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田,记住了吗?”身着水色道袍的随堂太监在出门前笑着问道,神色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

“奴婢记住了,”雨化田点点头,但是随即又惶恐的请示,“恩主要去多久,奴婢该怎么办?”

“你在文华殿不是还有课要上吗?”曹少钦完全无视他冀求庇护的可怜眼神,已经抬脚出门,门外守候的答应官人们立刻跟随上去,将孤苦无援的小答应一人遗留给了面现狰狞之色的路小川。

果然,他的背影一消失于视野,提督司礼监内刑名的典簿立刻开始审问:“恩主脖子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雨化田还没有学会说谎的要领,长睫毛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像小鹿一样,开始可怜巴巴的躲闪,“路公公,奴婢真的不知道。”

路小川瞪了他片刻,突然想起手中还有正经事要办,甩下了一句威胁:“你最好自己告诉我,我要是先从别人嘴里问得了,到时看饶不饶得了你?”

雨化田扁着嘴看着他也出了门去,睫毛眨了眨,眼前便模糊了。他首次感受到,随堂太监虽然可怕,但是没有他在,自己要害怕的事情其实更多。但即便随堂太监不像常言笑,没有特意的交代和威胁,哪些事情可以说,哪些事情打死也不能说,他还是十分清楚、心中有数的。对于某些人来说,靠直觉的敏感来谋取判断的准确,是生而有之的本领,与年龄和阅历都没有关系,而小答应恰好便是拥有这种天赋的人。

十四、白简

司礼监的文书房,掌通政司封进本章、会极门京官所上题本及在内各衙门、天下各藩府奏本的收进、奏程、管理与发行,在奏章流转过程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文书官照例由司礼监官借内官监衔担任,这还是洪武时代旧制形式上的延续。监内文书房现下虽然不由兴安掌管,但是基于御前祗应的便利,在早朝后接到了路小川传递来的奏本,他找了个机会便悄悄夹入了文书房送进一叠公文的第三位。——放在最上面太刻意且容易被旁人发现,但是放的靠后了,皇帝看着看着突然失去了兴趣,可能会命令司礼监领回径送内阁,大事就不妙了。

今日没有日讲,早朝后金英和兴安一起回到了乾清宫东暖阁。设置好御案,请上文书,按照规矩正预备退出前【1】,皇帝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曹太监今天怎么没有来?有别的差事?”

“回万岁爷,他生病了,跟奴婢告了几日假,今日回河边去了。”金英回答得面不改色。

皇帝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昨天还好好的,这么急是什么病?”

金英没有答话,面上摆出的是区区小事不值得天子一问的神气。

以那个人的脾气,确实可能做出这种不告而别的事情来。皇帝摸向奏本的手又收了回来,莫名生气:“奴侪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该他当值的日子,便是告假也应知会朕一声,待他回来朕必申斥他。——朕惯你们惯得太厉害了,要是太祖的时候,你们敢吗?”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闹意气,是兴安始料未及的。提心吊胆的看着他的动作,生怕他一怒之下怠工,将今日的奏本和题本全部发还文书房。

然而年轻的天子还是没有迁怒,也没有以私废公,捺着性子捡起了白纸本子。头一份是镇守大同东路左参将都督同知方善的上奏,希望朝廷以仓粮赈济被贼寇剽掠的高山卫军余,皇帝批复了同意的字样。第二份是浙江按察使为本省都司囚犯越狱事论劾掌都司事都督佥事张真等人的上奏,皇帝批复令按察司拘拿张真等人按司法鞫谳。

第三份亦并未加封存,说明并非干系军区机密、调拨军马、急缺官员、提问军职等重大事务,夹杂在前面两封乞赈济和乞罢免等必须由皇帝亲批的大政事件之后,其实有些奇怪。但是皇帝没有察觉,拾起来漫不经心的看了两行,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兴安一直在门外张望,直到见皇帝若无其事的将这份本子收到了一旁,拿起了下一份开始批示,这才放下了心来,悄悄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金英。

金英并没有注意到皇帝手上的小动作,也忘记了,乾清宫也好,紫禁城也好,都是可以让人迅速成熟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年轻的天子已经慢慢长成,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已经学会和臣下玩弄些小心计了。

早有准备的兴安留意着,等着御案撤走,金英收起桌上的文书,却没有立刻跟上。果然,在掌印出殿以后,皇帝趁机叫道:“兴太监。”

兴安走上前去,皇帝扬扬背着掌印太监私自扣下的奏本:“你看看。”

虽然兴安一早就已经看过了,但此刻还是接过翻了翻。这是一份被朝士称为白简的弹章,奏事者为刑科给事中林聪,所为还是金英家奴先得勘合干碍盐政之事,只是弹劾的对象更加奇怪,竟然是月前论劾过此事的都御使王文和陈镒,以及监察御史宋瑮、谢琚等人。理由是这些人身为都院的风宪官,只敢纠察从犯,不敢涉及首恶,这种畏权避势纵恶长奸的不良风气,给谏建议天子严惩之,以为诸臣子戒。

“人心未易知,灯台不自照。”皇帝说出了一句百姓人家的俗语,不知道是和谁学会的,“这又是个什么道理?你来说说看。”

“奴婢不清楚。”兴安看了看皇帝,好脾气的笑了笑。

“林聪这个人有些直名,朕记得他。”皇帝在这种事上记性还不错,不过主要也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另一桩事,“土木之变后,他屡屡上书论劾王振和振党的罪过,刚刚才把御马监的单增也弄进了诏狱。王振倒也罢了,单增纵容家人白昼杀人,犯了国法也不去说他。他还经常一棍子就把你们这些人全扫倒,恨不得让朕把你们都赶去扫雪扫树叶才罢休。怎么这一次转了向,又看都察院的人不顺眼了?”

国朝制度,都察院和六科作为各自独立的监察部门,不相隶属。但是六科无堂上官,京察时的考核却要通过都察院。林聪这种做法,看起来对自己并无好处。

“哈,”皇帝看着兴安冷笑,“你不敢说,朕来说。”

他夺回那份弹章重重甩在案上:“两个总宪都敢纠劾,也不敢纠劾的人,究竟该跋扈到如何程度?!”

天子年轻光洁的面孔上是不加掩饰的愤怒和厌恶,通常而言,引出天子这种情绪的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兴安此刻才终于领教到曹少钦的用意,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心术。

而他能够做的,则是为这把怒火再浇上一瓢油:“万岁爷……”

“吞吞吐吐什么?”皇帝仍沉浸在恼怒中,“有话就直说。”

“适才万岁爷问起曹太监,曹太监并不是病了,奴婢听说——”兴安作难地看了看左右,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皇帝顾不上责怪他这失礼的举动,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兴安用无言来抗议,表明自己也是奉事几朝的老臣,不至于无事生非的造谣。

“好,好得很,连朕的人他都敢动了。”皇帝口不择言的恨道。兴安则不知道从何时起,随堂太监已经堂而皇之的变成了皇帝的私人。

皇帝的皂靴在金砖地上烦躁地橐橐踱了两圈,他不知道当问些什么,最后还是先打听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兴安也是道听途说,具体的情形确实是不知道,倒并非故弄玄虚。

“那是为了什么事情?”皇帝再问次等关心的问题。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兴安犹豫地回答。

“不清楚不清楚,一问三不知,那你还告诉朕干什么?”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发作了。

兴安跪下叩头请罪:“万岁爷息怒。奴婢其实听说了一些,但未知真假,所以不敢在万岁爷面前胡说。”

皇帝倒并不介意风闻言事的作法,气冲冲的坐下:“你说。”。

“奴婢听到的说法,是为了件不足道的小事情,所以觉得很奇怪。”兴安不同于一夜不在宫内的路小川,也不同于据守午门、离司礼监值房很远的常言笑,近水楼台,自然有他信息来源的渠道,“说是两个人的答应在文华殿学上,为了《论语》里的一句话,就是媚于奥媚于灶什么的,分解不清楚就推搡了几下。司长的答应按辈分来说是曹太监答应的叔父,司长为这事生了气,就传走了曹太监。”

兴安简单讲完原委,又追加了一句点评:“奴婢只是想不通,小孩子不懂事,关了大人什么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他这不是冲着一个答应去的,也不是冲着曹太监去的,”皇帝咬牙冷笑,“朕知道他是为什么。朕倒也要让他看看,到底谁是奥,谁是灶?”

兴安暗暗舒了口气,又小心翼翼询问皇帝:“万岁爷,那林给谏的这份奏本——”

“当年太上皇拒纳他罢宝丰银矿课税的建议,最终引起了叶留宗的叛乱,和郑茂七勾连在一起,弄得东南大乱。朕不学大兄,这次会赏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皇帝冷笑不改,提起墨笔在上面批复了几句话,向兴安下旨,“和申时的文移置于一处,送到内阁拟票,然后叫六科抄发。”

皇帝每日批复后送去内阁的公文,分为早朝后和申时两次,这份弹章可以名正言顺的跟随晚间的奏本题本一道送至阁中,快的话第二日正式批红后就可以返回会极门,由负责处理诏旨章奏的六科接收、审核、抄发、下行。六科自然也有封驳圣旨的权责,但是这是同科官员所上公文,而且理由正当,一般来说驳回的可能性并不大。

兴安答应了一声,很乐意同皇帝一起动好这个无伤大雅的小小手脚,仔细收起了这份关系重大的弹章,然后延颈等候皇帝接下来的旨令。

接下来的旨意相较起来就无关紧要得很了:“你再派个人去看看曹太监,叫他先委屈两天。——对了,还有,今日朕撤下的午膳,选几个清淡菜给他送去。”

被兴安抓公差派到河边去送皇帝御赐的还是路小川,其中自然也有希望他能够及时交通的用意。但是路小川很快就折返,由东华门回宫,不想即刻去回复兴安,顺路走走,也就到了六科廊常言笑处。正赶上常言笑午饭吃晚了,便凑合着为他添了一副碗筷。

“恩主睡着了,我也就没敢吵醒他。”路小川解释早归的原因,“要不万岁爷赏下东西,恩主还要对着我磕头谢恩,叫我怎么做人,也不知道兴公是怎么想的。”

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更尴尬的是从兴安口中得知的另外一桩事情,时至午后,消息灵通的常言笑也隐约听说了,所以深深理解兴安的不近人情和路小川这趟差事的不好办。

“兴公心里还是不踏实,非要把这事也说出来添秤,”常言笑和路小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就好,千万不要明言的眼神,然后论断,“恩主知道了,可未必领他的情。”

路小川挑了挑眉毛,表示赞同:“化田那小子,尚知道个为尊者讳的意思,他反而不肯体谅。这一份白简加上一个兵书,大事足可定,要他敲这种多余的边鼓做什么?”

“化田出宫是去兵部?”常言笑奇道。

路小川摆摆手,示意他留神左右,这才点头,轻声将早上雨化田携回的答复和他说了一遍。

常言笑也一副是放下心来的神态,但同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么要紧的事情,叫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去?”

“这种事情就是小孩子才好办,你我出面反倒要添诸多忌讳。”路小川则要豁达得多:“何况恩主的性情你还不清楚吗?向来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兴公以后怕还是要好好体察,能少操多少心。——是了,我和化田出宫的那两份勘合交回到你这里没有?”

“我已经销毁了,出了事算在我的头上,叫恩主不必忧心。”用兵科印的内臣出入勘合在填写完成后,会连底簿一道缴回内府,按月稽考每人外出次数,曹少钦任提督太监时关防门禁的权力主要便体现在此处。如今提督太监虽然正在另择人选,但是精微科还是在常言笑的手中,等于这个部分曹少钦其实并没有放权。

“你还没有跟我说,昨天晚上出去,一切可还都顺利?”常言笑在下了担保后又问道。

“你这茶不错,”路小川的眼周下也是一片青色,喝了口茶提神,“在王总宪府上客房凑合了一晚,也没敢睡,其余的事情是他去跑的。你也是好本事,怎么就说服了王文做出了这等事?恩主昨日也没有明言,害我开本看的时候还以为是取错了。”

“这是管海子工程的小叶送给我的,你回来提一包走。”常言笑先言茶叶,才摇着头说正事,“上次弹劾李庆他们,王总宪便已经不见容于司长了,我不过是把恩主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此举即可避害,又可趋利,这次付点小小代价,日后收获何止千百倍。一本万利的生意,是聪明人谁不做?林聪是他找来的,那里他是怎么说的,我倒不很清楚,不过□不离十,定是摆出风宪长官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排场,说些联手合作才可以参倒权珰巨蠹的套话。林聪一向憎恶我等入骨,生怕再生长出第二个王振,又如何不肯?这次倒是便宜他也名利双收了。”

“恩主的谋略心机啊,”路小川投下杯箸,站起身来,语气非关奉谀,而是真心叹服,“王文和陈镒的事情,便是整个都察院的事情。单靠一份刑科的弹章,就可以把整个兰台都握入掌中。这份心思,不由人不钦佩,只怕兴公还没有想透,白在那里担心。”

接过常言笑另取出的一盒尚未开封的茶叶,路小川也不客气,提过笑问:“叶景荣怎么又巴结上你了?”

“他志气不小,这几年管工程手里有了几个钱,就想调入司礼监来。至于兴公么,先由他担心去,他明日亲眼得见便知道了,”常言笑送他至门外,“人老了自然更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哦,林给谏,向来少会。”

同出廊下的正是刑科给事中林聪,常言笑和路小川的品阶其实高过他,但还是先问了声好,清高的言官便也客气而敷衍的拱了拱手。

当路小川回到典簿值房补眠的时候,雨化田正乌着眼圈,呵欠连天在文华殿学上苦熬。黄赐的气焰看起来比昨天来更加嚣张,覃昌见雨化田脸色也十分不好,生怕他们再闹起事来,下了课便主动招呼:“我们走。”

雨化田暂时不敢再惹事生非,忍住不去理睬黄赐的各种讥讽嘲笑,跟随着覃昌一道出了文华门。覃昌看了看天色,叮嘱他道:“你先回曹太监那里吧,我现在有事还要去趟回龙观。”雨化田摇摇头:“我家恩主这几日不在,让我回廊下家去住。”覃昌知道他平素很畏惧曹少钦,但是曹少钦不在身边,却也未见他轻松起来,虽然不解,还是催促:“那你也赶快回去,该做功课就把功课做了。”雨化田垂下头,脚上的白靴百无聊赖的踢着地面砖缝探出来的青草,并不答话。覃昌明白他小孩子的脾气,这么早回转肯定觉得气闷,转眼又看到黄赐一行人也已经出来,不放心放他孤身行走,只得无奈问他:“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再一起回来?”

既然可以出宫去玩耍,却是雨化田十分乐意的,马上点了点头。覃昌便领着他出了东华门,因为还有一段路程,又要在下钥前回宫,需以马代步。雨化田年纪尚小,就与他同乘一马,一路向东安门内的回龙观驰去。

东华门离东安门不算太远,一路亦未见官长,无需下马,一刻左右就到了回龙观,差事办得顺利,回宫时便无需太过着急。覃昌牵了马,沿着一条两岸嘉树的清澈水道,带着雨化田一路步行走去。看见他不时探头,去看河间游鱼,或者蹲下,去扑草中的蚱蜢,便驻足等候。想起了自己同在宫中的弟弟覃旺,觉得十分亲切,和声问他:“知道这叫什么河么?”

雨化田出大内时见过此河前段,但不知典故,覃昌遂一一为他讲解,说此河名叫门通河,宫中人则称之为骑马河云云。

“刚才过河的桥叫平桥,旁边是浮金馆、翠玉馆和函碧亭,就是茅草铺顶,四周围了竹篱,种着蔬茹匏瓜的那个地方。”适才二人取道回龙观南面而来,雨化田好奇想停下细看,覃昌怕耽误了正事,便没有答应他。此刻作为补偿,给他讲了讲各处的故事,“据说那里头是从前宣宗爷爷读书弹琴的所在。宣祖有一次还带着尚书蹇义、杨荣、杨士奇去过,从这条河中网了很多鱼做成鱼羹,赐给群臣,君臣宴饮,尽醉而归。这段故事,被国朝仕人传为佳话。”

雨化田感兴趣的只有捕鱼这件事,抬起头来问他:“那么我们还从那里回去吗?”

“我们不走那里了,”覃昌抱歉的笑笑,执起马鞭指了指北边的一道石桥,“我们过了那座桥,直走过东安里门、东中门、东上门,就回到东华门了。”

雨化田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误了回宫是大罪,便也不多要求,随着他一同步上了石桥。但是达达的清脆马蹄声响在桥面上止住了,是少年的内侍突然停住了脚步:“还记得这是什么桥吗?咱们进宫的时候都走过。”

看着他摇了摇头,覃昌笑了:“不是他们偷懒没有告诉你们,就是你年纪太小忘记了。这桥叫做皇恩桥,后来叫讹了,就变成了望恩桥【2】。”

他低下头去,眼前是门通河水在夕阳中的潋滟华彩:“不过再叫着,就都叫成了忘恩桥。内臣入宫,必由此桥,据说过了这座桥,就可将世间一切过往恩情都忘在脑后,就像再投一次胎一样。从今往后,重新为人。”

“我家乡在广西,家中还剩一弟一妹,弟弟在御用监,小妹妹你见过,现在在尚功局【3】,多谢你上次的回护,”覃昌再次喃喃道谢,不知是说给小答应听的,还是自语,“我父母都不在了,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宫外已经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夏日晚风拂起了两岸垂杨枝,和他身上敝旧却洁净的青衫。面目清秀、身材削瘦的十七岁少年内侍反手牵马,站立在长天与碧水之间的石桥上,目光空远。年幼的答应懵懂的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澹澹波光,以及突然一同浮起的惆怅和感伤,单纯觉得,他这个形象,倒很像一个秀才的模样。或许不进宫,他这样好的学问,日后也可以考上秀才,考上举人,最后中个状元。这是他那读书的父亲一生未能实现的梦想。

他松开了小手,扯了扯少年内侍的袍摆,示意他应当离去,刚才捉到的一只红翅蚱蜢趁机跳走了。

雨化田和覃昌一起回到了廊下家,覃昌居东面而他居西面,两人在玄武门前分手。昨夜没有休息,今日又玩耍得很疲惫的小答应很快就睡着了,覃昌在灯烛下做完了功课,也收拾入眠,路小川则索性一直就没有醒转。但是居住在值房和廊下的几人,以及其他许多人,当夜无论有忧无忧的清梦,都被突来的巨雷声扰碎。

景泰元年六月十四日夜,雷电,东方天鸣如泻水。

十五、都院

大明的朝会嘉礼,在正旦、冬至、万寿圣节的大朝和平日的常朝以外,尚有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届时,皇帝御奉天殿,接受百官的公服行礼,此举只是为遵循古时尊天子的理念,所以并不引见奏事。

然而六月望日的朝会上,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在随众行礼之后,又向皇帝进了些谏言,内容是因为近来两京月食地震之类的灾异迭见,希望皇帝能够行健不息,体日月之明而照临无私。

“臣闻灾异之见,盖天心仁爱人君。”戴展脚襥头,着绯色无花圆领公服的大司马出班跪拜,贴身实束的带鞓长出的挞尾,从腰前绕一圈后,直到左后侧方垂下。不同于祭服与常服的革带虚束,本朝公服从宋制,穿在大司马这种类型的身材上,可以使人感受到另一种素整清华的风度。

相隔数日后,在朝会上再次看到他,皇帝有些紧张,但又觉得有些心安,所以坐端正了开始聆听。

“今四方多故,国步方艰。陛下膺上天祖宗之付托,为万邦臣民之主宰。而天屡示戒,如此其仁爱于陛下也至矣。伏望益谨敬天之诚,益推仁民之心,益遵法祖之训。”于谦抬起头来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和随侍在他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接着说,“陛下始终此心,始终此治,则上天亦始终显相。灾异自消,嘉祥自至。丑虏不足平,太平之治可立待矣。”

这样的话,冠冕堂皇至极的同时,也老生常谈至极,似乎并不包含半点有用的信息,然而皇帝却隐约感觉到了些兵书真正想说的意思就隐藏其间。即便是说者无心,闻者有意的自作多情也好,这样的老生常谈由他说出,亦让天子稍感安慰。

他看看身边的掌印太监,同样冠冕堂皇而意味深长的答复:“贤卿所言,是见爱君之心。朕当益加警醒,庶回天意。但有见闻,尤须进言,以匡朕德,以尽卿职。”

大冢宰王直在下微笑着不住点头,欣赏的瞻仰着天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方正的老儒臣认为国家的治世就是从朝堂上这种正大光明中生长出来的,并没有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年轻的皇帝在退朝时笑了笑,兴安从中看出了些许得意的味道。

本日震动朝野的新闻真正产生于朝会之后。彼时六科的科员已从会极门领回了经内阁拟票、皇帝批红的文移,正准备按部就班的抄发下行,内里有一份由刑科给事中林聪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和陈镒等人的奏本,其后皇帝的裁决为:以畏权惧势罪,着锦衣卫逮治都院总宪王陈二人,以及河南道检察御史谢琚、宋瑮二人。

按照司法程序,圣谕锦衣卫拏人,须持加盖精微印的驾帖,再至刑科佥押,比对弹劾奏章原件之后,方可行事。这事听来繁琐,做来却便当,因为精微科和六科本在一处办公,而弹劾奏章又恰好在给佥的刑科手中。锦衣卫北镇抚司校尉持驾帖至刑科,给事中林聪等人核实无误,亦未行封驳事,径自在驾帖上盖上了刑科的佥印。一切手续完成,锦衣卫正好堵住刚刚散朝从午门出来的四位御史,送至北司诏狱,连一步冤枉路都没有多走。

左都御史地位尊崇,非但与六部长官一起并称为大七卿,更与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并称为治平三要【1】,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本次缉拿事都并非只关系都察院的事,然而本次缉拿事于都察院来说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因为国处非常,正统十四年,王文和陈镒先后皆被擢升为左都御史,造成了都院内两位总宪一时并存的局面。王文平素为人威严,横眉冷目,诸御史畏之若神。而陈镒性格平和宽容,与下属相处很是融洽。无论是威还是慈,是敬还是爱,诸御史对两位堂上长官都还是很有感情的。

不就私情论,都察院的两位长官居然同时获罪入狱,身为都察院的属官,谁也不可能冀图能够推卸掉自己身上的责任,而独自置身事外。所以除谢宋二人外,凡举未曾出抚的在京监察御史集会于都院衙门后,匆匆商议了一刻,便以本衙门公务为名,联名撰写了题本。与奏本不同,题本不必经通政使司,完成后直接由会极门递入,浙江、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湖广、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四川、贵州、云南十三道监察御史各自派出代表共同伏阙,等候圣裁。

白纸题本上书二事,一为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怙宠欺君、怀奸稔恶;一为风宪官员们自弹畏势长奸、虚居宪位。其后是连篇累牍一长串几十名检察御史的签名。

十三道御史在左顺门前跪了大约半日后,内廷差司礼太监王诚出,下达中旨:“英,朕自处之。王陈等四人着锦衣卫即时鞫谳。十三道御史自伏其罪,宥之。”其后是毫无商量余地的“钦此”二字,御史们无奈,只得先行返回。

由此,都察院的石破天惊转变成了司礼监的石破天惊。受到言官的弹劾,对于本朝官员来说,是跟吃饭睡觉一样的寻常事,受到十三道个别御史或合纵或连横的弹劾,天也不会塌下来,但是受到整个都察院上下齐心协力弹劾,却是前所未闻的。金英前往乾清宫阙下,长跪请罪。

皇帝命兴安传下旨意,请掌印太监先回司礼监衙门,待锦衣卫对四御史的审讯结束后,再做裁断。

皇帝的语气还算客气大度,但是被兴安直接传达成了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金英踉跄站起,抚了抚已经僵直,很难屈折的膝盖,怒目直视立于阙上的兴安。对方却扶扶革带挺直了腰身,目光根本没有在自己的顶头上司身上停留。

已近傍晚,乾清宫重檐庑殿顶外的蓝天仍然明媚得耀眼,让人心生恍惚。仿佛时光忽然倒流五十载,此处也不是光风朗日的大明,而是湿热多雨的安南,青褐色的湄公河缓缓从门外淌过,风中有刚刚结果的柑橘的青涩气息。那时那地,少主人也是以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蔑视着站在阶下的小奴隶。原本就是一场战争让天高地卑易了位,难道终于等来另一场战争拨乱反正么?

金英转身离去,留给曾经的少主人的沉默背影仍然是掌印的背影,此间仍是大明,而非安南。

这样的身影使谨慎的兴安再度心生不安,回到乾清宫后,他向皇帝确认:“万岁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王文他们叫锦衣卫审审,但不许打人。”入了诏狱却不让用刑,要无罪开释他们的意图是很明确的。

“至于金英,他是朕父皇的老臣,先帝还特赐过免死令牌,诏词极其褒美。”皇帝知道他其实想问什么,“克勤夙夜,致谨言行。退不忍于欺蔽,进必务尽忠诚。——是这么说的吧?”

“这是说范弘的。【2】”兴安没好气的回答。

皇帝听出了老内臣的不满,安抚他:“朕是说,都察院全院的弹劾,这是大事,他在朝中这么多年,也应该心知肚明。朕给林聪一个面子,也给他留一个面子。如果他能够缴印自主求去,岂不是更好?”

冀图一个手握重权的人能够主动放弃,这种行为跟指天射鱼、与虎谋皮又能有什么区别?兴安无语的看着皇帝,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是昨天评价林聪“灯台不自照”的那句俗语,他本人就是大明最大的一盏灯台。

但是他也明白,皇帝毕竟还年轻。早朝上于谦似有若无的暗示尚不足以消除他的顾虑,在引发了这么重大的事态后,他仍然希望彼此都能够留下一分余地,别的不说,至少在圣母面前也好交代些。只是这种期望终究会落空不说,中间还要横生许多波折。

他暗暗忧心,有些埋怨曹少钦不合时宜的置身事外。

“文书房昨天是谁当值,把他叫进来。”不出兴安所料,金英回到值房,首先询问的是这桩事情。

这几日在文书房轮值的是王瑾的私臣随堂太监曹吉祥,他也听说了此事,知道在掌印面前,这是自己逃脱不了的过失。所以一早便仔细梳理出经历,准备好了说辞。

“印公,”曹吉祥请过安,分解道,“奴婢前前后后想过,这份奏章,根本就没有经过文书房。”

他和曹少钦年纪相仿,当初在王振手下时,与还是随堂太监的金英关系倒还不错,只是因为后来改投王瑾,金英便暗暗有些鄙视他。待得自己手下的曹少钦屡屡抗上不服管制,更不免生出些对比移情的心理,对他更加没有好脸色。此刻冷眼看了他半日,才问道:“不管是奏本还是题本,不管是经通政司还是会极门,怎可不通过文书房?不通文书房,朝廷还养你们做何用?”

“印公息怒,”曹吉祥虽在文书房任职,其实不通文墨,他的额上沁出了些微汗,“上次两位都御使的白简,因为通政司封存了,底下的奴才没有留心到,确是奴婢们的大罪。自那以后,怎敢不小心侍奉差事。——这次的奏章,的确没有经过文书房。奴婢疑心,甚或连通政司都没有过。”

“哦?你说这话,”金英若有所思,“有什么依据?”

“奴婢只是怀疑,”常年从事某种工作,自然就会生出些直觉来,但是曹吉祥不能说这种虚无缥缈的原因,很快又补充提出一个方案,“不过只要到通政使司去查查,不就清楚了?”

“好,既是你说的,明日你就去一趟通政司,问个清楚。”金英将这事交付给他,一是因为他原本比旁人更熟悉奏章流转的过程,一也未必没有请君入瓮的意思。

曹吉祥如今在司礼监不好做人,固然不愿意得罪他,亦不愿意得罪了兴安和他背后的曹少钦,何况衙门内的逐鹿,究竟结果如何,现在也难说预言得很。对于现阶段掌印交待的差事,他已经不很热心,于是先应承了一声,慢慢退出。

“印公,今日都院签名的御史中,没有林廷举的名字。【3】”金英的亲信,奉御汝住在晚间向金英汇报。

监察御史林廷举不在其列,可以理解。他现任巡城御史,另有办公署地,与众御史不在一处。更重要的是,他于正统十三年担任浙直巡盐御史时,与都转盐运使司的盐运使郑崇相处得不错【4】。金英家人先取勘合,多支浙盐事,郑崇始终睁只眼闭只眼,金英的权势是一个原因,家人的厚赂是一个原因,林廷举的亲和也是一个原因。待到五月份两位总宪弹劾此事,金英家人获罪时,郑崇有些着急,担心引火烧身,想起了已经解职回京的林廷举,便嘱托林廷举上书代为求解。林疏上月已上,而且金英家人不法事也发生在他巡盐之时,他难脱其咎,既有了这两项顾虑,再加上些别的缘由,今日也不好再在弹劾金英的奏章上签名。

“而且林御史让奴婢告诉印公,”汝住说,“他接到了东厂校尉的报告,说前天夜里官兵中有人好像看到过王总宪的管家出过府,向西长安街方向去了。王总宪家住东长安街【5】,西长安街再向西北走,奴婢想——林给谏家就在积水潭。”

“前天夜里么?”联系到前日发生的一连串事由,金英立刻警觉了起来,并隐隐察觉出这次祸事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明和一览无余,它的背后似有一张紧密编织的网络,并且正在步步收进。如此严谨的罗织手法,风格是他熟悉的。那人曾经用这种严谨和慎密为自己干净利落的处理过不少事情,所以前夜他的自夸,其实自己是认同的。

“厂卫一体,厂公无用,何不让周佥事、吕佥事去问个明白?”汝住从旁建议。马顺用事时,锦衣卫气焰大盛,至今依然,东厂的掌印太监被汝住鄙视得可怜。

本朝制度,京城日夜治安,除锦衣卫外,尚有五城兵马指挥司和东厂官校,职事皆统于都察院的巡城御史。而东厂校官例由锦衣卫调拨,厂卫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密切的。吕贵、周全和金善现在锦衣卫,让锦衣卫介入调查,也是非常方便的。

金英点了点头:“叫他们去,还有——既然是夜行,说明事态紧急,必有人夤夜出宫传递消息。”

“等到曹吉祥回来,就去精微科查出入的关防!”掌印站起来走到了窗前,双手推开朱窗,他的身影遮蔽了灯影,屋里顿时阴暗了许多。

光风拂面,庭中月光如泻地水银。他并不是没有给那人留后路,而那人却一早就谋划好要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持有先帝免死令牌的掌印肆无忌惮任由怨毒入骨之余,其实还有些好奇:那人今夜衣冠济楚,擒着一颗蜜饯在河边漫步,与自己共看空中满月时,是否也算计到了自己接下来的这一步棋?

他知道那人从小就好天文、好甜食、好鲜衣怒马。这些被看做是禁讳【6】或是没有出息的行为,当初都曾经受过他的斥责。有的那人改了,有的改了一些,有的始终就没有改过来——他和那人,彼此实在是太过熟悉。

“三十年,”掌印一笑已经略显疲态,骞起三根手指对新任的亲随汝住说。

汝住不如曹少钦那样了解他,所以不知道他没有说完整的这句话:三十年是他的半生,是那人的一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十六、缇骑

所谓挂号,是说通政使司接到了各衙及地方藩府送进的奏本后,要启封登记,以便日后核对时,方便朝廷了解奏章的收取发回情况。要查找几年前的记录或许还有点费事,但是要查找近几日的,却是非常方便的。虽然如此,曹吉祥还是满打满算到早朝结束,通政司官员回衙,再错开饭点,磨磨蹭蹭出宫行走到位于阙东太常寺之南、左军都督府之西的通政司,点察了一个月来的公文收取档案,回到衙门向掌印复命时,又已经是午后时分。

“印公,”曹吉祥回报,“确实没有记录。”

金英挥手令曹吉祥退下。这时适逢汝住进来,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什么,曹吉祥恰好看见他闻言后变色的面孔,在门外的脚步不由放轻放缓。

“周佥事问了东厂巡夜的校官,确实是看见王总宪的家人出门。——因为那个校官好下棋,王总宪的家人也好下棋,常在胡同的弈所见面,所以素日便认识,还说了两句话。”汝住探听得详细,说得也很详细,却详而无当,“东厂的人问他这么晚去干什么,王总宪的家人回答是去替总宪取药。”

“关防呢?”金英更加关心的是这件事情。

“奴婢也去问了承天门的守卫官军,他们说昨日的勘合已经送回了精微科。”汝住回答。

“那去科里查过没有?”新奉御回复问题尚不是掌印习惯的方式,需要一句一句的追问。

汝住摇头,理由正大:“常言笑的官阶比奴婢要高,职事又不互通,奴婢无缘无故的怎好去查他?”

“驽才!”金英骂道,但是转念想想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又生生按捺下怒火。从案上扯过一张纸来写了几个字,加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佥章递给汝住,“吕贵现在何处?”

“吕佥事现在北镇抚司衙门内,大约正在提讯两位总宪。”吕贵以指挥佥事兼治北镇抚司【1】,皇帝的旨意下得急,罪员的品阶又高,这类刑狱自然要他亲自出面坐堂。

“很好,”金英转了转指上镶着硕大红宝的金指环,“万岁爷没有用刑的旨意,他从那两人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来的,我们正好帮他一帮。”

“你再去北司,让吕贵派出缇骑分两路,一路去缉拿王文的家人,一路——”他压低了声音。脚步粘滞的曹吉祥连忙紧向前走了几步,身影消失在曲折的朱墙外。

“兴公可算出来了。”曹吉祥离开后已经又有了主见,着急去找的是随堂太监兴安,但是兴安正在乾清宫侍奉皇帝,要先找到御前答应,再差他找机会悄悄转告,所以耽搁了一番功夫才叫出了兴安,又将他拉到殿檐下僻静处说话。

“兴公,”曹吉祥素日与人交谈,便有近身低语的习惯,任何光明磊落的事情经他一说,都似暗室亏心,何况真正的秘信,“大事不好,掌印怕是要对兴公不利。”

兴安正处在很敏感的时候,顾不上追究他素日的人品高矮,连忙皱眉问道:“怎么说?”

曹吉祥将赴通政司查档一事大略转告给他,在他面前撇清:“奴婢亦是不得已,通政司那边确实没有记档,印公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