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昵地蹭着我的头,附在我耳畔轻道:“瑶落,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倘若没有你,我一次死在山里,一次死在刑场上,还有一次死在牢里。你救了我三次,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欠你。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有负担,好吗?”

我的耳根子烧烫起来,想要推开他,却被他越搂越紧。

“把解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我…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天中毒,以前没死,现在也死不了。况且…”我强颜欢笑道:“我有苏越清,他会医好我的…”

袁君华微微颤抖,似是苦笑道:“对,我差点忘了,你有他…”

我又试图挣扎,“放、放开我。”

“别动,好久没见,让我抒发一下对你的思念之情吧。”他的声音透出几分诱惑的意味,教人不忍拒绝,欲罢不能。

我憋足一口气,诚实地告诉他:“我透不过气来,快憋死了…”

他的身子蓦然一僵,终于缓缓放开我,我大口喘着气,怨念地看他道:“咳咳,你这、这是弑君…”

他笑得像只狐狸似的,说:“不如顺便来个凤囚凰,然后那个什么…”

给你点洪水你就泛滥,给点阳光你就灿烂!我做青面獠牙状恐吓他:“再这样马上把你扔回天牢,看你贫不贫!”

他装腔作势地拱手笑道:“皇上息怒,小人知错了。”

我丢给他一个眼刀,肃颜正色道:“别扯淡了,找你谈正事。”

“但凭皇上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袁君华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神情,眼底的笑意却又深了几分。

51 当皇上是个体力活儿

宫人都被圆润支走,空旷的殿里只有我与袁君华两个人。我垫上软垫,舒服地靠在凤榻上,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耶律澈出尔反尔吗?”

他在我对面坐下,端起茶壶惬意地自斟自饮起来。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吗?”他饶有兴致地反问我。

“因为李元皓,我觉得此事与李元皓脱不开关系。”而李元皓,又与苏越清脱不开关系。

“你猜得没错。”袁君华斟上一杯茶递给我,闲闲道:“遥辇国发生内乱,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接过茶杯,茶水有些烫人,不过用来温手却恰到好处。我点了点头,道:“听说是耶律澈的手笔,他也想谋反?”

我一不小心说了个“也”字,本来没有别的意思,不想袁君华眼内的笑意却稍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几许愧疚与伤痛。

我干笑两声,急于澄清道:“哈哈哈,我没别的意思,不是说你啊…”说完,却发现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效果。

袁君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我知道。表面看来是耶律澈策反,其实不然,这根本是萧太后策划的一场阴谋,真正想造反的是二皇子耶律隆清。”

我顿时恍然大悟,啧啧道:“萧太后果然不简单,她是想要让耶律澈替二皇子背黑锅?”

“正是如此。”

“可耶律澈…”我忽然想起那双苍鹰般锐利的眼眸,那个天神般的男人,不禁打起寒战,“他如何能坐以待毙?”

“耶律澈的王妃晗月公主是萧太后的嫡亲侄女,如今落到李元皓手上,你觉得萧太后为什么会坐视不理?”

“难不成,这一切竟是萧太后的意思?”好狠心,我顿觉脊背发凉。

“全对。”袁君华喝完一杯又满上一杯,茶香悠然宜人,他倒是喝上瘾了。

“可是,为什么?”我就更不明白了,萧太后对付耶律澈,遥辇国折损一员猛将,难道不等同于自断一臂吗?

袁君华摆出一副就知道你不懂的鄙视神情,笑说:“皇上,难道你没听说过‘功高盖主’这个词吗?耶律澈其人桀骜不驯、冷血残酷,绝对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萧太后把亲侄女嫁给耶律澈,本想以此来控制拉拢耶律澈,没想到晗月公主却不听萧太后指使,反而处处偏帮耶律澈,萧太后怎能不感觉芒刺在背呢?”

我做恍然大悟状,受教道:“明白了。”

袁君华好一阵长吁短叹,道:“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啊,耶律澈堂堂不死战神,到头来却为了个女人放弃多年的苦心经营,甘心接受陷害,乖乖束手就擒。啧啧,真不知道是可叹还是可悲…”

在瘦西湖初见时,一双璧人堪堪似神仙美眷,羡煞旁人。当时以为其中必有阴谋,真没想到耶律澈对王妃情深至此,竟愿意为她背负千古骂名。

如此看来,周幽王就更没错了…

“可是耶律澈是这么容易被陷害的吗?”

“不,不一样。”袁君华竖起一根手指,随意晃了两下,“这是他心甘情愿的。”语毕,他又凉凉地提醒我说:“李元皓与萧太后勾结,旨在除去耶律澈。李元皓此人阴险狡诈,最擅长的便是抓住别人的弱点,来日他继承王位,皇上务必小心呐。”

弱点…我一惊,难道苏越清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

话说回来,说到对付李元皓,袁君华镇守西北多年,天下断然没有人比他更精于此道了。我认真地看着袁君华,问道:“你觉得姜国与夏国,能和平相处多久?”

“三年之内,必有一战。”稍作停顿,他又说:“怎么?你想对付李元皓?”

我沉默不语,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袁君华。

他又一进步试探:“想让我帮你?”

“除了你,没人能帮我。”

他两手一摊,无害地笑道:“报酬呢?”

我不禁嘴角抽搐,善意地提醒他:“你知不知道你这副长相、这身衣服,压根儿就不适合卖萌…呃,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只怕皇上给不了。”

藐视,这就是活生生的藐视啊!君威,君威何在!

“袁君华,你竟敢…唔…”我两眼一瞪刚要发作,嘴唇却被一个暖热的温度堵住。袁君华的俊脸近在咫尺,鼻尖轻轻厮磨,他渐渐闭上眼,双手扶上我的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符咒镇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半晌,我猛地推开他,羞恼地嚷道:“袁、袁君华,你你你想干嘛?”

他的眼睛都笑得弯成新月了,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得意吐出两个字:“报酬。”

无论何时,这厮总是能准确无误地踩中我的雷点,惹得我忍无可忍愤然炸毛。而此刻,我的脸简直烫得可以煮鸡蛋了,强忍住想要冲上去与他肉搏的冲动,使出长久不用的河东狮吼功:“你这个不要脸的货!!!”

“皇上,这里是皇宫…”他施施然地飘过来,轻笑道:“小心别把御前侍卫都给吼过来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时候传出什么香艳的宫闱秘闻…”

我一噎,无奈地将后面那些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话全都咽回去——真他妈的憋屈!不让我说,我就用目光杀死你!是以我悲愤地瞪他,他却笑意更浓,好像完全没有读到我目光中的杀气,好整以暇地说:“说吧,皇上,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我要他办事呢,我忍!

“你知不知道苏越清与李元皓是什么关系?”这货在醉仙阁就开始跟我故弄玄虚,丫肯定知道。

袁君华微讶异,道:“你是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你知道了?”

我:…

从前我一直以为当皇上是脑力活儿,今天终于发现自己彻彻底底的错了——原来当皇上,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体力活儿,是做苦力,给天下百姓做牛做马。

登基大典这日,天还没亮我就被圆润拖了起来。困得我直打哈欠,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兰汤沐浴,熏香缭绕,之后便是梳妆更衣。在众人的帮助之下,我终于成功地穿上那件据目测几乎与我体重相当的繁复龙袍。而那顶金光闪闪的凤冠,让我深入地体会了一把头重脚轻的感觉。

拦镜一照,镜中人妆容精致,雍容华贵,简直都不太像我了。

一切准备停当,临走前,我悄声问圆润:“苏越清…还是不愿意进宫吗?”圆润低低地回了声是。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按计划行事。”

于第一缕阳光浮出地平线时,我在宫人的扶持下登上御辇,开始漫长的环城一日游。

新皇登基,普天同庆,百姓争相围观,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紧随其后。

说起这件神奇的龙袍,乃由江南冰蚕丝特制而成,柔顺丝滑,却密不透风。如果我没记错,好像一共有十层那么多…

我在御辇之内摇摇欲坠,真心觉得自己可能要热得化成一滩水,然后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中了。我只好暗自安慰自己,天将降人品于斯人也,必先热其体肤、热其体肤、热其体肤…

待行至太庙祭天地、拜祖宗时,整个人已然昏昏沉沉,就差两眼一闭直接倒地了。当然,我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帝,我自然是要表演到位的。

我万分虔诚地凝望高悬在太庙墙壁上祖宗画像,从太祖皇帝一直到先帝,挨个上香祷告,跪拜叩首。

姜太祖赵筐硬出生贫寒,自幼靠贩卖竹筐为生,卖着卖着就揭竿而起,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做了皇帝。开国立业的一代豪杰,最终竟死在其弟赵广义的“斧声烛影”之中,教人唏嘘不已。

太宗皇帝赵广义处心积虑,弑兄即位,在位不过数年便驾鹤西去,尚未能一展抱负。

先帝赵亨仁心仁德,与遥辇国签订“太渊之盟”,虽有辱国之嫌,却以此换来北境的安宁。其治下百姓和乐,安居乐业,可终究死在最信任的股肱之臣手中,落得个宠幸奸佞之名,受后世史书所耻笑。

那我呢?我是姜国第六任皇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我的下场又将如何?

直到日沉西山之时,所有仪式全部走完,我已然累得像一条哈巴狗,瘫坐在御辇里再也动弹不得。

望见皇宫大门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功德圆满,遂心满意足地昏死过去了…

52 不要逼我当昏君

我再次睁开眼时,终于得偿所愿地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苏越清。他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地静坐在龙榻旁,眼中布满血丝,清俊的脸庞却没有半点人色。

他身后黑压压的跪着一大片太医,头压得一个比一个低,恨不能直接埋在地里。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空气凝滞到极点。

什、什么情况?我不过吩咐圆润在我的茶水里面多放了十包安神药而已,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吧…如果我不主动出击,照苏越清那磨磨唧唧的性格,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肯进宫见我呢。

我张了张嘴,喉咙又干又疼发不出声,仿佛被绵密细长的针扎过似的,只好连连咳嗽。

见我醒来,苏越清又急又喜,手忙脚乱地端起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来喂我喝。我实在渴得厉害,就着他的手一阵猛灌。他温柔地轻拍我的脊背,说话时,语意中竟然带了几分颤抖:“瑶…皇上,慢点喝。”

我舒坦不少,抚胸顺了顺气,将脑袋靠在他身上,用只有我和他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越清,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他眸光一黯,略带神伤地别过脸。

“你们都退下吧。”我挥手吩咐。那班太医如蒙大赦,登时连滚带爬,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寝殿之内一片静默,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时间无声地流淌。

我抬眸凝视他,说:“我在等你解释。”

“我…”苏越清目光闪躲,神色越发惨淡,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之后,他终究紧咬嘴唇,垂眸不语。

“越清,你不是圣人。”见他这样,我反倒平静下来,淡然道:“不要总是把事情埋在心里,试图自己一个人解决。攻城之前,你要我相信你,你说一定不会再隐瞒我任何事情,我都听你的。

“可结果呢,你就告诉我你要当昭君、当文成,你要以身献国,娶夏国六公主?好,我相信你有苦衷,我试图说服我自己,再多给你一点时间,所以我一直等你来向我解释。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你依然不曾出现。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害怕面对我,还是害怕面对你自己。我的确愿意相信你,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我怎么相信你?”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温言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你恨我怨我我都接受。瑶瑶,对不起。”

“我不要听这句。今日若非我当众昏倒,你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见我?”我扳过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的眼睛,不意外地捕捉到几分惶恐。伤痛与愧疚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做决定,我接受?为什么我们之间要有这么多羁绊?从前你碍于舅舅的养育之恩,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你能告诉我,这次是为了什么吗?”

他指节收紧,青白色的骨节隐隐可见,“对不起,我还不能…”

我早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他总是有太多的顾忌,总是将自己的感情排在末尾。我不明白他在逃避什么,既然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今天我便非要逼他给个交代出来。

“不说是吗?好,没关系。反正你一走,我很快就会看不见的,眼不见为净,听过吗?眼不见为净!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诞育皇嗣。在我彻底失明之前生一个孩子,生孩子而已,跟谁生不是生?你说对吗?跟谁生不是生!”

“不、不…不要,瑶瑶…”苏越清语无伦次,眸中顿时掀起万丈波涛,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还有什么资格叫我不要?你说不会放任我成为孤家寡人,你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现在呢?”

我有些失态,死死揪住他的衣领,笑得凄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一个人呆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延福宫里,那种寒意一点点渗入身体的感觉?犯错一次是偶然,犯错两次是傻逼,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逼!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把你的心剖开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拈酸吃醋的是你,狠心离弃的也是你?”

我狠狠地推他,发疯似的将他推倒在地。他浑身发抖,跌跌撞撞要上来抱我,我拼命挣扎,可我每用一份力,他必然要更用力地将我往身上揽。

熟悉的药香盈上鼻尖,我顿时像是被卸去浑身的力气,像个木偶一般任他搂在怀中,泪水滚滚而落,堪堪模糊了视线。

我猛抽一口气,一字一字告诉他:“苏越清,你别指望我成全你,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你今天进了宫门,就不可能再出去,更不要妄想做什么夏国驸马。你最好不要逼我做出失控的事情来,成为周幽商纣那般受人唾弃的昏君!”

(周幽王:大家好,孤又来了…)

“瑶瑶,”他埋首在我颈窝中,痛苦地说:“我的母妃在他们手上。”

今日早朝,鸿胪寺卿在舅舅的授意之下重提选纳皇夫一事,并且洋洋洒洒列举了一连串适合的人选,什么吏部尚书的儿子、辅国大将军的孙子、大理寺卿的表弟的儿子、太子太师的堂哥的孙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已经三十二岁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的老少咸宜,圆润说,这叫“进可调教正太,退可诱惑大叔”。

唉,真是惆怅。

饶是如此,舅舅却没有再逼我把苏越清送去夏国当劳什子的六驸马。照此来看,登基大典那日,我在全城百姓和文武百官面前表演的即性昏倒甚有成效。

耳畔有人轻声唤我:“皇上,皇上…”

我回过神,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正带领一群漂亮姐姐恭候在旁,手上捧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

管事太监赔笑道:“皇上,明日宴请各国使臣,您看您穿哪一件?”

我随手指了一件天青色锦袍,说:“就那件吧。”他恭声道是,刚欲跪安告退。我忽然想起什么,又唤住他,道:“上次朕让你们绘制的皇夫凤袍可曾完成?”

“启禀皇上,奴才带着呢。”他机灵地呈上来。我摆摆手,吩咐道:“不用给朕看,直接送去渡月阁给苏公子过目,让他拣一款喜欢的。”

这边刚退下,圆润便风尘仆仆赶回来。

“查得怎么样?”我问。

圆润喜滋滋道:“回皇…老大,人已经找到了。奴才不便带她进宫,便安置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任您处置。”

“很好。”我赞许地点头:“何时能见?”

“随时。”

“袁君华回来了吗?”

“袁将军刚回来…”

话音未落,袁曹操就到了。我招呼他:“袁君华,你回来的正好,跟我去见一个人。”

他挑眉睨我:“现在?”

“不行吗?”我没好气地睨回去,圆润适时地补充道:“马车在宫门外候着。”

这个死奴才呀,简直快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真真越来越深得我心了。

袁君华貌似甚是疲惫,马车一路颠簸,他依靠着车壁闭目假寐,破天荒地没说一句废话。

我颇有些纠结地盯着他看,想要张口问又怕打扰他休息。算算他也在外连续奔波好几日,而且刚回来就被我拖出来,好像挺不人道的…

可是不问吧,我向来好奇心旺盛,此刻更是犹如百抓挠心,实在憋得慌。

“有这么好看吗?”他仍是闭眼,含笑的语意中不掩揶揄。

我顿觉面颊烧烫,恼道:“啊呸,谁看你了!”

“没有吗?”他霍然睁开眼,笑意盈盈道:“打从出了宫门你就一直看我,看得我心猿意马,无法入睡,还说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我死鸭子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