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阳刚线条的地方,怎么会有她的标志性贴画,喜羊羊?

安信走过去拉开了柜门,迎面而来的是满眼彩帧及NPC古装海报,她细细翻了一下,全部是她三年来的作品——三年前发表在网络报上的攻关战略,两年前上了电子杂志的获奖照片,今年创作的网游宣传海报,可以说,资料收集得比她还详细。看到满柜的作品,她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样的套装,她的公寓里也有,她留下来是因为喜爱,那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或者她可以问一问,他留下来是为了向他自己表明什么?

安信没有想,继续低头翻找下面的东西。书柜下列摆放着几只毛茸茸的公仔,也是她设计出来作为赠品派发给小朋友的,连她喜欢的Q版羊和猪也在。她记得QQ羊上的卷发就是照着她的发型来的,为了COS好,她黏上去的全部都是特制材料。

QQ羊顶着和她差不多的小短发,静静地站在下格。她的是十厘米的黑色卷翘,它的是一厘米的白色软毛。

太令人震惊了!

安信再翻,果然翻出来几本杂志,专门讲解如何克服过敏及心理症的内容。也就是说,喻恒一方面要回避她,一方面又在家里尝试着和卷毛羊呆在一起,努力克服过敏症状!

真的是太令人震惊了!安信想象不到满脸冷淡的喻BOSS要这样折磨自己,要拼命在心底保留一份希望,平时他的淡而疏远不知道有多伤她的心,现在她随便一看,却找到了他鲜为人知的一面。

安信大叫一声,冲到床铺上,把头埋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她这才来一次喻恒家里,就发现了这么震惊的事,以后再接近他,岂不是要被感动死?“不行了不行了,要装作不知情。”她告诫自己,好不容易从暗恋中走出来,她没来得及享受一下自由的快乐,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再被他抓回去?

安信哀号个不停,摸出手机查看屏显。这么晚了,银光一直没来电,也不知道他说的“晚上来接你哦”是不是出自真心。数了几百只羊后,她强迫自己入睡。晚三点,她起床摸到喻恒那边,站在床头弯腰观察他的睡容。

真的,她不想这么诡异,只是老板交代过要查看他昏没昏。现在,他安静地睡着,像美人一样呼吸清浅,她该怎么判断呢?

安信直接推推喻恒:“老板,你昏了吗?”喻恒睁开眼睛,深处带了点微火,瞬间压抑下去,变成了不兴波澜。她干笑:“你没昏哦,那继续睡吧。”一溜烟蹿回被子里,滚来滚去。凌晨五点,她又赤脚跑到喻恒床头,用手掌在他脸上挥来挥去,低声问:“老板,你昏了吗?”等到喻恒清醒过来,她再干笑:“你好像退烧了也,不过脸色不大好看。”

七点整,闹腾了一晚的安信困得睁不开眼睛。“早安,我的……”后面几个字没出来,她怀疑是幻听,等到有人拍拍她的头,她才发现床边立着一道身影。

喻恒身穿黑色西服,低头看着她,外形极为神清气爽。

安信只看了一眼,马上用被子捂住脸,露着一截乱蓬蓬的卷发,顺便检查了下昨晚嘴角有没有流口水。“你先出去,我10分钟就好!”她躲着尖叫。

下楼时,牛奶吐司与煎蛋已经摆放在餐桌上了,喻恒却不在旁边。她心想美人不盯着她大啃特啃也是好的,三两口对付下了早餐。吃完后猛抬头,意外看到深色身影站在门口,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老板是天山派的高手吧,走路都不带风?”

出门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喻恒要求帮她洗一次头。安信大叫:“我昨晚洗了的啊,还用了你配的水果香波,不会让你过敏吧?”喻恒勾勾手,像唤宠物狗:“来。”他向她解释是想克服这种障碍,并提议:“以后每周都来三次吧,我付薪水给你。”她眼睛一瞪大声说:“没空,我要忙着约会!”

喻恒不说话了,只拉着她手腕朝浴室走。安信边走边抵触:“嗳,当初你答应我的哈,让我自由地谈恋爱,不干预,这个你还记得吧?”喻恒头也不回,只低沉地嗯了声。她又强调了一遍,他突然开了口:“别忘了是一个星期。”

洗头的过程有点单调。喻恒压低安信的脑袋,倒了一种很香的洗发水,揉在她的卷毛上。前面没什么,但关键是他的十指像是在捏面团,后面一直到处按:“痛不痛?”他也细心地问。安信几乎被他按趴在洗手台上,嗡嗡地回答:“你能不能快点啊,我的脑袋又不是西瓜。”

“坚持会,让我多克服下。”喻恒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可怜安信在底下被蹂躏死了。

痴情

阳光普照,空气清新,没迟到的安信走进三开,心情也变得很好。卷发飞扬在灿烂光线下,要多蓬勃就有多蓬勃,且吹拂着阵阵幽香,这种效果极佳,引得过往行人回头张望她的Q版脑袋。

前台小可像只小狗一样凑上来,到处嗅:“好好闻啊,卷毛安做了香薰吗?”安信指指头发,小可明白了,瘪着小嘴说:“咦,你这味道我闻过的,不就是施华蔻的BC舒活系列吗?上周小倩拉我逛街,她买了一套送给喻总。”

安信顿时明白了:喻美人又给她贴了一次标签。根据以前遗失的画本定律,小倩知道她画过喻恒,就等于三开知道,三开知道就等于全翼神总部都知道……她可以推断出洗发香波这件事的后延性。

安信赶紧溜了,打卡进办公室。围围座木椅上,端庄坐着秀雅的银光,正冲着她微笑。她丢下手拎包包,大叫着扑了过去:“银光,你给我老实交代,昨晚去哪里厮混了!!”

银光笑着接下她的身子说:“顾哥去了法国,我得代替他主持事务,你看一忙完我就来了,还带了你喜欢的糕点。”他从旁边小圆桌上提起一个纸盒,包装得十分漂亮。安信一看到这么可爱的外形,捧在手里早就高兴地不得了:“那就好,我还以为你遗弃我了!”

银光哑然失笑,他细细打量了下她,又说:“这套衣服很可爱,配你刚好。”安信低头看看脚上的长靴子,动了动脚踝,那上面的紫色小朵手嵌花就亮丽起来,其实就整套服饰而言,她非常喜欢这双平底靴,出门前喻恒交给她时,她就惊讶得哇哇叫:“老板,以你大叔级别的眼光居然会看中这双靴子,真是不容易呀!”当然,她本来想称赞下喻恒买了全套衣装,做事非常细心,结果话说出来变了味道,被他冷着脸拍了一记后脑勺。

安信回头看看银光还在打量着她,乐得呵呵笑:“我昨晚辛苦开车当陪衬的酬劳。”银光似乎对她借宿喻家非常放心,在听她转述昨晚发生的一切时,只微笑听着,并不插话,亦不问答。最后,他拍拍她的脑袋瓜,说:“傻孩子,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安信睁着圆圆的眼睛,扯住银光袖子问:“我怎么被算计了?还有,我被谁算计了?”银光将她翘得老高的头发压了压,笑而不答,她再缠着问时,他就说:“韩国团的事怎么样了?”

安信终于将注意力拉了回来:“老板搞定了大朴,我没搞定金先生,正楠正在哄着耳钉仔。妈妈的事对他们的判断没什么影响,现在我们差的,是用硬件征服他们。”

上午工作时间,安信配合阮衡出示了她编写的《天外封神2》反馈情况,终于看到大朴稍稍点了下头,算是赞许,临近午餐,小倩抱着咖啡出现在大厅内,一袭白裙衬得眼神幽幽地勾人。她贴在阮衡身后,无论安信怎么哄都不走,最后,大朴和金首先投降了,示意“阮先生款待下朋友”。

小倩攥紧拳头,迎着满地的阳光跑出去:“耶!”洁白的裙裾在风中飞扬,安信看着她的背影,对着阮衡说:“阮经理,你点点头就能让她这么快乐,为什么平时特地板着个脸呢?”阮衡沉默一下,说:“你不懂。我靠近她不见得有好处。”招呼银光也走了出去。安信留在最后面嘀咕:“每次看着我欲言又止,不说出来我怎么懂。”

四人结伴来到KFC,小倩将咖啡放在座位里边,紧紧拽着阮衡的胳膊。阮衡又是半拒半托地放好她的身子,低声说:“坐好。”安信与银光相视一笑。

阮衡点餐回来,向他们解释:“女孩子吃多了汉堡不好,我给你们点了烧盖饭。可乐口味太冲,我又换成了薄荷汽水,这样,没问题吧?”小倩甜甜一笑,软着身子扑过来,又拽住了阮衡的手臂:“我们家大阮就是关心我。”阮衡刚刚一动,安信与银光就异口同声地说:“坐好!”

整个午餐时间两位男士没动口,甚至连身子都动得不多,就坐在外围两两对视。银光问:“韩国团之后安信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吧?”看到阮衡点头,他又说:“顾氏天成和翼神马上有个合约项目,我想请安信过去协作。”

安信咬住铲子:“银光,你在向我们老大挖墙脚啵?”银光拍拍她的头,笑着说:“是啊,我挖你过去帮我做宣传。”阮衡沉吟:“这个得问总部的意见,因为喻总交代过,安信的所有事务必须向他呈报。”银光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淡淡地说:“哦?那让顾哥开口,这事就更好说了。”

男士相谈甚欢,小倩把脑袋凑过去,悄悄地问:“我哥呢?”安信也伸过脖子悄悄回答:“老板一直发高烧,我最好隔离几天。”小倩叽叽咕咕地笑:“可怜的人。”快吃完了,她对着阮衡眨眨眼睛,看来看去:“大阮,我下午到你那里玩好吗?”“不行。”

而实际上尽管阮经理断然拒绝,小倩还是乐呵呵地抱着咖啡,头上顶着田园风格的草芯帽入驻三开了。她买来几罐汽水,单独给自己带了瓶可乐,蹦蹦跳跳地闯进会议室。

安信跟在后面喊:“嗳,小倩——我们去电子室玩——”等她跑到会议室,已经看到三个代表和阮衡等人脸上挂着被打断的惊愕。她稍稍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说:“小倩是我们的美声指导,在《封2》的MV宣传中,后期合音就是她唱的——大家要不要休息下?”

小倩放下拎着的塑料篮,拈着裙摆,笑盈盈地给众人打了个招呼:“中午还没来得及介绍我自己。我叫聂小倩,22岁,是阮经理的女朋友。”

阮衡微微变色,安信大惊失色,工作期间扯进“女朋友”的消遣,这在挑剔而刻板的朴金面前,是万万不可的。她不好说什么,阮衡已经站了起来,向小倩走了过去:“你先去办公室等我。”语气却还是温和。

小倩点点头:“哦。”提起刚才一路颠簸的可乐瓶,拧开了盖子。所有的气泡簇地一下喷泄而出,小倩低下头用嘴去堵,一些透明的泡泡又从她鼻子涌了出来……安信站在旁边看得最清楚,为小倩难过。阮衡正对着小倩,挡住了后面小朴好奇的眼光,站着不动。他看了两秒,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接过安信递去的纸巾,给她擦了又擦:“小倩,这就是我不要你喝可乐的原因。”

明明丢了个大糗,安信看到,小倩步出门时面带微笑,眼瞳格外清亮。

晚八点,安信陪着小倩闲转,阮正楠打来电话:“卷毛安,你在哪里?过来玩。”

“干什么?”她拉住小倩不安分的手腕,皱眉低问电话里的人。

“我哥陪着两个大的,把小的丢给了我。那小子喝了点酒,吵着要K歌,要我录下他唱歌,你带个DV过来吧。”

安信听到那边有些嘈杂,赶着问更重要的事:“他不是说要竞技PK吗?怎么一直没动静?”

“这次比赛不一样,要双方互换软件操作,小朴会多留一个星期,等我们互相熟悉对方的模式。”

小倩抢过手机叫:“我也要来!等会你叫大阮来接我!”安信挂断电话,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知道你和阮经理发生过什么,不过看你这样高兴,是表示你们和好了吧?”小倩举着手臂高呼:“耶耶耶,反正勾搭成功!!”

KTV包厅里闹闹腾腾一批年轻人。他们年纪相仿,语言不通,但不妨碍他们K歌喝酒。安信喝得少,最担心小倩趁着兴劲胡闹,每次她举起杯,她都要扑过去拿走。“小倩,喝果汁,这个冷,对身体不好。”

小倩转头呵呵笑,面颊上飞着两坨红晕:“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们家大阮哦。”她坐正了身子,故意板起脸,学着阮衡那种语调说:“坐好!”刚说完,又咯咯笑着弯下腰去。

安信抬眼看正楠,正楠向她摇摇头,用小叉子叉了块水果,拍着小倩后背说:“别噎着。”小倩并没有噎着,她直起腰身,笑得眼角挂上了好几滴泪珠。安信看了大吃一惊:“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小倩擦着眼角,继续嘻嘻哈哈地说,“你知道吧,正楠,大阮不理我两年,整整两年哪!我给他打过多少电话,等过他多少次车,我自己都算不清呀!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看我吗?因为我爸,我爸把他叫去,当着满座宾朋的面,狠狠甩了他一耳光,叫他离我远点。我刚换好衣服出来,看到爸爸无缘无故地打他,尖叫着从楼梯上扑了下来,妈妈后来也晕了。当时哥哥也在那里,他朝爸爸说‘你的判断力真是有失水准’先带走了大阮。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爸爸嫌弃大阮,说他是小职员配不上我啊!”

小倩抓起玻璃几上的果槟,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安信劝止来不及。“爸爸对外宣称说我订了婚,是另外一个家族的姻亲,把我送到国外‘散心’,一直要到结婚前才准我回来。我听哥哥说,大阮来了很多次,都是爸爸在奚落他,封杀了我一切消息……终于,拜爸妈所赐,我真的得了抑郁症,男方也迫不及待地退了婚。”

“这两年来,就哥哥在支持大阮,给他各种机会证明他的能力。我为了追回他,故意装作病还没好的样子,时不时丢个丑引起他注意。你看——”小倩笑得脆响,泪珠却一个一个滚下来,“今天他终于投降了。哈哈,我好高兴啊!”

“安信,所有事情遇到你之后才好起来的,你就是我的幸运星!”她跳起来,一把抽走小朴手里的麦,站在屏幕前又唱又扭:“春季里开花十四五六,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头……”小朴惊愕地扑过去,嚷:“喂,大婶,不是这样唱的啦,你还我。”安信拉住小朴的手,凑过去冲着他耳膜大喊:“这个姐姐喝醉了,你让她高兴一会。”

聂小倩穿着那件两年间不改颜色的白裙,眨着纤长睫毛,在迷离灯光下欢腾个不停。正楠看了她一会,转头对安信说:“他们的事我知道一点。小倩爸爸是我们公司的幕后老板,他当年向哥施压,用我的前途要挟他。哥看着没答应,他就解雇我,封杀我的平面通告。后来我碰上胡叔,胡叔拉到了一个大赞助,鼓励我转型做电视。我听他的话出演《花样继子》——”

安信插嘴道:“这个我知道,我妈很爱看。”正楠笑着敲了下她的脑袋,继续说:“——取得了很大成功,这才巩固了低位。不过,我也必须说个事——胡叔那笔款项是喻恒给的,我这个一线明星,也是他一手捧出来的。”

难怪!!这阮氏兄弟这么听喻BOSS的话!那天BOSS中止了与正楠的合约,他就黑着脸和她打一架,肯定是受了喻恒的揶揄!安信恍然大悟,惊异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正楠又敲了她一下:“是男人就该光明磊落。他的钱我已经还完了,现在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你。”

安信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唱歌吧。”

正楠点了一首对唱《三生三世》,她看着那朵熟悉的桃花笑又跑出来了,嘴角忍不住跳了两下。屏幕上打出了歌词,很适合眼前这个笑得犹带春风的男人。

“前生你是桃花一片,遮住了我想你的天……”

安信忍不住问:“你很喜欢这首桃花歌?”正楠看着她回答:“不。只是它能表示我的深情。”安信抖了一下,摇头说:“我们还是唱《封2》的主打MV《十年沉渊》吧,趁小朴在这里,给他加强一下。”

阮衡和银光双双来接人回家。他们走进来时,安信和正楠已经唱完了,小倩独自捧着一只麦,站在光线最迷离的地方,轻轻地哼唱尾音部分:“杏花春雨忆流年,少年对山涧,等最后天光破晓……”画面上中国风浓郁,小朴一脸震惊地说:“大婶真的会声乐啊?幕后合音和她一样的嘛!”

这时的小倩,怎么看,都是一个优美而安静的女孩。

正楠和小朴坐在一起拼歌,银光挨近安信身边,悄悄说:“你们老板晚上陪韩国人出席晚会,我看到他了,气色还不错。”安信咬着一口樱桃,瞪眼睛问:“没发烧?”银光笑:“不知道。我请他一起来这里玩,他拒绝了。”

小倩今晚太高兴了,小狗咖啡跑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她只管蹭在阮衡身边。小朴笑话她,她乐呵呵地扯住阮衡袖子,扭头朝他嚷:“你们第一都城叫首尔,第一块金牌叫首金,那第一柄剑叫什么?”

“首剑。”小朴毫不犹豫地说。

小倩笑着扑进阮衡怀里,阮衡连忙扶起她的胳膊,还没说什么,那边的安信早就帮他喊了:“坐——好——”

一晚上的气氛都很高涨。安信特地挤到阮衡右边,低声问:“正楠和我打架那天,他说的‘难道要像你这样憋着,什么都不说才是对的’——是指小倩?”

阮衡低头看看枕在他大腿上熟睡的女孩,替她盖好了他的西服外套:“是的。”

“那你平时看着我干什么?还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还好我没自作多情!”既然混得这么熟了,安信对他也不客气。

阮衡笑了笑:“因为我弟弟。”

那边,小朴扯着正楠要唱情歌,正楠避开他嘟起来的嘴巴,邀请银光和他K一首。银光笑着摇头,正楠放大了外响,切出了一支老歌。

安信看过去,正是周华健和齐豫的《天下有情人》。

安家的那个女儿(一)

“因为你,我可以善待安信。”

这是哥对我说的一句话。他是一个冷静自持的男人,既然这么说了,我相信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会为我多关照那个傻丫头。

安信的名字我念了整整三年,我都没想到我能这么喜欢她,经纪人阿Joe一直提醒我,目前我处在一线男星的地位上,星运又这么高涨,最好不要和固定的女人传出绯闻。

单身的偶像明星更有市场和吸引力。娱乐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稍有不慎,别人就能踩着你的尸体朝前爬,这些道理阿Joe天天在我耳边吵,我快被他烦死了。

我对他说,我做不到。

阿Joe冷笑:不就是一个卷毛妞吗?你趁这几年风头健的时候好好拼,等巩固了地位,拿到实力派演技的大奖,绯闻对你的星途还有什么杀伤力?

阿Joe是个很有野心的家伙,他自荐到我跟前,要做经纪,包手我五年来的一切事务。他对我说过,一个靠脸蛋吃饭的男人最长混不过五年,五年过后,那男人就是“微软”了,要走下坡路。趁观众还能记住你的时候,一定要拍出能代表你风格的片子。

所以他要我转型,走民众电影的路子。我做过平面模特,做过偶像剧男主角,独挑古装戏的大梁还是头一次。他拉来胡叔,找到一个网络小说作家做编剧,三人闭关一个星期,合作开发出一个剧本:《碧血情天(杜风传)》。

我得感谢阿Joe,让我在这次拍摄上遇到了安信。

而实际上我对安信的记忆要从九岁时开始。

九岁暑假,混账老爸抛弃了妈妈,娶了比他小14岁的吧台妹做老婆,搬到市中心开洗浴城去了。妈妈出自梨园世家,性情柔弱清敛,遭到丈夫背叛后,气得吐血卧病不起。大哥当时有16岁,放学后他要打两份工,没时间照顾我。

“东东要听话。”哥从街头一群打架的孩子中找到我,擦着我头上的血和汗说,“你脾气这么闹,为了点小事就打得头破血流,哪个小伙伴还敢跟你玩?”

包扎好伤口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帮我插好吸管递给我。“你现在也不小了,要懂事,再让妈妈担心,你就不是男子汉。”

做个男子汉的誓言一直飘荡在我耳边,我答应了哥哥去上书法班,学习写大字磨练脾气。

星星洞底有户人家是文化馆的老师,他们正在开设少年书法班,大哥上学之前委托胖爷带我去报名,走进一个红砖小院,我就看到穿蓝色海兵服的小鬼坐在水泥台阶上,正用树枝撬着树下的蚂蚁窝。

胖爷放开我的耳朵,向那个小屁孩走过去:“安信,这个是东东弟弟哦,以后来你家学写字。”

“不是吧,他比我还矮,凭什么我是弟弟!”我叫了起来。

胖爷赏了我一爆栗,瞪眼睛吼:“安信比你大,她就是姐姐!还有——”他又扯过我耳朵说:“姐姐喜欢安静,身体有点毛病,你要好好听她话!”

什么啊!原来这个小鬼是个女孩!她根本不抬头看我们,像是没听到似的,只知道用树枝到处戳,拽什么拽!

“哼。”我抱起两臂,翻了个白眼。

晚上哥哥回来检查我的作业,我撒谎说老师没布置,他看穿了我,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顿。我捂住屁股叫:“哥,哥!我下午没去学校,一直在安伯伯家学写字!”

哥哥总算收了鸡毛掸,做饭给我吃。我把他碗里的鸡蛋都抢过来,问他安家那个奇怪小孩的情况。哥哥在灯光下看着我,叹口气说:“安家的那个女儿?是叫安信吧?从小有自闭症,不爱说话——你给我记好了,安伯伯是个好人,你不准欺负他家的女孩。”

哥哥其实说反了,欺负人的不是我,是那个奇怪小孩,安信。

她总是穿着水手服白裤子,睁着黑黑的眼睛歪头看你,不说话。她的头发很卷,顶在脑袋上像是绵羊毛,笑起来又像是卡通猪,圆圆的脸蛋,很满足的样子。

我每天放学经过商店,都看得见一只戴蝴蝶结的猪娃娃站在架子上,笑得开心,连粉红的皮肤也和她一样。

“卷毛猪。”

趁安伯伯睡午觉,我跑到院子里来,冲着怪小孩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句。她转过头来,看到是我,突然招了招手:“弟弟,你来。”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把小手捂得紧紧的,像是藏着什么宝贝。“我只给你看一下哦,不过要三毛钱。”

我当然不愿意,三毛钱等于一根冰棍,我整个下午都盼着放学那一会,可以冲出去买冰吃。她看着我,松了一下手中的白手绢,又很快地捏紧了。“你真的不愿意吗?小胖想看我还不给哦!”

看着这个姐姐安静的眼神,我觉得她不会欺骗我。她又说到了小胖——胖爷的孙子,老嘲笑我的那个小子——更加激发了我的好胜心。

我掏出汗津津的三毛钱,交给她手上。她对着我笑了笑,把白手绢一股脑塞给了我。

“啊——啊——”我的喊叫马上响彻云霄。

因为手绢刚一打开,一只黑乌乌的蜘蛛爬到我手臂上,毛毛的脚扎来扎去,恶心死了!

我阮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蜘蛛和屎壳郎!

安信站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跳来跳去,又不说话了,恢复了以前发呆的样子。

安伯伯赶着出来,拍走了蜘蛛,哄着我不要害怕,还特地剪了一串葡萄送给我。我一把甩开葡萄,大声说:“我不吃你们家的东西,我讨厌卷毛猪!”

安伯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姐姐很少说话,你一来她就主动找你玩,你应该高兴啊!”

哦,不,我一点也不高兴。

下午放学,我朝家里走去,卷毛安一直跟在我后边。她拿着一只冰棍慢慢地啃,很认真地看着我,啃到我家门口才啃完。我的零用钱不仅被她骗去了,还被她当着面吃进肚子,我又心痛又气,大声叫她走。

她又幽幽地靠过来,突然冲我说:“你没玩过那个吗?”

“哪个?”我停住了叫喊,怔怔地看着她。

“就是那个。”她狡黠地笑了笑,用恬静的小脸对着我看,“在屋檐角落里,经常有很大的蜘蛛,你用手绢包住手把它摘下来,从它屁股后面抽丝,你不停地抽,抽啊抽啊,直到抽不出来就好了,这个时候,蜘蛛的肚子一定是瘪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我的脸也是瘪的,那种毛簌簌的感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还没完哦。弟弟。”卷毛姐姐又说,“你可以把蜘蛛丢掉,冲着它踩上一脚,啪嗒一下,它就扁了,然后夹在薄膜里当化石标签。”

我惊恐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

她甜甜地笑着:“我刚才看到你书包上有一只蜘蛛哦,好像也是被踩扁的样子。”

“啊——!”我大叫着冲向了屋里,喊哥哥的名字。

在安伯伯家里学两个月的书法字,我见识到了卷毛猪的各种恶作剧。每次在我们学临帖的时候,她就抓来两只黑蝴蝶,用线头把它们腹部系紧,站在花坛上朝空中扔去,看着它们惊慌失措地乱飞,飞到最后撞在一起,或者小肚子都扯断了。

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手里的大字总是写不完。她等我熬不住要打瞌睡,又偷偷地跑到我桌子边,把打坏的兵乓球撕碎,用烟盒里的锡纸包起来,点着离开。过了会,一种很浓很臭的烟冲出来,气味大得差点让我闭过气。

我找妈妈告状,妈妈陪我来见安伯伯。妈妈刚笑着说了一些卷毛战事,一个胖胖的婶婶就跑出来,大声嚷起来:“我家安信怎么了?这么乖的女儿你还嫌弃她?不怕被天雷打啊?我跟你说哈,阮妈妈,你家东子刚送过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想过中间的变化吗?这是谁的功劳?还不是我们家安信的!就是她,才让你们家东子变好了,变安静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婶婶,过了会,唯唯诺诺点头:“是,是。”

可是到了快放学时,我看到婶婶站在门口,对安伯伯叹气说:“老鬼,女儿这个样子下去不行啊,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安伯伯笑呵呵地:“老婆,你看怎么办才行呢?”

“我带她到韩国去,改个环境试试。那边没人认得她,对她以后的发展也要好些。”

“好吧。”安伯伯搓搓手,“你们先去,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人言可畏啊——”婶婶拖着声音还在叹气,我听了心里一跳,突然想到妈妈被人指指点点时畏缩的背影。

九岁这年,很奇怪的安家女儿离开了星星洞,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我也并不知道,这次的告状无意送走了那个女生,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安家的那个女儿(二)

安家的书法培训班一共办了10年,我只去了两个暑假就开始逃课、打架,重操旧业。第一个暑假安家的怪小孩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没有多余心思去翻墙做坏事,到了第二年我10岁的时候,她奇怪地消失了,我有时还从她们家书房窗户爬进去,找一找她是不是躲在角落里……

书房不大,墙壁上挂满了绳子,夹着一张张黑色走墨的大字。风从窗户吹进来,呼啦啦卷起一片纸浪,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就站在这片字海里,仰头找着另外一个孩子的墨迹。

记得安伯伯曾说过:“东东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姐姐酒喝啊?因为她害羞,不敢对别人说心里话。只要我家闺女喝了酒,写出来的字绝对不比张旭差呀。”

对了,安伯伯喜欢喝酒。他每天中午一定要喝两杯啤酒,再倒满一个小瓷碗,加些桂花蜜,哄着坐在小饭桌旁扒饭的怪姐姐喝下去。而那个怪姐姐喝了酒之后,一定会站在花坛上丢蝴蝶玩,看着蝴蝶乱飞,脸蛋上浮着两团红晕。

这个奇怪的安伯伯养出了一个奇怪的女儿,很正常。

我抬头找怪小孩的“醉草”。

在角落里,我真的发现了一张笔法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书法字,映着渗进来的光亮,那上面的墨汁鲜明淋漓,像是山崖缝壁滴下来的一缕清泉,弯弯曲曲,转笔自如。

看不懂。

的确是狂草加醉笔。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我把那张墨字偷偷藏在兜里,回去问妈妈。妈妈戴着眼镜端详了好大一会,问我:“儿子会写草书?很不错呀。”

“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迷宫图吗?”

“呵呵,儿子一说我才看出来,这张不是书法,是字画。”

我很震惊,抓过白纸,爬到桌子上对着灯光照着看,叫个不停:“不是吧,那小屁孩会散墨画?这么牛逼!”

安伯伯只会书法,不会画画,这幅作品绝对不是他教的。在我当时的印象里,只有电视里的那些花白老头才会“散墨”这种高段数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