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病。”

“职业习惯好不好?”我掸掸手,“什么病啊灾儿啊的不吉利。”

“小封建。”他姆指比比身后走出来的屋子,悄悄撇嘴说,“老封建。”

一声轻咳响起,我和钱程都吓一跳,董哥从屋里出来,估计是见到了某人刚才不敬的言行。“程程你还是去吧。”他压低声音,“赌气也不至于驳娄叔的面子,前儿来电话还特意问到你,首长应了带你去。”

钱程恍然大悟状:“我说这一早儿演的那出戏,非让我开他的车,合着算计好了到点儿找茬儿逼我回来。”

“哪是?秦堃那大红车子首长不待见,你总不能让老人家搭出租吧?别拧了,保安也在。”他顿一顿见钱程没言语又撺掇我,“丛小姐一起来吧,反正没有什么生疏人,保安你也认识吧?”

不等我拒绝,钱程摆摆手。“不了董哥,我们俩…看电影去。”谎扯得很溜,拉了我就走。“快开场了。”

董哥拿一把钥匙给他。“开库里那个去玩吧。”

“我打车,免得又给人引子挨折腾。”

“你别犯轴,这点儿打车费劲着呢。”

老妖怪在屋里喊:“小董,秦堃给我那犀牛骨扇子呢?”

“显摆!”钱程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董哥应道“我去给您找”,把钥匙塞到钱程手里,“首长不知道这车在家,快去吧。”一句话功夫老妖怪就开催人,他连连“哎”着进去。

钱程掂掂车钥匙,邀我帮他圆谎:“走吧,看电影儿去。”

“五一节能放什么好电影儿?劳动模范赵振华?”我往路沿儿上走,想到刚才是踢踏着这些宝贝进来的就觉得脚底发烧,途经灌溉小菜地的喷水泵,睨到它附近的几颗石沾了水的缘故,色与色漾着失透状,有不可言喻的扑朔润感。

前面那个兴致勃勃的哼着评剧落子,快出二道门了兀地发现我不见,转回来蹲在我在对面,看我摸着那小石头,好奇地问:“感应到这地底下有金子了?”

“是地面上。”我拍拍它起身,依依惜别,“这么晒着会裂开的。”

“什么裂开?鹅卵石?”钱程终于找到我关注的对象,却狠狠笑我,“你怕它裂开蹦出石猴子?”

“跟你说也不懂。”我迁怒于他,“你们家太糟蹋好东西了。”

说人坏话没控制好音量,被冷脸老妖怪听了个完整,手里那把想是犀牛骨扇子,哗地一合,哼道:“你倒说说我们家糟蹋了什么好东西!”

“又没跟您说话~”钱程推着我走。

“给我站住,把话说完。”

“别人的话你听个什么劲儿啊!”他比跟我犟嘴的时候反应快多了。

气得老妖怪握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说。”打小季风和杨毅随时爆发的对抗赛让我惯于劝架,话头一抢过来才觉得刚才贬得实在太彻底,无从挽回,只得硬着头皮说囫囵话,“您这些垫脚的石头有几颗是好东西。”盼着他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不知石情。

“眼拙的丫头。”他虽是骂我,却是满脸得意,黑木拐棍比着石路,“我这满院没一颗不是三等内的雨花石。”

他也真敢承认。就是最末等的雨花石尚需十几块钱来不了一粒,这弯弯小路铺下来还不得比波斯长毛毯都值钱。“雨花石不能曝晒的。”拿来铺路更是花间喝道,反正开了头索性说下去,“今儿这种大太阳照几天就变质了。”

“我这路晾在这儿十几年了瞧变什么质了没!关老爷门前耍刀,不约约自己斤两。”

我之前光贪着看,倒没考虑到装置多久,听了前半句话正纳闷,不等追问,他鄙夷的嘴脸就摆出来。我噌地红了脸,眼里水气上涌蒙花了视网膜。钱程不悦地反唇相讥:“人家专业研究建材的就不如您一摆弄玩儿的。”

“你这大外行说话遭人抽,雨花石是建材?”

“理应是欢喜收着的珍奇玩意儿,用来铺路又和砖瓦建材有啥区别?”我咽着委屈直言不讳,“上好哀梨偏蒸了吃。”

“小岁数懂得倒不少!你又见着哪窑砖瓦铺得出我家的路?好东西就得藏着?姑娘家心思~~再珍奇说倒底是石头,我还得把它请到祖宗板儿早晚上香?”

钱程咬牙:“你这种心态上香它都不吃。”

“混帐!”老妖怪打压外孙子更是没什么顾忌,“这儿没你出声的份儿。”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难打倒的老人,理说不通情打不动,简直是块压酸菜的石头,型没好型是味儿没好味的。

钱程也是真没辙,抹着我眼泪哄道:“甭跟他说,什么都不懂。”这一刻我才相信他之前对姥爷的评价。

董哥在老妖怪身后轻声提醒:“首长,娄叔已经到了,咱们也走吧。”

老妖怪喉咙里应着声,步履稳健地走了。我瞪着他神气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外孙子的手,看见才迈了几步远的人又转回头瞅我,来不及收回怨恨的目光,只把头一低。

“不服气是吗丫头?”老妖怪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钱程吸口气顶他:“您怎么没完?”

“年轻人,知道一个就敢说十个!”口气仍是瞧不起的,拐杖轻击脚下的路,“石头产于山,长于野,风吹日晒是本命,叫人取来已经是大不幸,还藏着琢刻着水里泡着,哼,我老人家是个扛枪打仗的粗人,倒也没这狠心。你要哭进屋哭去,别腐了我石头。”

是以逆心

气死活人也就用这么大马力了罢?钱程歉意满满,拉我到院中小木亭里坐下,颇无奈地替自己长期斗争的敌人赔不是:“别跟他一样的,人都是越活越回去,他现在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将我过长的流海拨向两侧,“不哭了,嗯?”

我点点头,只觉得丢人,肿着两个眼泡不敢抬头看他,不甘心地说:“雨花石真不能晒…”

“我当然信你。”他噗地笑起来,松了一大口气似的,“什么呀,原来是因为没犟过他,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哭的。”

“又不是兔子胆。”我负气地揉着眼睛,“他能把我怎么着?”

“倒是颗兔子心,你没怕就好,连我姐都一动就让他骂哭。”

“真的吗?”惊奇止住了眼泪,我想像不到秦堃哭,跟想像不到老妖怪和蔼微笑一样。

“嗯,后来骂不哭了,姥爷就把公司给她了。”

我以为中坤的坤和堃谐音是秦堃自己创下的品牌,这会儿才知道是从老妖怪手里接来的。话说回来董哥不是叫他首长吗?人民解放军无产阶级领袖怎么做起买卖成了资产阶级?铺了满院子烟雨文石,大肆浪费,艰苦朴素的革命优良传统哪去了?还说什么石头本命,要不是可怜石头谁跟他辩驳那些,何况就算真的是他有理,话也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当兵的一点儿不懂体恤爱民呢,我又不是成心到他们家找茬儿,赶讲话的,犯得着么我!我说我的怀疑,老人家行军打仗时候遭人背叛过吧,见谁都是敌人。

钱程微微有些尴尬,擦干净我的脸:“看你哭的…”

我卷了舌头不再多说,毕竟是他姥爷,年纪又在那儿摆着,恨在心尖儿上总不能说得太狠。睫毛倒进眼里去,越揉越难受,雾蒙蒙地看到他贴近的脸,伸手抵着他先警告:“别借机会继续。”

他一怔,现出魍魉之笑:“你不提我还忘了。”

我两只手臂都抬起来把脸挡溜严,难为情和磨眼的睫毛使得眼泪哗哗流。

“好了别闹。”他拉下我的手,小心地翻眼皮,“在哪儿了?”

我眨眨眼:“顺眼泪儿淌出去了。”

“你可真能哭。”他手揣在兜里看我。“总是哭。”

“好像你见过多少次似的?”

“多少次都眼泪含眼圈儿,我就奇怪你这么好强的女孩儿怎么总是哭呢?”

“情感丰富呗。”要不是好强还急不哭呢,好强可不一定就坚强。“你不是说你姐也哭,我还比得上她吗?”

“那是以前,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轻易不见眼泪儿了。”

被老妖怪锤炼皮实了,生意场上也罕见她姥爷这么刁钻的角色,果然成大事者都经历过寻常人难以想像的磨砺。

“我跟你说你们老板小时候可傻了,一哭就朝我借小葫芦吸眼泪。”

“什么东西?”

他的手掌亮了出来,指上缠着细银链子,黑葫芦摇晃。“我和我姐都相信这石头有吸收人不幸的能量,她每次让我姥爷训哭的时候就来我屋盯着它看,一会儿就不哭了。”

不用看这东西也不会一直哭下去。“你就不能大方点儿干脆把它给你姐。”

“这是我爸的遗物,她不会要的。”

我觉得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话题。

“我们同母异父。”

“但是她很疼你。”

“是,疼到我愧得慌。她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在外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特恨人。”

“别傻。”

他风轻云淡一笑。“你用不用也拿它去吸吸眼泪?”

“我不要,”我很反感地瞪他,“传家宝是送儿子的。”

“送儿子他妈也行。”

“你占我便宜我可打110了。”

“我送礼又不是抢东西,110理你~”

“我是女的我哭没人笑话,没它镇着你成天哭可怎么办?”

“本来也就是一种精神催眠,我都习惯了,不用再戴它。”他摊着手,“收着吧,治好了爱哭的毛病再还我。”

扳着他指关节拢成拳把手链包起。“你留着吧。”我说,“我受不起。”

有一种珍视,只能够感动,一旦收下,某些现有的东西必须要改变,我不太愿意为难自己。钱程也好,季风也好,我告诉自己顺着心去相处。但季风对一个女人的想念,我看得那么清楚,深知求不得,他的举手投足却还是我的焦点,也放不下。而跟钱程在一起没别的,就是觉得自在,好像可以很没心没肺地快活。和他走这么近已经不在我预期中,好感不是没有的,但这种不完整的感情,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闹剧?没人敢赌爱情的发生概率,是以受不起。

钱程说黑曜石是阿帕契人全部的悲伤,所以佩戴它的人不会再流眼泪,因为阿帕契人已经替你流光了。回想那石头的黑,真如哽咽在喉的莫大痛楚,子夜一般不见星微光亮,或许确是凝结了什么人的不幸。

曜石虽是水晶,却算不得雨花石,其实雨花石那么多种类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常识还是有的,雨花石含水,连我收的粗石在烈日下曝晒几刻也会使其失去游离水分子,表面产生缝裂。我有七颗鸽子蛋大小的燧石,季风去看他二姐时在南京买回来的,古代没有火柴,人们都用这种石头磨擦取火,就是常说的打火石,以前在家里河边也能挖到,粗犷不润,像这么细滑的并不多见,难得是并没抛光加工过。我自小喜欢漂亮石头,尤其这种隐含火气的燧石,连上学路上踢到的若是中了意也会捡回家,加上别人送的,老家房间的床底下大小盒子石头装了十几斤,俺爹说了,都留着,将来我结婚当赔送。庆庆那年养了一缸鱼,偷拿几颗颜色漂亮的扔玻璃缸里,回去一看给我心疼够呛。

老妖怪命极好,买得起那么多稀罕石子儿,但人不咋地,原本有朋自远方来的悦乎,全叫他给搅和了。

黄金假期的第一天过去了。(鱼刺们:啊~~人间已过了一个礼拜。。。。雾嗑头:这段是拖得长点儿。)

一早醒来季风就在,这人真不讲究,姑娘家闺房,门不叫一声就进。

他说我叫了,你没吱声,当你默许了。

挺有词儿呢。“你干嘛呢?”我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惶恐地看到地上被肢解的主机。

“你是不给杀毒软件删了?系统干废了,得重装一下。”

“中毒啦?”我嫌那东西太占内存,“你装系统拆机箱干什么?”

“加个内存条,你不吵吵打图慢吗?系统还没装呢,一会儿上中关村买张安装盘。”

“你不有盘吗还出去买什么?”我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犯怵。

“不知道借谁整没有了,正好我看上一个系统,卡通页面的,可漂亮了。主机盖子给我。”

“什么盖子,”我把脚边东西踢给他,“机壳。”

“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一回事儿,你听说谁说鸡蛋盖儿吗?”

他头也不抬地拧螺丝:“你说有啥区别吧。”

“包上的是壳儿,一般起保护作用;覆在上面的是盖儿,一般起封闭作用。”

“王八壳呢?扣在上面的。”

“连着下边的不也都包上了吗?”

他来了兴趣,转着改椎陆续列举一大串壳盖易混物:“…蜗牛壳呢?”

“也是都包上的。”

“包上脑袋咋出来的,没包全吧?你说得不严谨~~”

“起码它不是覆在上面的吧?遇危险就缩里,保护用的。”我倨傲地看着无以应对的他,“小样儿,跟我犟,五百年也不是对手。”

“那就再活五百年。”

我憨笑:“那你就长盖儿了…”

小藻不知听了多久,梳着头发进来讥笑:“你们俩这无聊的。”

“证明一下口才嘛。”

季风深受侮辱:“缺德。”

我看着小藻整齐的穿戴:“起这么早干嘛去?”

“上火车站买票。反正考完试了,回家待两天,我哥下月结婚,楼刚装完,我回去帮他收拾新房去。”

“你不能一直待到他结完婚才回来吧?”这两天可够长的。

“哪儿缺你给收拾房子,”季风也挑眉看她一眼,“不上课啦?”

“下半年我打算找工作,学费不交了,业余自学。”

她自信满满,还紧握一只小拳,我不忍打击她,可这天天上着课都没过几科,再找份工作…说实话,我对她没什么信心。

季风说你不用管,她们家不带让的。

我想管管得了吗?那种高中一毕业就能为个男生能追到北京来的犟丫头,真打定了主意不想上课了,家里不让就好使?

“姑娘,公主坟儿怎么走啊?”

突兀出现面前的人吓了我一跳,抚着胸口平定心跳,季风旁边告诉他:“944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