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得摇摇头,往外走去。正逢桂花花开时节,桂花镇集市喧闹,我买了一块桂花糕,剥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桂花清香游荡唇齿,绵软却带些苦涩。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闹市里,寂寞渐渐像藤蔓一般爬上我心头,周围过往的人与我擦肩而过,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置身事外看着这片喧嚣,有些自怜自艾。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我觉得被人一推,身子后仰。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我倒在路上,身边一片狼藉,我拍拍屁股,却发现手上一片墨色。

我这才一个激灵,看向四周,原来我撞上了旁边的字画摊。那些个卷轴被我撞得散落在地,沾染了些墨汁此时已经不堪入目。桌倒墨洒,我正好坐在那砚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尖细的男声喊道,“唉哟!今日里是撞了什么邪了,我这摊子又给人撞了。你走路不长眼么?这是砸场子来了么?!”我回头看见这摊主,头戴纶巾,叉腰而立,小眼瞪着我。我这一身花里胡哨地狼狈不堪。我揉揉屁股,站起身来,忙不迭地陪不是,“大哥,我刚刚也是被人推过来的,给你陪个不是。大哥你看是否摔坏了什么东西,我赔给你可好?”

那摊主拿了块有些污的帕子一边擦那桌子,一边嘴里念叨,“我今儿个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尽给人撞上!”然后他瞅了瞅我,甩了甩那帕子,“今日里我认倒霉,你不用赔我银两了,前头那人赔了够多的了。你赶紧走吧!走吧,走吧!”他挥了挥帕子,示意我走远些。我不留神看到那帕子上好似绣着一叶芭蕉,心中一提,凑过去抓住那帕子。“姑娘,你这是要怎的?你撞了我的摊子,我也不要你赔,你怎么还是不走?”

我摸着那帕子,仔细看了看,果真是我的那方棉布帕子。上头那芭蕉叶是我点灯好几个晚上绣上去的,那叶脉上还有些暗红色,是我不留神刺破手指滴上的血渍。彼时这帕子已染上不少污墨,看不出来当年那颜色。

我看着这帕子有些怔怔,我辛辛苦苦彻夜不眠绣上去的帕子。那几日里,我心中惦念的只有这帕子和孟二公子,在心里琢磨了千百遍他拿到这帕子的样子,我只要拿起那些针线心里就满满当当,美滋滋的。可是这帕子,孟二公子却是连见也没有见过…现如今,它竟是被人当作污布来使。

我感觉手中的帕子被人一扯,抬头看到那摊主,他此时怒气不已,“姑娘,你若是有疾,去找那大夫!来我这字画摊捣个什么乱!”我心里顿觉得委屈,攥着那帕子不放,“大哥,这帕子你是怎么来的?”

那摊主瞪了我一眼,“前头撞我这摊上的人留下的。我今日里就是认栽了,前头刚有一公子撞上来,把我这摊子撞翻了,给这帕子让我擦擦。我刚收拾好,姑娘你就撞过来。这还让不让我做买卖了?!”

“大哥,这帕子可是能给我?我、我…”我一时竟觉得有些哽咽,说不下话来。

“你拿去,拿去!”那摊主赶紧把那帕子一扔,嫌厌地睨了我一眼。

我揣着这帕子,脑子里头空白,往桂花楼里走去。我这一身脏污凌乱,路上不少人指着我哧笑,我低着头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我走进桂花楼,迎面差点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是袁少爷。他扯住我,“千织,你今日里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样狼狈?”我摇摇头,“少爷,我没事,我刚刚不小心摔到那字画摊子里了。”袁少爷听言,哈哈大笑,“千织,你怎会摔到人家摊子上,还弄得一身乌。”

“少爷,我先进屋换身衣裳。”

我刚要往里走,袁少爷一把拉住我,他俯下身子定神看了看我,“千织,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了委屈?”我摇摇头。袁少爷却是不依不饶,“千织,你心里难受?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了?”我晃晃脑袋,提起精神道,“袁少爷,我没事,我好着呐。”咧嘴朝他笑笑,然后自顾自地回到屋里。

我打了盆水,去洗那方帕子,奈何我怎么搓洗,那帕子仍是洗不干净,有好些墨迹嵌在那棉布里头,我却是越洗越不甘心,更是用力搓。却听到“嘶”的一声,我把这帕子拉破了。看着水盆里的墨色慢慢渲染开来,我只觉得有种失落感渐渐呑噬我的心…

我把那帕子拿出来晾好,等到晾干的时候,把它叠好收到怀里,打算回到孟府拿些针线把撕破的口补好。

这日夜里,我在榻上依旧无眠。第二日早上,我穿戴整齐,出门和袁少爷、三小姐和孟二公子去那姻缘树底下求姻缘。看到我出门来,袁少爷走上前来很是关切地问我,“千织,你昨日到底是怎么了?”我抬头看到孟二公子在与桂娘讲些什么,又是一恍神。待我回过神来,一行人已经到齐往姻缘树下走去。

姻缘树外守着一圈衙役,我们过去的时候把那席位牌递过去,一个衙役指了旁边一个台子,“姑娘,你去那边领月老符吧。”我看到一旁的台子站了些人,凑过去,看到有个衙役在发个红锦袋,我过去领,听到这衙役说道,“姑娘,你把想求的姻缘写在这月老符里头,然后用这红线挂在姻缘树枝上,月老便会佑你心想得成。”

打开这红锦袋,里头有一张卷好的纸片。我把它捋开,在旁提了笔却不知如何下笔。我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孟二公子,他已经写好将那纸片放入锦袋中。我提笔写下“孟杼轩”这三字,然后收好往姻缘树下走去。

眼前的桂花树,摇曳婆娑。秋风袭袭,撩起一树浓香呢喃,一地落英低语。幽幽的桂花香飘,清芬袭人,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甜意。那些脂玉般的细碎花瓣,点缀在那些个枝头上颤颤悠悠。枝头上已经用红线寄了不少月老符,簇簇垂吊,迎风招展。我侧头看到孟二公子正站在那桂花枝下,将那红锦袋系于枝上。眼前的一幕,让我想起一年前,他也是一身墨衣站在腊梅枝下,我心中由生怅然。

这桂花树不愧是百年老树,长得也是枝繁叶茂,甚是挺拔。我踮起脚,伸手够了半天,只揪下来一瓣桂花。我站在这树下,看着头顶上的桂花枝,心生懊恼。突然,计上心头,我将那红线系在月老符上头,卯足了力往树上一扔。顺着我那月老符飘飘扬扬的弧线,我看到它被那风却是吹到了一个人脸上。

我甚是后悔:应该在那锦袋里放些石子。

我跑过去,看到那人不明就已地摸了摸脸,讷讷看着桂花树。看到眼前这小哥,发现他就是我昨日在桂花楼撞见的小哥,我定神一想,突然恍然:他就是我去年在桂花镇领席位牌的时候,排在我前头的小哥!

这果真是有缘,在这异乡竟是能遇见熟人。我跑过去对他笑道,“小哥,你可还是记得我?去年领这席位牌的时候,我排队排在你后头的。”

那小哥好奇地看着我,愣神想了一会儿,“噢,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要一百个牌子的姑娘。”他憨笑道,“姑娘,你今日里也来求姻缘呐。”

我点点头,听到一声“福生”,那小哥转头应了一声,“公子”。我寻声望去,一个公子着白衣,面若冠玉,手持折扇,腰束黑带,配墨玉额饰,迈步走来。待那人走近,福生乐呵呵地给我介绍,“姑娘,这是我家公子。”

我“咯噔”一下,眼前这个人莫不是我花宵节上碰到的那个小白脸?!我转念想起我的帕子,这小白脸那时候错拿了我的帕子不说,昨日里竟是将它扔给别人当抹布。

眼前这个小白脸温润一笑,那扇骨一敲掌心,对我稍一福身,“姑娘,在下司若言,请问姑娘芳名?”

“这位公子,你娘最近可是改嫁?”

小白脸稍一定神,一头雾水地望着我,“姑娘,何出此言?”

我此时怒火中烧,这小白脸俨然把拿我帕子一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咬牙切齿地说,“上次公子报上名讳说是欧阳若言,如今改名叫司若言,若不是娘亲改嫁那是何故?”

那小白脸用扇子打在手里,凝神想了一会,接着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如花姑娘!恕在下无礼,这好几个月没见,在下方才没有认出姑娘来。在下本名便唤司若言,只是因得那日比诗,不便透露名讳。在下决非有心隐瞒姑娘。”接着,他浅浅一笑,“姑娘如何认得福生?”

如花…我看着眼前笑魇如花的小白脸,很是想一巴掌把他抽倒过去。这时,福生在旁边扯了扯司若言,小声说,“公子,这位不是如花姑娘…”

司若言“嗳?”了一声望着我,“那姑娘你是…?”

我正欲说话,听到旁边孟三小姐很是欢快的声音,“莫涵哥哥,你写的什么?让我看看!”脑中突然回神,我往四下一看,发现我的月老符已经是没了踪影!

我顾不上司若言和福生,在周围仔细搜寻了一番,这地上只有些落落花蕊,断然不见我的月老符。我心中甚是懊恼,刚刚竟是没留意到我那月老符扔到哪里去了。我拍拍脑袋,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好不容易来求个姻缘,却没想我随手就把我的姻缘扔没了。我转回身到发月老符的桌子旁,眼巴巴地瞅着那衙役,“大哥,可是能再给我一个月老符?我的丢了。”那衙役头也不抬,“不行,一人只能领一个。你明年再来吧。”

我心里觉得很是不甘,抬眼看了这老树,咬咬牙,从怀里拿出那方被扯坏的帕子,用毛笔在帕子上写了“孟杼轩”仨字,在那帕子里放了些碎石头,然后解了我的发带绑住这帕子,用力一扔,那桂花树枝抖了抖,抖下来一阵疏疏密密的桂花雨。我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这满身莹白的桂花老树上,赫然多了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风飘摇。我拍拍手,心满意足,朝着那老树拜了三拜:月老,我这月老符上绣着我的心血,也算是诚心向你求个姻缘,你在天上显灵,成全我罢。

我放了心,转身欲回,看到孟二公子站在我身后,有些错谔地看着我。彼时我已然没了发带,那头发在空中有些凌乱,一缕头发扬过遮住我的眼睛,我正欲伸手去拨那头发。却感觉一阵气息扑来,眼前有个着锦袍的公子,他伸手拂过我的头发,“千织,你的发带掉了。”

孟二公子站得离我很近,近到我此时面上烧烫。他将我的头发拢在耳后,然后轻俯身,定定地看住我。那眸子幽幽,我一时怔怔,全然不得动弹。周围时光流逝,但我的心怕是停在这一瞬,久久不能抽离。过了一会儿,孟二公子嘴边带过一抹浅笑,他那眼波流转,对我说,“你那心愿许好了么?”

我愣神,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然后他转身往前大迈步走了。

我刚欲往前走,却被人一把拉住。我回头却是看见孟三小姐,她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说,“你喜欢我二哥哥,我看出来了。”

且行且相思

孟三小姐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喜欢我二哥哥,我看出来了。”接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迈步上前跟着众人离开。

我独自神游晃在后头回到桂花楼,即将入夜的时候,我听到孟连喊我去吃晚饭。我过去的时候,二公子、三小姐、袁少爷都已经在桌旁,三小姐努努嘴巴,看着二公子旁边的那个座位,对我说,“你坐那边。”

我恍恍惚惚地用完了饭,正欲往厢房走,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袁少爷。他瞧住我,神色难懂,半晌,我听到袁少爷说,“千织,去年在袁府,二哥和我说他中意你,所以把你要到身边做丫环。”

我一惊,瞪大眼睛望着他,“少爷,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袁莫涵点了点头,再看了看我,然后扯了扯嘴角,“你不要苦恼了,我二哥…他应是喜欢你罢…”接着他转了身,我好似看到他身形晃了晃,便消失在楼廊的拐角处。

当夜,我再一次在桂花楼里寝不成寐。回想当初,每每来这桂花楼,我便是伴着这桂花馨香不得安席。我也是真真体会到这芳心萌动的滋味,这夜里我那心肝也委实是萌动得厉害,如揣兔般扑扑跳得极快,我躺在床上,听着这颗芳心蹦跳,眼前如同走马灯放着孟二公子的万般模样,嗟叹一声:长相思兮长相忆。

第二日我穿戴好开门,看到孟杼轩倚在廊栏边,墨衣玉冠,似笑看着我。我不知所已,他走近身对我说,“千织,我今日要去堰城。莫涵先送杼玑回清洲。你可是要与我一同过去?”

我点点头,“也好,上回在堰城呆的日子太少了,我也想过去转转。”

孟杼轩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临行前,桂娘出来相送。我看她俏眼含情,柔柔地看着孟杼轩,似有些哀怨有些不舍,然后她拿了壶桂花酿和一盒桂花糕递给他,伏在二公子耳边轻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孟杼轩眉头一挑,有些惊愕地望着桂娘,接着他浅笑道,“多谢桂娘。”

我临上马车的时候,刚好触到袁莫涵投过来的目光,然后孟三小姐跑过来,她饶有趣味地对我说,“你跟着我二哥哥去堰城,可以顺道看看妩儿姐姐。”然后便跑开了。

我和孟杼轩在这马车上静静地呆着,我却是很没谱地觉得面烫,一时有些子尴尬。孟杼轩拿出那木琴,笑对我说,“千织,我们来弹琴?”我点头。

从前偶尔和孟二公子在那池边弹琴,觉得也确是很有情调。但今日里在这马车中,孟杼轩坐于旁边离我如此之近,似有些暧昧,空气里有些淡香,周身有些许暖意。孟杼轩弹了曲《平沙落雁》,琴声恍若烟雾缭绕,将我与他困在里头,我听得有些痴醉。曲终,孟杼轩看着我,“我教你弹。”

接着,他握着我的手,轻拨那琴弦,我此时脑中已然浆糊一片,云里雾里,任由他捉着我的手弹拨那琴,只觉得眼前这手不是自己的。这曲子弹得怎么样我是全然不知,但我这心俨然是被撩拨得春意盎然,蠢蠢欲动。

就在我春心荡漾之际,我听得马车外一声凄叫,接着还有那马蹄踏地的纷乱声,马的长嘶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正欲打开车帘,突然孟杼轩捉紧我的手,低声说,“千织,我们遇上刺客了。你呆在这马车里,不要出声不要动。”我一惊,被孟杼轩眼光凌厉一扫,顿时不得动弹。

接着,孟杼轩搂住我往旁边一躲,我回头一看,一枝箭稳稳当当扎在我们刚刚的位置。孟杼轩眼神凝重,长眉挑起,一把掀开车帘冲出去了。接着,我听到外面有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布料划破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闷吭。我心中忐忑,二公子并无兵器,这眼下出去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我将那车帘稍稍往旁边拨开了些,顿时大骇:孟连斜倒在车外,脖颈上一处剑痕,那鲜血触目惊心!马儿此时也是横躺在地上,脖子处汩汩地向外淌血。

我再放眼往去,看到前方一群黑衣人扭打一片,装束有所不同,似是两方对峙。孟杼轩此时立在当中,四面夹击,他往腰中一抽,手上便多了柄细长锃亮的软剑,他剑指前方一抖,这腰带似的软剑便抖得笔直。旁边有三个黑衣人飞身上前,举剑直刺,孟杼轩凭空一跃,只听得剑风嘶嘶,剑光一闪,再听到几声闷吭,那三个黑衣人便应声倒下,孟杼轩剑落血滴。他刚一转身,便有两个黑衣人分攻两侧,执剑直刺他的咽喉,我心中一急,直呼出声。但见孟杼轩身形一闪,躲开来人的剑刃,手出如风,一掌打在那人背心处,那人口吐鲜血往前跪倒。接着,孟杼轩长身而起,正好避过另一黑衣人的直刺,我只见空中剑光冽冽,他那柄软剑便缠于黑衣人的脖颈处,稍一用力,那人便没了声息。

再听得“呼呼”几声,顿时有好些飞刀凌凌朝孟杼轩飞去。孟杼轩挥剑轻拨,听到玎当几声响,那些个飞刀便散落在地。一声嘶吼,我看那使暗器的刺客此刻咽喉正中一把飞刀倒地而死。刀光剑影之间,黑衣人纷纷倒地,我看不甚真切,只能看到那些个地上的横尸越来越多。孟杼轩揪着一个黑衣人的衣领,问道,“说,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的?!”那黑衣人嘴角渗血,颓然倒地。

孟杼轩旁边立着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黑衣人,其中有个人走上前来对他说,“公子,人都死了。可是要继续查?”

孟杼轩冷斥一句,“继续查!”

接着,就在弹指之间,几个黑影闪过,我便看不到那些黑衣人了,莫明消失。孟杼轩将他手中那软剑往腰上一插,便收在了腰带中,半点看不出那兵器何在。接着孟杼轩迈步过来,他走到我跟前,俯身皱眉瞧住我,“吓傻了?”

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我跟前这位公子刚刚不到半柱香时间便杀了十余个人,现在还横尸在外头。想到自己现在就置身在这些个血肉模糊之间,我狠狠地点了点头。孟杼轩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这下我们要走段路了。”

我刚刚看了一场腥风血雨,此时怀里的那颗小心肝已经颤抖不已,连带着腿打软实在是走不了路。于是,孟杼轩便坐下等我,他看着我有些好笑,“千织,你还好么?”

我脑中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怎么也好不起来。我使劲摇我那头,“不好。二公子,我现在腿发抖,心里发毛。”

孟杼轩听了,轻笑起来。他看了看我,俯下身竟是把我那腿抬起来平展开来,然后手在我那腿上点了几下,我睁大眼睛瞧着他,顿觉得腿上血流甚是顺畅,霍达了不少。

“你看看现在可是能走了?”

我跳下马车,走了两步,果真是好了不少。我点点头,去马车里收拾了包袱,看着那木琴,我只能挥一挥手向它告别。之后,孟杼轩和我一起把孟连葬了,我站在孟连的坟前默哀了好久,心中一片悲戚,直到孟杼轩过来拽着我离开。

“二公子,孟连是因为你死的,我们回了孟府定要给他家里人好些抚恤。”我心里戚戚。

孟杼轩走在前头,嗯吭了一声。

“二公子,你的那些护卫现在在我们身边么?不如让他们出来,别藏着掖着了。”

“他们有事要忙。”

“二公子,我能摸摸你的剑么?”我对那柄能以柔克刚的剑愈发地有兴趣。

孟杼轩停住脚步,站住转身看着我,很大义凛然地说,“你摸吧。”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腰,那腰带还是那腰带,我上下其手地反反复复摸了一通,也是没摸到有什么硬物。我一咬牙,打算去解那腰带,手却是被捉住,孟杼轩俯身,有些戏谑地看着我,“千织,你可是要再把我摸一遍?”

我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撇了撇嘴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但这荒郊野岭的,走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着有人马经过。我越发地觉得这路漫漫其修远兮,若是要走到堰城,把我这双腿走断了也未必能到。更何况我看这天色渐暗,摸黑赶夜路更是让我打了个寒颤。

“二公子,我们可是要走到堰城?”

“前头应该有个镇子。我们若是走快点,明日许是能到,到了那镇上,我们再雇辆马车。”

“是说,今天连夜赶路?”此时已入秋,天色黑得早,已经有些看不清路了。我抬头,也不见有月色出来,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孟二公子后头,跌跌撞撞地走。是想,孟二公子功夫如此之高,定是能在夜里行走自如,且其轻功了得,这凌波微步走得甚是轻巧,天可怜见的我跟在后头却是要连跑带跳。

我们赶路约莫到了深夜,我此时脑袋有些困意,一不留神好似绊到了个什么东西,身子往前扑,正好扑到孟杼轩后背上。我打了个激灵,正了身子,前头孟杼轩站住,回眸看我。这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星寥寥,云飘遥,孟二公子的墨衣怕是融在这夜色里,但那双眸子灿若辰星。

“千织,你拉着我的袍子,这样可能好些。”

于是,我在后头,拉着孟杼轩的袍角,颇有瞎子摸路的架势深深浅浅地往前走。这个夜晚,我之后常常能忆起,当时我拉着孟杼轩的衣角跟在他后头,只觉得这苍茫的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人;只觉得心里甚是安稳;只觉得手中攥的不是那衣裳,却是胸口里这颗萌动不已的心;只觉得这条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许是通到了我的归处。但这夜里终究是没能扛得过去,我实在是没忍住那沉沉的睡意,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住孟杼轩的衣裳说,“二公子,我们要不稍歇一会?”

“好,你大概也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吧。”

我们找了棵树,倚着那树,我听到窸窣作响衣裳的声音,接着感觉到孟杼轩坐在我身旁。我此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皮,靠着那树干耷拉脑袋昏昏欲睡,但那树干甚细,且那树皮甚是粗糙,着实硌地我的背有些疼。这时,我感觉到孟杼轩一手揽过我的肩,稍一用力,然后我整张脸便扑进他怀里,我登时清醒不已,扑腾着要起来。只感觉肩上的手再一用力把我掰正,我彼时便是舒舒服服地仰面朝天躺在孟杼轩怀里。

“你就这么睡吧,可能舒服些。”

我此时脑中已经清醒一片,躺在这温柔乡里,心中好不激动。但我仍是闭了眼,一动不动地窝在孟杼轩怀里,假装睡着,还时不时地翻翻身朝他怀里更蹭了蹭。这深山老林里,很是安静,偶尔有些劈劈啪啪是树枝断了的声音,还有时会听到窸窸窣窣怕是鸟儿飞过的声音,贴近孟杼轩的胸膛,他的胸膛很是温暖,能听到他平缓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扑扑的心跳声。我回想起那日夜里在乌山寺帮他吮毒的情景,不禁笑了笑。

“你在笑什么?”我听到头顶传来孟二公子的声音。

我脸上一僵,保持着这笑容约莫过了段时间,然后翻了翻身,将脸朝里对着他,继续假寐。半晌,我好似听到上头有点动静,接着便没了响声。于是,我仍是一夜未眠,我在心里头数了数,自打进了桂花镇我就没睡着过,由是说情爱这般东西,真真是让人不得安宁。

自在逍遥游

这天夜里我揣着女儿家的心思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第二日睁开眼,抬头便是孟杼轩的下巴,轮廓甚是清晰。旁边有浅浅的桂花酿的酒香,我眼角扫到地上,放着临行前桂娘给他的那壶桂花酿。我盯着那壶桂花酿,眼前浮现出桂娘的脸,飘飘荡荡一脸媚笑,接着桂娘侧过头,我脑子里出现孟二公子那张勾人的脸,他俩就这么亲在了一起。我晃晃脑袋想把这二人亲热的场面晃没了,听到头顶上孟杼轩的声音,“醒了?睡得可好?”

我再抬眼的时候,发现他正低头俯视我,眉眼带笑。我赶紧打了个滚从他怀里爬起来,抚了抚衣裳,“二公子,你昨日夜里睡着了么?”

“嗯,睡了会。”我心中琢磨,这一整夜几乎没有察觉到孟杼轩这身子动一动,莫非他就这样一尊菩萨一动不动地睡了整晚?

此时天只是蒙蒙亮,且清晨泛起了些许薄雾。我躺了一夜,衣裳上也有些露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寒颤。我起身欲走,“二公子,那我们出发吧。”

孟杼轩一把把我拽回来,他把那桂花酿递给我,对我说,“千织,你喝一点,暖暖身子。”我看着那酒壶,就好像看到桂娘在对着我笑。于是,我执起那酒壶,仰头“咕噜咕噜”把那壶里剩下的桂花酿喝得一滴不剩,这桂花酿煞是呛人,灌在肚子里火辣辣的。我想起孟二公子笑着和桂娘说这酒很是甘醇,若是这样也算是甘醇的话,那我的涮碗儿都能算的是香甜的了。

我把这壶酒都喝光了,看那酒壶也是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扔在地上,一脚踢开。然后摇头晃脑开始往前走,这酒很是火辣,喝了之后身子确实是暖和了不少,且还觉得有些胸闷烦躁。我有些晕晕的,觉得脚下像是踩着云雾。我低着头,往前走,然后被孟杼轩拉住,“你把桂花酿都喝了?!”

我点点头,看他眉心收紧,我使不上力,全身绵软。孟杼轩很是无奈地抚了抚额,我闭上眼睛之前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但我此时意识飘乎,眼皮沉重,我张开嘴巴,“二公子,这桂花酿可以当蒙汗药使了。”然后就不醒人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趟在一张榻上。我四处看了看,屋里点着烛灯,孟杼轩在桌边看书。“二公子,我们这是在哪?”

孟杼轩放下手上的书,走近了看我,“我们到刘公寨了,你喝了那桂花酿就醉倒了,已经睡了一整天。我已经雇好马车,明日里再走。”

“我睡着了?那我怎么过来的?”

“我抱你过来的。”孟杼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定定瞧住我,好似在等我的反应。我于是很听话地面红耳赤,心中紧张,低着头娇羞。孟杼轩看了,笑了笑,“这寨子里头没有客栈,我们今日里先借宿在这边刘婶屋中。”

我点点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公子,我做了点饭,端进来给你们吧。”然后门开了,中年妇人,扎着头巾,有些发福,笑着端了些饭菜进来。我看刘婶乐呵呵地说,“公子夫人,我们这里乡下,就随便做了点菜,你们将就着吃。”

我指了指我自己,“夫人?”虽不才,我是没有小姐的俏模样,但刘婶看着我一口一个夫人让我甚是难堪,我如今仍尚在豆蔻年华,莫不是从模样上看我已经有了已嫁为人妇的沧桑?

刘婶放下饭菜,继续笑道,“夫人和公子从面相看就好生般配。”她指了指一碗黄澄澄的汤水,“公子,这是按照你吩咐炖的糖水。”孟杼轩笑道,“多谢刘婶。”接着刘婶就开门出去。

她刚一开门,我眼前闪过一团灰不拉叽的东西,这东西“嗖”地一下跑到我的脚边,我定眼一瞧,是只鸭子,这鸭子灰头土脸,呼扇了几下翅膀,嘎嘎地扯着它那公鸭嗓叫了几声。然后开始在原地踩着它的大鸭掌转悠。

“哎呀,怎么跑这来了?刘大壮!鸭子跑这儿来了,你过来捉回去!”刘婶跑到外头叫了一声。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一个甚是瘦弱的男人,头带纶巾,一副书生打扮,挥着把刀跑了进来。“娘!那鸭子在哪?!”

接着那刘大壮就开始挥刀霍霍向鸭子。无奈这只土鸭甚是矫健,迈着它那两只鸭蹼满屋子溜达,把刘大壮整个在屋里溜了一圈,接着它奋力扑扇着翅膀,竟然也飞到了凳子上,我看到刘大壮奋力一砍,我不忍看那惨状,赶紧闭了眼。

突然觉得手上多了点什么东西,我睁眼一看,发现那只鸭子正立在我手掌里,有些瑟缩地窝在我怀中,睁着它的鸭眼可怜兮兮地瞅着我,完了还伸过脖子用它的扁鸭嘴蹭了蹭我的胸。我再看刘大壮,他此时看着我怀里的鸭子,一步一步慢慢挪过来。我心中琢磨: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鸭子,这是一只会飞而且会吃豆腐的鸭子。思到这,我拿手抚了抚它参差不齐的鸭毛以示安抚,然后对刘大壮说,“这只鸭子可不可以卖给我?”

于是,我就收留了这只鸭子,并且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土灰”。土灰也算是与我有缘,我在它生命于危难之际英雄救美,而后许多岁月里我们俩也算是相濡以沫。我这天夜里便打来水帮土灰洗了洗,不洗不知道,原来土灰并不灰,它其实是只纯种的白鸭,只是刨的土多了,它便成了初见我的那副模样。

孟杼轩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我照顾土灰。土灰发现孟杼轩对它有意思后,很是猖狂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后嘎嘎地走向孟杼轩。我心中忿忿,果真鸭子也是会见色忘义,于是伸手过去一把抓住土灰的脖子把它揪回来,它嚎叫了几声,扑了扑翅膀,接着认命地回到我的怀里。此后,我一直心怀揣测:土灰到底是只公鸭子还是母鸭子?

我随便弄了些青菜给土灰当晚饭,看它拱在那盘子里也吃得甚是开心。孟杼轩笑着把那碗糖水递给我,“这个可以解酒。”用过晚膳之后,孟杼轩仍是没有走的意思。我看了看这屋里,只有一张榻子。

“二公子,我们不如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

“嗯,好。千织,你先睡吧。”孟杼轩走到桌下,拿起那书开始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