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弯腰屈背可怜着声音问:“能借一块钱坐车吧?”

我抬眼看这大爷时尚的乡土造型:“没两站地,您走着就到了。”走快点儿还能赶上吃晚饭。

他欲言,终是憋了回去。出来行骗的,怪不得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吧?

季风顺手就摸了一元大洋,纯钢的,捏着送到我和骗讨人之间。“别坐空调车。”

走到快餐店门口我回头看,那人还在问路借车费。

季风掀了塑胶片帘子推我进去:“回头回脑瞅什么。”

“钱儿烧的。”都是这种假菩萨助长不良风气。

“助人为乐么。”

“世界上有十分之一季风这样的人,我也改行要饭去。”

“本少独一无二!”

“嗯,人基因越来越好,傻子不多了。”

“别说那么难听,万一要是真的呢?”

我冷笑:“他要问我魏公村在哪然后还跟我要车费我就给他。一站地也要坐车,起码说明是真不知道这地方。”我还没说公主坟多远呢他就先要钱了。戏演得太不精心,不值得买票看。退到底地说,是真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你心眼儿动得快。”

“季风你真有二十三岁吗?”

“我二十四…啊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几,你几岁我比你小一岁。吃什么?”他翻来调去地看菜谱,然后跟我一起说,“…扁豆焖面。”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

“火箭那穆大叔你知道吧?他就不知道自己几岁,过一段时间酋长让往家抱一根木头就算一岁了,问多大就回家后院查木头。”

哪儿哪啊这?“你怎么?跟他一个部落的?”

“没有我就是说说。”

“你说他那么大岁数还让打球吗?一查骨龄不就给赶下去了。”

“骨龄其实也查不准,我那年打CUBA时候学校雇那几个职业的,有一队友二十四了查完才十七。”

“学校堆钱了吧?你们学校那么有钱。”

“不好说。你还敢吃点别的吗?天天扁豆焖面,不嫌腻得慌。”

“我就得意这口不行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忽地诡秘一笑:“行。”撑起手肘绞着指头向外望去,“唉~~~今天肯定比昨天还热。”

天热很值得高兴吗?他的愉快神色虽然莫明其妙,但显而易见,就像刚才给那骗讨者一块钱,脸上明白白写着:知道你不是坐车但我还是给你钱拿着快走吧。

我常常想季风是不是故意让人替他着急,总是被骗,谁都能骗他。印象里他也应该是有点小小个性的,反应不慢。小时候学生都有点害怕老师,季风更甚,平时路上碰到老师都掉头就跑,有一回路窄没地方躲了,打个车走的。

越长越成了一个头脑天真行为鲁莽的家伙,而且你别试图教育他,不要期待这种人会因为你的担心而改头换面,让你彻底放弃还比较快。他会说有你们这帮奸的盯着就行了,永远也不学乖,这与学不乖有着态度和能力的区别。大部分的被耍他都知道的,却还是中招。

当当当,他敲我盘子:“快吃。”一份土豆牛肉盖饭风扫落叶般迅速被清理干净了,他剔着牙四下看热闹。这小店地理位置优越,味道不错上餐又快,闻名远近几所高校,不在饭点儿还是很多人来吃,屋里点餐的走菜的一派忙碌,季风有感而发,“你看人这两口子开个小饭馆儿也挺好啊。”

我瞧他百无聊赖的模样故意逗他:“不一定是两口子啊,也可能叔嫂~姐夫小姨子…”

他看我正经八百的表情,兀地喷笑:“你社会新闻看多了。”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虽是句随口说的玩笑话,但也不排除可能性,豪门恩怨经前只从小说电视里看过,现在身边就有一对大宅门儿里同母异父的姐弟,在老妖怪的折磨下,守着块儿小石头哭泣,然后坚强地长大。“哎季风?你知道阿帕契是什么吗?”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美国的一种武装直升机。”

啊?飞机还会哭的吗?那不是漏油了?“我怎么听说是人。”

“它是印地安的最后一族。最后一个阿帕契人消失,印地安人也就成历史名词儿了。”他还真说得出来,令我刮目相看,“问这干什么?”

“原来是因为灭族了,难怪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说黑曜石啊?”

“你怎么知道!”

“据说当年殖民者侵略阿帕契部落,男的为夺回土地而战,最后败了,不愿意被敌人杀死,选择集体跳崖。留在家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哭,哭到天神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这些泪水都埋进一种黑色的石头里,就是黑曜石。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绝望,侵略,死亡,所有的不幸都被黑曜石见证,所以它有仁慈的力量,能保佑拥有者不再因悲伤而哭泣。”

“因为阿帕契的女人已经流干了所有泪水。”

“别人给我讲的。”他搓搓脖子,“你想要这石头?我那有一串儿给你吧。”

“不要。”我撑着下巴看他,“是紫薇送的吧?”故事当然也是听她说的。

那场浩劫屠杀一切除了爱情,对于失去的人,亘久想念的悲伤,除了上天,没有人能终结。

是以雀跃

中关村…那不是盖的,绝对是中华民族好客的缩影,我一人是不太敢过来的。

“买电脑吗美女?这边来,要台式机本儿机啊…”

“美女看看MP3MP4吗?”

“数码相机…”

热情得吓人,全冲我来,动口又动手。你看季风就没人敢招他,一米八几的大光头,架一副墨绿渐变太阳眼镜,委实骇人,不知道以为谁家借高利贷来催债的,而且他那走路风风火火的样,谁拽他没留神容易给手腕子别脱了臼。

赶上五一商家促销,买的挤挤嚓嚓,扩音器公放里震人发聩的广告词,魔音穿脑,加上头顶一个大太阳,血压腾地升了好几十毫米。季风对周边卖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东西似的,先地下一层买光盘,电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楼梯。见了东西就问价儿,20块钱。拉着我走下一家,很有谱地说:“给他18能卖。”真出息了,还知道讲价,结果到下家一问:15。当时不会了,装模作样地看着花哨的包装,见我也没吱声的意思,只好说:“来一张。”

我多大定力才没当场笑话他。“这么便宜啊是正版的吗?”

他无耻地深沉了一会儿:“谁用正版的,山炮。”没多会儿功夫这个时尚人士回家,光驱里咔咔飞转的盗版盘状况层出不穷,写着免激活却要激活码,又是双系统不兼容…一连装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险些粉碎在一只盛怒的铁拳之下。电脑高手都怎么练出来,盗版事业的派生品。

光盘买完又去另一家商城买什么转换器,谨遵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奔着目标大门直线儿前进,漠视其间呼啸车辆,反正这乱哄哄的地儿也没什么交通规则可守,板车儿推货架往来不绝,地上坐着回收硒鼓旧电脑的,刻章办证售假发票的移动个体穿梭游走,假期学生工斜披锦带发传单,还有几个名牌卡通人偶借宣传产品之名逮着年轻姑娘就抱,红绿灯和举个扬声喇叭站马路中间儿的交警都只能管得了机动车。季风抓着我的手避免人群里失散,他一只手能抓住篮球,即使是随意牵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严儿,理应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举动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个词儿。他带我跟车抢速度,一溜小跑,赶在车们缤纷而至前穿过马路,我连连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双坡跟皮拖儿数次欲落,终于平安抵达彼岸。他长腿一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跨过了护栏,商城大门转身即是。

护栏并不高,目测八十公分,脱落的白油漆非常难看,市政整改工程应该考虑在内…这就不是给人走的路,不过也算不得是季风独辟奚径,从大广场过来的都是这条行军路线。正常行人入口也不过十米开外,被人车货塞满,水泻难通,但跨栏运动不适合我这半裙摇曳的淑女,还是没有选择余地地打算绕过去。才一转身,腰间蓦地多了一双手臂,从后边抱起了我。

我压住随裙摆窘然惊叫:“鞋~季风!”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护栏那边,我单脚而立,狼狈地抓紧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弯腰捡了那只尖尖的皮拖递给我,满脸淘气相,我接过鞋就抽他,“不够你得瑟的。”脸在冒火,不是因为两人亲密的接触,而是当众掉了一只鞋。

人们都在笑我,给他们闲的…

“嘿,”隔着护栏季风微微弯腰正视我,“脸红什么?”

“季风你别找揍!”

“你能打过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着我脸颊:“柿子。”

我崩溃了:“脸那么圆!”

“台湾小柿子。”

不会打比方就别乱说话恶心人行不行?只感觉五官纠结,季风正捧着我的脸往中间挤——“你干什么!”我心下骇异,抓着他的手往下拉,变形的嘴巴发出搞笑的声音。

他松开手,一口白牙闪亮发光惹人斧凿。

“不要胡闹!”我揉着脸紧张地抱怨,“这层皮粘得不结实,你别给弄开胶了吓着别人。”

“不能,丛家最漂亮。”

“你是不赶早儿出门又忘吃药了?”

“啊!”他自觉荣幸地承认,轻松跨过来拉着我进了商场,以墨镜吓退阻路推销者数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击型的。”

“那你就是母鸡型的。”他欢快地还口,“什么叫公鸡型的!”

问官答花,话题无法继续,只好换另一个:“我为什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兴奋?”

“你总是对的殿下,你最聪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风你快拽着点儿我,我要飘。”

“放心,一直拽着呢,”他稍加大了手劲儿,承诺道,“我不能把你弄丢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无意识造出的保护圈里,我告诉自己要相信这句话的力度。

“这挺有意思啊。”季风停在一个数码相机展台前,摘了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种即拍入即输片的微型打印机。

立即有人迎风而上,托一款宝蓝色超薄的相机,熟练地递上宣传单:“两位了解一下,810万有效象素4倍光学变焦镜头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机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钟解决整套购买还送1个G的内存卡旅途便携电池…”

季风只顾闷头看根本没听。“这跟拍立得有什么区别?”

“速度上没有区别,但这种象素更高拍摄效果更好…”刚才那套词儿又叨咕了一遍。

“多长时间能输出?”

“一分钟,最快45秒。”促销小姐耐心极好。

我表示怀疑:“那相纸能干吗?”钱程洗出的照片都挂可长时间才敢碰。

她对产品充满信心,以实际行动进行答疑,退后一步镜头对准了我和季风:“笑~~”咔!可倒是够麻溜儿,“看,您只要按下这个按键,选择输出样式…”足足两分钟相纸才从打印机里拱出来,她有些尴尬地面对周围的观看者,“可能是相纸用光了有点卡。”

我很善良地点头表示理解,季风只顾盯着那张照片,稍干一点儿就跟人要了来,美滋滋地捏着两角吹气。“科技让生活如此简单。”

“没照过相儿啊?”那出儿真招人鄙视。

他对着照片说出新发现:“你脸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么大脸完了。”

“比小丫还像海婶儿。”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儿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来自父母的染色体哪条遗传基因多。”

“整得真专业。那我像谁?”

“像给那相机代言的。”我指他身后。

他满心雀跃地回头看,易拉宝上某电子产品的个性形象,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外星人,脑袋上还带根细棍,好像天线宝宝金属版。季风脸呈夜色:“能不能不闹?我问像我爸妈谁。”

“谁都不像。你长大了,当年江边逆流而上那只木盆里的事儿该让你知道了。”说着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时候老姑领我和杨毅出门,人都说我是老姑家孩子。杨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说着玩的。挨揍不说她闯祸说自己是捡来的,给我老姑气坏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捣腾水果时候在果园子捡回来的,一看咱家没小孩儿就抱咱家来了’,这就记住了,说她是果园子长出来的,她当她人参娃儿哪。”

一路拣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回味,讲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儿似的上瘾,开了头儿就止不住。季风说话声音很大,神采飞扬,好多事回忆都不下二十次了,他还是讲得很投入,我听得很认真,时而搭话,相视捧腹。车窗里灌进的风里带着杨树毛,满车厢乱飞,有点扰人,季风一只手在我鼻前轻挥,阻止它们靠近。挥动的节奏催眠了我,头转向窗外的浅碧澄空,阳光歹毒,道路两侧缓缓经过的树木勾勒着不成形的粗糙轮廓,高高伫立的广告牌子越来越近,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母清晰起来: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过的效果图。

车刚好到站停下,季风注意到我的走神,顺着望去:“中坤置业,你们公司啊?”

“嗯,就我上个月插队做的项目。”

“这么快就盖起来啦?”

“刚做运营。”

“不是明年开始就不让兴土建了吗?”

“是不让做新项目,我们这要起快着呢,估计再晚明年这时候也入住了,本来就是三期产品。全零居小户型,交通便利,社区配套成熟。盖起来内部认购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号前存够首期。”

季风些许的诧然:“你要买房?”

“还一辈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现在就买扯了点儿吧?西三环…靠,这得多少钱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万,现在还不知道配什么装修,酒店公寓的话还不得再加个三两千的。现在房价噌噌涨,咱刚到北京还没这个价儿呢,明年指不定啥样,到时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还两说。不过反正一个人住也不用怎么装修,有就装好点,没有就刮个大白整张床一放,齐活儿。”

“那还不如租呢。”

“当然不一样,租房再好是别人的,供房是累点起码住得踏实。”

他仍是不怎么赞成:“女的急着买什么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愿意把房白给别人住啊?”

“自己媳妇儿算什么别人?”

“你就是让你们家几个好姐姐惯的,太大男子主义了。”

“这跟什么主不主义没关,俩人结婚总不能让女的买房子吧?”

这还不叫大男子主义?“季风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个姐有家的有家有业的有业,你们家现在就你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进别人家户口了。”

好歹还都在祖国大家庭吧?那个投效德意志的呢?怎么不见他用这种语气评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