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挂号关我什么事?叫他找通政司和文书房去,”兴安倒不介意此事,一甩袖子,作势要走,“就为了这件事把我叫出来,耽搁了御前的差事,你担当得起么?”

“不止,”曹吉祥见他不为所动,反有些怀疑自己是金英差来查看刺探的意思,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奴婢还听见汝住向掌印上报之语,隐隐似有要察精微科勘合事,不知道是何原因。”

路小川夤夜出宫取奏本,兴安是知道的,这确是大事情,真问出来可能便会牵连到曹少钦,进而牵连自己。但是在一向很善于首鼠两端的曹吉祥面前,他还是强自镇定,摆了摆手:“曹太监,多谢你,但是你太多心了。”

“王哥近来身体如何,上次寿宴之后,便没有消息了。”兴安随即转口询问。

他问起王瑾时仍十分客气,曹吉祥稍感得意心安:“王公安,最近迷上了下棋,也还常提起兴公来。”

“多劳他惦记,替我问他好,说我得了空就去他的宅上叨扰。”兴安接着虚客套了几句。打发走了曹吉祥后,立刻扯过身边的御前答应,吩咐道:“你赶快到典簿值房去告诉路典簿,就说司长要查勘合,叫他马上到午门外六科廊去通知常掌司。”

御前答应应了一声,立刻转身下阶,兴安尤嫌他行动缓慢,在后面跺脚催促:“跑啊!”

虽然这个御前答应的动作还算敏捷,但是路小川匆匆赶往午门外,打算知会常言笑时已经迟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金善,早在一刻之前便驰快马带校尉到达了右掖门之西的六科廊,将在精微科值守的常言笑抓了个正着。锦衣卫作为上直卫之首,有守护宫禁的责任,但是巡守范围仅限于午门至以南城一带,而且这是将军营的权职。身为北司的校尉无故前往午门,属于逾权之举,是以常言笑十分不服气也不客气:“我是朝廷命官,你们的驾帖何在,怎敢在天子足下滥行缉捕?”

同行的汝住抖开掌印开出的手诏,在奋力挣扎后已被两名锦衣校官制服的常言笑面前晃了晃:“常掌司,这几日承天门缴来本科的出入勘合呢?掌印要提查。”

“印公要提自管提,这是司礼监内事。”常言笑继续企图挣脱,同时嘴上也一刻不曾放松,“锦衣卫何故要参与其中,金大人,这是吕佥事的意思还是周佥事的意思?”

金善只穿织金云肩通袖曳撒的便服而来,未曾披甲带刀,想必也清楚本次缉捕并非正常途径。但他平时仰借金英权势在本卫内外颇作威福,连指挥佥事吕贵行事都要看他的面色,一向根本就没有把这个从五品的内臣看在眼中,嗤笑道:“常言笑,我北司虽不如东厂会酿酢酒,但是你要喝,我也管你足够。——北司平日羁拏的尽是蟒衣玉带,你不过是我家金太监家奴的家奴,也敢跟我问驾帖——搜!”

“汝公公,这几日收回的关防都已经找出来了,但是比对字号,中间缺了两份。”由司礼监印制的每份勘合上都印有朱墨编号,同去的几名本监内侍,自然精通此道,很快便分工检查出了纰漏,指着一叠勘合向汝住报告。

“那两份勘合呢,常掌司?”汝住低头询问,“司长的手诏你看见了,我现在是代司长问你话。前后字号皆有,你不会说承天门守卫没有缴回吧?”

“精微科掌司又不是我一个人,单问我怎么会知道?我要见印公当面分辨!”常言笑刚挣开了一只手,立刻又被钳制住了,继而膝弯忽然剧痛,已经是被人踹跪在了地上,此刻只愿多拖延得一刻是一刻,索性信口乱谈。

汝住能得到金英赏识,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看来是已经缴销了,内官出入逐月稽考次数,如今方是月中,便迫不及待销毁,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私。”

“把关防带回去交给印公。”他带着几个内侍出门,“金百宰【3】,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金善挥了挥手:“拏去!”

几名锦衣校尉即刻架着常言笑出了精微科门,常言笑情急之下放高声叱问:“你们要将我带往何处?”

“你不是要看驾帖么?”金善头也不回地冷笑,“到了北镇抚司你直接问吕佥事要来,想看多少看个够好了。”

“且慢!”身后说话的是被隔壁值房内的混乱和常言笑的高声叫嚷惊动,出来查看究竟的给事中林聪,他身后跟着余下几位刑科及礼科的给事中,“禁直衙门前如此喧嚣,为何事来?!”

“你又是什么人?”金善回过头来,轻蔑打量着领头这位三十五六岁,着鸂鶒补圆领青袍的从七品文官,虽然知道他是某科的给谏,也大概知道三十多个给谏的名字【2】,却对不上号。

林聪丝毫不肯受他权势压迫,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昂首厉声责问:“刑科给事中林聪请问,锦衣卫拏人所用驾帖,需经本科盖章,缘何缉捕精微科掌司的驾帖,本官未曾经手?”

他不报官职姓名方好,报上姓名,金善一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止住了脚步:“我道是谁?原来就是那个攀附了中涓想追名逐利的酸子。你要求富求贵,就该去拜金太监这样真佛,缘何放着正途大路不走,自甘堕落和这样的小鬼头混在一处,你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儿?”

众人皆知,林聪平素自命清高,且一向认为宦寺误国,是以他上的白简,多是弹劾内臣不法事。金善这几句莫名其妙的抢白,正好是最不受他听用的,登时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和几个同僚一同呵斥起来。

六科以弹劾纠察为本职,何况文人们热血沸腾引经据典,口齿伶俐头脑敏捷,比对骂金善等自然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气愤之下动手将林聪一把推了个踉跄,叱令手下校尉速速将人犯逮走。

幸而有林聪等人的一番拖延打岔,路小川出午门时正好看见了常言笑被提走的一幕,初时震惊已极还未往别处多想,忽见金英亲随汝住指着自己叫了一声:“他也是同党!”几个锦衣校尉便直扑自己而来。他反映颇快,尚未悟出何事,转身拔腿便跑回了午门内,锦衣卫不得进,只好折回。

他也是曹少钦的亲信,既已经看见此事,为防走露风声只好将他也一并捉拿。是以汝住当即点了几名内侍,一面追了进去一面呼喝:“印公有令,命典簿路小川当面回话。”

他们两行人出承天门的出承天门,入午门的入午门,风流云散一样去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六科一行人等在原地瞠目结舌,良久林聪才跺脚怒言:“官兵如匪,难道要在大明门前放响马不成?如此往后,国法何存?逆振之祸,重演亦不远矣!我要即刻再进弹章,以肃朝纲,以正风纪!”

“公进谏议,吾等愿从!”给事中们七嘴八舌附和,推推挤挤簇拥在他身后进了值房。

路小川进入午门,是向东跑的。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明白过来,这必定是掌印得知了此次上书后的交通事,欲捉拿自己和常言笑。负责鞫谳的掌北司事是他的亲信吕贵,有圣旨在动不得王陈二人,只好在自己二人身上费心思。常言笑若当着王文面被提至北司诏狱,只要假说是天子察觉奸弊事,命送至刑审,王文难保就不会上这个当。此事只要王文覆口,之前一切努力,便付东流。

而他更担心的不是常言笑,也不是自己,而是正在文华殿读书的雨化田。雨化田去办的差事,看似简单,其实比自己要紧要的多。若是此刻他被顺藤摸出来,遭金英执系,哄诱起来,或是干脆动起刑来,小孩子家难保不和盘透露。一旦流露,非但会连累曹少钦,更会连累于谦。

文华殿离午门极近,路小川腿脚也极快,顷刻便将一干追兵甩出了一大截路程。一头冲进文华殿东庑的课堂,顾不得正在授课的吕原惊诧,一把从座位上抱起雨化田,急急叮嘱:“快出东华门,到河边去告诉恩主,常言笑刚才被锦衣卫系走了。”

黄赐在涉及此类事情上颇敏锐,况且刚刚目睹了连随堂太监尚要在掌印面前俯首受罚,更加看不起同属自己子侄辈的路小川和雨化田,早想着要再生一事,再立一威,好洗刷两次前耻。虽不明白事体,却立刻起身至门口,张开双臂阻挡道:“还没有下课,不许他出去。路小川你擅闹文华绩学,我回去要告诉印公,重重惩处!”

“小兔崽子!”路小川抬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打得黄赐一歪脚倒向一旁,“尊卑上下印公没教给你,待我有了空再好好开导。”

黄赐没有想到随堂太监跋扈,他的属下一水也都是这种行事风格,被这变故弄得呆住了,半日摸着脸颊才接着哭喊:“我回去就告诉印公,我回去就告诉印公——恩主——”二人的身影却早已经不见了。

路小川牵着雨化田直跑出东华门,适逢有外出内臣骑马返宫,也顾不上多说,一把将那人拽下马,将雨化田抱了上去,嘱咐道:“你认得路,一直向东,过了皇恩桥再向北,就是河边八所。快到恩主的身边去,千万别让印公的人拿住。就是拿住了,也什么都不能说。”

“路公公,我不会骑马!”雨化田抓住缰绳,惊惶的尖叫,“你和我一起去吧。”

“身子贴在马背上,把两腿夹紧,抓紧缰绳别掉下来。”路小川边说,便已经在马身上加了一鞭,眼看一人一骑向前去了,这才折返进门。

东华门内金水河边的两株高大的合欢正值花期,满树羽扇一样嫣红柔弱的花朵,远望如晚霞一般,染红了一方青天。清风徐过,有花朵不断翩翩坠落白玉桥上和金水河中。

路小川看了看已近的追兵,将身上曳撒一脱,一咬牙扎进了落花飘零的深沉御沟中。

十七、飞鱼

“少了两份勘合?”金英震怒。常言笑一夜在科,这是有记录可查的,所以并不将他考虑在内,“一个必是路小川,还有一个人是谁?”

“勘合销掉了,另一个是谁,去了哪里一时都查不出来。但是奴婢刚才追到东边,黄赐跑出来告诉奴婢,说是雨化田被路小川带走了。”汝住没有执住路小川,便安排了些后事,自己匆匆而回向金英述职。

“路小川抓回来没有?”金英问。

汝住垂头低声:“他遁着金水河道跑了,奴婢已经着人去彻查,他出不了大内。雨化田那里也派人去追了。”

“再加派,另通知巡城官兵严守住河边和大内,不许放曹少钦出宫,也不许他入大内。锦衣卫那边让他们加紧讯问,只要能拖到今晚宫门关闭,事可平矣。”

这几人的强烈反抗,让金英意识到了情势是出乎意外的严峻和急迫,起身对自己的亲随咬牙冷笑:“办不成,就提头来见我。”

这并不是威胁,此役失败,司礼监的权柄将彻底易手。他的人头,金英不取,自有别人来取。但是此时离闭宫门不过一个来时辰,这也并非一桩难以完成的任务。

“奴婢遵命!”汝住领命,又匆匆而出。

雨化田当日和覃昌同乘时,倒也注意过他是如何操缰控绳的,今天这匹马幸而不高且脾气温和,竟然平安无事带着他过了东向三道门后,上了皇恩桥。但他在下桥时向左掣动马缰用力太猛,马匹一时吃疼受惊失了控制,贴着河沿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雨化田将身体紧紧贴伏在颠簸的马背上,不管是缰绳还是马鬃一并抓在手中,听着耳边呼呼风声,呼吸已经不畅,一颗心惊悸得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忽然看见前方河畔站立的一个白色身影,还未及辨清面目,便觉得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

在宫中敢穿一身白色不必做第二人想,小答应大哭着叫喊:“恩主,奴婢是化田。”

白衣者在人马通过时,一反手轻轻勒住了缰绳,向旁略一用力,失控的惊马竟生生被他扯了个趔趄,长嘶着高高奋起了前蹄,将鞍上的小答应直抛向空中。

雨化田对着空中刺目白日惊叫着闭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稳稳落在了地面上。随堂太监随即放开了拽住他腰后绦带的手,小答应登时瘫倒在他足下,犹自抽抽噎噎的后怕不已:“恩主……奴婢……路公公……”

“站起来好生回话。”曹少钦毫不体谅他经历的恐慌,沉声呵斥。

挨了骂的雨化田镇定了片刻,双手支撑着身体从地上慢慢爬起,抬起头来,随即暂忘了方才的紧急事态,惊慕般的睁大了双眼。

今日随堂太监穿的是一身玉带白色的窄袖亮地纱顺折,二经绞的衣料上由捻金线直接织成蟒身鱼尾越过肩背,前足带翼,后有腹鳍,似龙正首坐于前胸,两睛由两粒珍珠订成,正好与他纱帽正中一枚珊瑚镶珍珠的择针【1】彼此交映。——这正是随堂太监在正统十三年因军功而获赏许用的飞鱼服,但衣色和形制仍旧出离宫规之外。

暧暧晴晖投射在违制的莹洁白衣上,为他通身的轮廓镀上了一重沉静而奢侈的金粉。被衣色衬托得神情似玉的随堂太监迟迟没有等来答话,不耐烦的蹙起了眉头,夏阳赋予他的暧昧儒雅顿化成萧瑟肃杀。

衣褶一旋,他阔步走回到居所的庭院内,雨化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口齿还是受惊后没调理清楚的战战兢兢:“路公公叫奴婢来禀报恩主,常公公被锦衣卫的人抓走了。”

曹少钦并没有显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所以路公公叫奴婢骑马来找恩主。”雨化田两日没见他,有点好奇的四处打量,发现万条寒玉掩映的清凉庭院中,白玉桌案上散落着七八册书卷、一整套茶具和两只盒盖盖起的炝金黑漆食盒,看上去随堂太监的此次休暇过得十分安闲惬意。他不免有点愧疚,就像是常路二人和自己串通好了一定要打扰这一堂清净一样。

然而搅乱清净地的并非只有他,院外蹄声再次响起,奉命追逐雨化田禁锢曹少钦的内使已经抵达门外。人语声啁哳,脚步声凌乱,院门霍喇一下被推开,十余个内臣据守两侧,为首二人入院,尚不忘向随堂太监行礼:“曹公,得罪了。”

这是掌印金英的随侍,雨化田想起路小川的话,连忙躲避至曹少钦身后。

“没出息的东西,”曹少钦斥责的对象却并不是他们,“出来。”

这样的责骂激起了小答应骨子里的倔强,他走出来,昂首站立在曹少钦身旁。

“曹公,汝公公传印公的令,要传雨化田回宫。”二内臣中一人说道。

曹少钦侧首对雨化田一笑:“告诉他们,有本事拿人,叫他们直管拿。”

“我就在这里,有本事的尽管过来!”狐假虎威这种事情,大约也是无需特意学习的,第一次就被小答应做得很纯熟到位。

几个人面面相觑,知道一点他平素的脾气,一时倒未敢轻举妄动。好在守住他二人也是一样的,门外数人又向内收了收,警告的用意十分明显。

“来人,”曹少钦偏偏我行我素,“我要出趟门。”

室内即时有两个听差的答应走出,手中捧着金带、牙牌、斗篷等一应物件。曹少钦接过瑞仙花纹饰九排方金銙革带束缚于腰间,又在带钩上系好珍珠串穗的牙牌。两名答应立刻近前服侍,将玄色实地纱高领斗篷为他披好理妥,扣起了颈下代替系带的金链。

他们一丝不苟、毕恭毕敬的态度,加上贵珰眸中指上的漫不经心和小答应一脸钦慕,使得一院人的众目睽睽都幻化成了不值一提的虚无。近前两个内臣警觉之余,亦深感懊恼:“印公有令,命曹公安养。曹公如要无故出外,休怪奴婢们无礼。”

曹少钦右手随意一抬,一答应已经替他将一柄错金紫檀柄马鞭挂在了手腕上。

“曹公执意抗命,休怪我等无礼!”两内臣语气较上次强硬了许多,一人定性不够,刷地从腰间牌穗上悬挂的银镶鲨鱼皮鞘中抽出了两把小尖刀夹在指间。原本剖食果物用的小刀长不过如短簪,却被磨得锋利非常。除了大汉将军外,大内携刀视同谋反,然而鱼自有鱼路,虾自有虾路。

空中有黑光蓦地一闪,曹少钦手中的金鞭如乌蛇扑食一般笔直腾出,却只在那人的手腕上轻轻一啄后即刻撤回。雨化田还没弄明白是何缘故,那人却果如遭毒蛇噬咬一样惨叫一声,手中握着的尖刀已经反插入自己右目,直没至柄。

贵珰无比嫌恶地看着此人的如注血流,唇角紧抿,从始至终没有开恩对他们说一句话。

“你们还想怎么无礼?”他身后的一个答应随即上前,飞起重重一脚将伤者踢翻在地,尖刀拔出,喷涌的鲜血在白日下幻化变色,形成了一道短暂而微型的霓虹,“给你留一只眼,以后看清楚了是谁再放肆。”

既然已经撕破脸动手,刀离鞘,人架势,一院皆进入了戒备状态,院门霍剌一声从外紧闭上了。

斗篷如玄云薄暮,卷开另一内侍近身散出的数枚暗器,转而钉透四五来人的手掌,各各如首饰一样于日光下闪耀发光——是内臣常佩戴的随景饰物枝个,镶宝嵌金,贵重异常。马鞭再次出手,此次是调转鞭柄碰上了暗袭者的嘴角,全无声息,口唇上一点肿破异样都没有,人却痛苦的瞪大了眼睛,一声呻吟不发,便低头分数次吐出了二三十颗牙齿。

“恩主……”雨化田脸色煞白,终于明白了当日在经厂随堂太监的那一记掌掴是多么温和,颤声请示的话语还没有问完,衣领上一紧,双足离地,已被他提入手中。

“快把这里打扫干净,别污了曹公的地方。”一个答应十分忧心,赶忙张罗。

他们既然乖巧,曹少钦也不需更多吩咐,提着碍事的雨化田一跃而上了一旁的骑马墙。甬道上随即传来骄马蹄音,曹少钦随手击了击掌,圉人从夹道里驱出的一匹锦鞯金络脑、遍体连钱花纹的黑色龙骏,随即现相于众人面前。前刻还在悠然踱步,听得主人召唤,骄嘶一声,始一奋足,便是极速。曹少钦轻轻跃落,阔大衣摆旋如回风,还未待众人还神,马速未曾稍减,踏烟银蹄便已经携着二人驰骋远去。清像秀骨的骑手,马上身姿之美丝毫不逊马下,上身稳重修直,居能毫不动摇。精妙的控术和矫健的马力合一,玄色斗篷猎猎御风,露出的白衣,因速度而化为一道莹莹流光,如飞鱼出水一般,嚣张腾离众人眼中。

风在耳后急退,一直被贵珰裹挟着的雨化田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皇恩桥边。马行急速,却平稳非常,整座皇城幻化为山阴通道,两岸风华俱成烟云过眼。目中真实可见,唯有贵珰所着顺折的贵重衣料,堆积铺陈于他触手可及处,甚至可以清晰数出袍摆金襕上蟒纹的四爪,身后阵阵衣香袭来,有白檀宁静甘淡的气味。突然意识到是这样陌生而危险的距离,他惊悸得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挓挲着两手正襟危坐,小小面孔看起来比身后人还要严肃。

不能回头。

不敢回头。

曹少钦纵马的方向是皇城的东门东安门。按照宫规,内臣出皇城手续极其繁琐,况且今日司礼掌印已特意叮嘱过,并派监内人前往各门守候,不许放曹少钦等人出城。是以一应人等远远看见一骑飞驰而来,不辨是内臣还是外臣,便开始招手呼喝:“来官下马,干碍关防。”马上白衣骑手却恍若不闻,不等众官兵戒严,已驱马径直踩踏白玉驰道而去。司礼监有眼尖内官认得他,在后大喊道:“曹公,回来说话——曹太监,宫中有旨——曹少钦,你不填关防擅自离宫是死罪!愣什么,快追啊!”

他卫皆只有一镇抚司,而锦衣卫独有南北两个,南司理本卫刑名,北司理诏狱。锦衣卫北镇抚司位于通政司西南,离午门和东长安街的距离皆不远,是以常言笑入司之时,王文的家人已同王文一起跪于北司衙门的檐下。

王文的家人说外出是替王文去取药,至少眼下看来不是欺诳。这几日天气炎热,但诏狱半入地下,为防犯人串供,石壁深厚,相当阴冷。王文入狱时穿的单薄,又出了一身的汗,一热一冷,在诏狱拘了一晚,便害了伤风。现在跪在陈镒的对面,脸色十分不好,正在涕泪横流。抬头看见常言笑被押进来,再次大吃一惊,生生忍下了一声喷嚏。

“吕佥事,”常言笑看他一眼,未待堂上的吕贵发话,先行喧宾夺主,“北司擅自锁拿无辜,毕堂知道不知道这事?”

自马顺死后,锦衣卫无正官,便由指挥同知毕旺掌卫事【2】,朝官们也或有按对执金吾的惯例称呼称他为毕堂的。北司行事照例是要关白毕旺的【3】,但是毕旺为人碌碌无主见,常言笑却并不指望用这位泥塑纸糊一样的堂上官来震慑住无法无天的吕贵。

堂下王文的神情安定了一些,陈镒则继续无辜愤懑,预备下一副为国为朝为圣人教诲不惜牺牲的悲壮。

“大胆!锦衣门内,你一个有罪中官,竟敢在堂上如此放肆?”金善呵斥,语气中的意思,仿佛被他冒犯的堂上官就是自己,“毕堂是你说得的吗?来人,给我好生打着问!”

这是锦衣卫拷问的术语,分为几等,“打着问”是平常刑讯,“好生打着问”是逼供的重刑,而若是“好生着实打着问”,则是不必计较犯官死活了。

锦衣校尉上前来捉拿时,常言笑注意到吕贵面上流露过的一丝不悦。实在太过迅疾和微弱,王文陈镒和卫中官校都没有发觉。但作为一个中官,常言笑最先学会的本领就是察言观色,所以此刻并不反抗,任由两旁官校将自己按跪在地,拶子套到了手上,才大笑道:“原来是金百宰还想给我留条活路,只是今日如不将我拷死在此处,只怕吕佥事和金百宰日后麻烦便大了!”

“动刑!”金善是金英的家奴,也曾与常言笑多次谋面,对他的性格脾气较吕贵更熟悉一些,知道他善言善辩,不愿受他危言耸听。

“吕佥事!”空拶碰击,是“啪”的一声巨大清响,蓦地从拶中滑出手指的常言笑像游鱼一样溜开,站起身来欺近两步,声色迅疾起来,“镇抚司堂上,你一个三品指挥佥事却任由一个百户欺凌上官,嚣张跋扈,官体何存?”

金善面色大变:“放肆!你胡说什么?还不速速拿下?!”

“胡说?——奴婢不是胡人,但是多谢提醒,叫奴婢想起一桩跟胡人有点关系的事情——吕佥事,你去年因为达贼犯境升任都佥【4】,军勋卓著,已是晋了一级,难道不是因为有肖小辈仗势压迫,才仍居旧官的吗?这事情,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谁不替大人不平?便是我家曹太监提起大人来,也是满口可惜声不绝。”

他的言语在为尊者讳外尚有讥刺,吕贵在愤怒之外也露出了一份尴尬。其实朝中皆知的事实是,去年冬天,吕贵升任都指挥佥事之后,生怕调出京从此失势,因此以堂上官的身份厚赂了自己的属下金善,央求金善向金英进言,让自己仍居留京中。这事情最后被他办成了,已经下令晋级的圣旨重发,许他仍官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原职。因为此事,他结交上了金英,但也从此受制于金善,北镇抚司中事事要让他一层,日子久了,难免心生不满。

“还有,吕佥事要盖宅子,这能是什么大事,传奴婢过去吩咐一声不就得了?曹太监常教训奴婢们说,大人是为国家办事的能臣,有了什么难处要我们尽着办法帮衬。我们万岁爷身边的人,替大人们解了忧,就是替万岁爷分了忧。奴婢只恨之前没有机会结交大人,弄得大人修个房子,还要自己亲自去筹砖瓦料,曹太监听到时真是难过,还将奴婢等好一顿痛斥。”

这则是另一桩事情,吕贵今年要修私宅,因为去年行贿手头有些紧张,恰好得知离宫因重建膳所购置了一批砖瓦草料,便又贿赂了管海子的内使叶景荣,叶景荣就悄悄将万余砖瓦私给了他。这事情真论起来也是大罪,但是知道的人却不多了,常言笑能够知情,除非是当事人叶景荣向他漏了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吕贵的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左右拿下,堵了他的嘴,先着实的打!”下令的仍是早已恼羞成怒的金善。不过常言笑这种镇抚司的地方上肆意挑拨的行径,确实也太过嚣张,连王文陈镒在一旁都替他捏了把汗。

“金大人这么说就是了。把我的嘴封上,几棍子敲死,彼此方便。免得我一时骨头软熬不过刑屈打成供,回去我家曹太监也是断断放我不过的。到时候死在他的手上,怕是要比死在这里难看百倍!”

他再次被压制,回目看一眼金善,眼光和语义中都有亢奋的刻毒。

他左一个曹太监,右一个曹太监,几桩阴私都被他揭出来的吕贵不由心惊胆战,也有些后悔今日自己听了金英的命令,行事孟浪,摆摆手吩咐校尉暂不必用强。

“奴婢死了不要紧,到了万岁爷面前对起质的时候,谁能够体谅吕佥事的处境?令是上面人下的,事是下面人犯的,污水却泼在大人身上,黑锅却抗在大人背上,曹太监就算奋了全力替大人剖白,没有了奴婢这个人证,说不说得清楚怕也是难预料了。你说是不是,吕佥事?”只要还能说话,常言笑是不会浪费机会的,“要论与上亲切,周佥事怕不比大人差吧,为何这次的官司,便没有交他去打呢?”

以和金英的关系论,吕贵自然比不得周全,一个交往未满一载,一个却是他义子多年。金英不派出周全,自然是因为周全管理的是南镇抚司,诏狱的事情与他不相干,但是细细想想,金英此举,或者也未必没有别的私心在内。

“你,”吕贵看看常言笑,又看看金善,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了进退维谷的险境中。脱困的路有两条,犹豫了片刻,他只能选取自认为更有利的那条冒险走下去:“来人,用刑!”

被他的狡辩耽搁了不少时间,为求效率,拶子和夹棍一齐套下,被封上了嘴的常言笑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还未待拶棍收下,却忽然闻得门外蹄声动地,接连着便是锦衣校尉们的混乱阻止声。他立刻安下心来,得意洋洋的抬起头,盯紧了金善,两目中的神情就是睚眦必报的注疏。

这种蹄声他熟悉不过,即使还在数十丈外,即使只有一人一马,仍旧一声一声正如踩在身边,连膝下的地面都在隐隐震动,将膝盖磕得生疼。

“胆敢擅闯锦衣门,活的不耐烦了吗?”有厉声叱问的声音传来。锦衣门是北镇抚司的正门,形制没什么稀奇,但是因为除了本卫人员和犯官,无人能入,历来送犯人至北司的同僚和家人必止于门外,是以久而久之,也变成了权势禁地的代称。

吕贵起身走到衙门檐下,看见立于堂前的黑色骏马,疾驰过后,居然一声喘息不闻,主人一勒缰绳,便立刻静止如石雕一般。

马上英俊的白衣骑手,身形笔挺气质倨傲如同千军万马的将领,阔大的玄色斗篷失去了风的支撑,缓缓落下,覆盖了大半马身,使人马连成一体。他拱了拱手:“吕佥事,下官曹少钦。”

二人应该在上朝时见过,但那时他不过是天子身后无数个红衣内臣中的一个模糊身影,吕贵对他的面貌几无印象。从谋面的本义来说,这才算是初会。定了定神,忧心他如此张狂闯入禁中,是有天子诏令,吕贵语气中也加了几分客气:“原来是曹太监。曹太监此来,可有公干?”

“无。”曹少钦回答。

“那么圣旨?”

“亦无。”

“没有旨意,擅自闯入北司治地。曹太监在朝为官,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吧?”吕贵的言语开始不善。

“化田,”曹少钦问,“这话该如何回?”

一个眉目清丽的小中官,从他斗篷下探出头来,用稍带南方口音的清朗童音大声回答:“吕大人,彼此彼此。”

常言笑已经趁着混乱挣脱,自己拔下了塞住口唇的巾帕,忍不住扑哧一笑。

“大人,还同他多说什么,速速令人拿下一同治罪便是!”他们对答间,金善已经看清楚曹少钦是独身而来,随身也没有携带武器,一挥手命令锦衣校尉缉拿。

无令擅入,便是罪员,拿了也就拿了,吕贵并没有阻拦,眼看着十几个校尉收拢围上前去。

银光如箭,霜气袭人,临马身最近一个校官的腰间佩刀突然一声轰鸣清啸出鞘,被马上的曹少钦擒入了手中,继而反手一旋,两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刀身轻轻一折,一柄完整佩刀已经断做七八段,惊风雁阵一般四散飞出,击打在最靠近的几个校官腰下,铿锵数声轻响之后,便是碎玉走珠不断跳跃坠地的清音。

无一人受伤,但是众人惊呼低头,彼此查看,发现各人腰间只余下牌穗随风轻拂,而牙牌已各自碎成几十片,犬牙裂片于脚下跌落了一地。

离人群远远而立,一直不曾参与上前的一个年轻校官,不可思议而若有所悟的喃喃自语:“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吕佥事,损毁牙牌是大罪,”常言笑则不知何时走到吕贵的身边,打趣说,“大人是内行,算算贵狱关不关得过来这么多人,狱卒杖不杖得过来这么多官,打出来有富余只管再上前。”

吕贵大惊失色,众人知道无一人能抵挡住他一招一式,也不敢再冒然动作,各各僵守于原地。

一柄窄窄的匕首突然从众人身后飞出,直迫马上骑手而去,此次他却没有举手接下,白缘窄袖包裹的手腕一转,匕首未曾沾身便坠落在地,刃口绿光荧荧,显然煨毒。

曹少钦凛冽如剑气的目光转向人后的金善,其中还存留着刚刚急速奔驰之后的兴奋,并因兴奋而愈显残忍。断刀的残柄出手,铿一声击在他身靠的廊柱上,虽然即刻坠地,但距离他右耳不过一寸半寸远。

金善吃吓避开跳到一旁,刚想出言,那松木的廊柱,便以适才的击打点为中心,客喇一声开裂,木屑尘土扑簌簌泥砂俱下,细细裂口愈大,最终不可收拾,整道廊柱突然轰然坍塌。

他目光未变,金善双腿一软,在飞扬的尘土和碎木中瘫坐在地。顿了片刻,突然手脚并行,往室内跌撞跑去。

曹少钦也不追究,收起目光转向吕贵,语气仍旧是清淡的客气:“吕佥事,我即刻就要回宫。你若能照应好常掌司,我就留他在这里。要是觉得叨扰了,我便带回去。我知道他的毛病,他言语上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会好好教训。”

既然阻不住他,只能放他回宫。他回宫不会有别的事情,只会是去告御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想起常言笑刚才的威胁,再想起毫无义气鼠窜的金善,吕贵此刻方开始深深懊悔:“今日之事,全是误会,本官也是受了金百户的蒙蔽。常掌司去留,全看曹太监方便。只是圣上面前,还请曹太监——”

曹少钦不等他讨完价,冷哼一声打断他的妄想:“吕佥事,你的乌纱是如何也保不住了。但是你肯伏罪,我可以向万岁爷请旨,留你一条命。你自己想清楚吧。”

吕贵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斗篷已经再次御风扬起,如入门时一般,不告而去。马蹄踏过处,一路衣香。

“入不言兮出不辞,承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吕贵愕然回首,做趣语的却不是常言笑,而是已经拍拍膝盖起身的陈镒——便是再借常言笑几个胆子,也不敢拿曹少钦来说笑。陈镒为人正直,却素性诙谐出言清脱,在院时常开开下属的玩笑,和他们相处甚欢,也因此被人批评为“少风裁”。此时目瞪口呆旁观了半天,安定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开口。

常言笑深深了解一个爱说笑的人,要忍下一句高明笑语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因此倒对他大生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王文为人严肃刻板,面子上有点道学气,很看不上这种作风,平时在院时便与陈镒关系一般,公事上倒没什么妨碍,私下见了面不过彼此一揖而已,从未有过一句交谈。此刻站起身来,二人仍是相对一揖,便不再说话,等着校尉各自带回狱中。

吕贵看着一堂人,呆若木鸡,不审便束手就擒丢官弃爵于心不甘;再审是孤注一掷已无胜算尚能促祸,站立在堂下进退两难十分纠结。

“吕佥事,”常言笑语气中有同情的意味,“这可不好办啊。但是指挥是聪明人,应该想得明白,当官是威风好事,可是也得有命才能当啊。”

吕贵有气无力的怒视他,手指上还是下不定决心的颤抖。

“吕佥事,宫外我住不惯,而且今夜宫内有好戏,这个热闹我不能不凑。”常言笑凑在他耳边刻意低语,“给我备匹好马,再把王总宪家的人也放了。明天风宪官的白简上,就只有刚才说过的两件事,奴婢保证再没别的了——这桩买卖对大人还算合适吧?”

吕贵的手停止抖动垂了下去,心灰意懒的下令:“给常掌司备马,放人。”

“吕大人,多谢。”常言笑抱了抱拳。在走过适才读诗的年轻校官时,亦抱了抱拳,“周兄,承让。”

十八、须弥

“他出宫去了?”事到如今,金英倒并不是很着急了,也没有再斥责手下,“还是通知宫门加强守备,不要再放他进来。”

“赐儿,今天学了些什么?”他阻止了已经从文华殿回来的黄赐的告状,和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