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会希望风大小姐站在最前线涉险,还请大小姐退避安全之处。”任凭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皱眉劝道。

“我若离去,”风乔抬手,指了指周围的黑衣弓箭手,“谁来指挥他们?!”

任凭微微抬了抬下巴,不动声色盯着她。

“你?”风乔讶道,复又轻笑一声,“刀剑不长眼睛,任大人难道还想分出人手来保护你?”说着,她敛神背过身,青丝在空中撩过一笔浓墨,干净,利落,“任大人,事到如今,你亦无需解释你来此处的原因。但你看看前方,事实摆在眼前,我不会向你解释为何我会知道连‘藏鸦’也无法探听的事。”风乔决绝地回头盯着他,“只恳请你不要在这种紧要关头与我为难,那几千水军我均以部署妥当,还烦不要妄动他们任何一员。”

“我应你。”任凭垂眸沉思。

“如此,任大人可以带着夫人离开这里了。任夫人乃林侯爷之女,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林侯爷那儿你我担不起,太子也难做人。”风乔回眸看着海面,水寇的船正一点点地接近着弓箭的最远射程。

“大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与太子更加担不起。”任凭此人,永远以百里镜息的利益为首要。

“她不会有事的!”叶泊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响起,带着坚决:“我也不会让她有事!”

风乔背影一颤,任凭二人均是回头,微微一愣。只见叶泊背着剑,呼吸有些急促,想来是匆匆赶来的。

场面,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叶泊缓缓走到风乔身前,背着手悠闲地眺望着海面,悠悠道:“前线抗敌应当交给有身手的人,保护佳人应当交给没有妻子的人,任大人…无论怎么想,你都不该在这里啊。”说着他抬手,用手指比了个“三”。

三?

回忆起两人练习弓剑合击对抗刀客之时,叶泊曾笑语:“不如到时候我一边跟他打,一般用手指给你做暗示?比如‘三’就是‘该准备啦’,‘二’就是‘搭箭’,‘一’呢,自然就是‘拉弓放箭’一气呵成了。”

一念及此,下一瞬风乔命令声便起:“火把手,点火!”

即便这样的两个人是在对立的立场,场边的任凭与林果儿也不得不承认,配合得实在天衣无缝。

“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需要任大人和夫人去完成。”叶泊目不转睛盯着海面,时刻准备着护在风乔跟前,“也只能你们能做到。”

“请讲。”任凭敛神倾听。

“其一,淇州湾镇海山庄的钟离家,多年来集结当地势力抗击水寇,保护着淇州湾的太平。论起抵挡水寇,没有人比他们更懂此道。听闻任夫人是钟离家的后人,实乃搬救兵的不二人选。”

任凭闻言看了看身边的林果儿,只见她正色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二,淇州的大部分水师都驻扎在密阳,还需…”

“不用了,”风乔打断他,“昨晚我已发信给淇州总督统领郑远胜,想必现在郑将军正带着人在路上。”

“密阳水师人多船少,除非水寇下岸,否则也只能是以卵击石。”任凭分析道。

叶泊点了点头,沉吟:“只怕水寇破了淇州湾,会顺着碧江进军内陆。届时就无法收拾了…”他抬手,比了个“二”字。

仿佛是回应一般,风乔随即下令:“弓箭手搭箭!”

叶泊接着道:“总之先把他们进军的势头压下来再说,淇州镇海山庄离此地半天的路程,拜托二位了。请快一点。”

“二位请多加保重。”任凭回头林果儿对视一眼,抬步朝苏娜镇赶去。

叶泊瞥了一眼二人离去的背影,赶紧回头,眯着眼目测船的距离,感受着背后扑来的风的力道,慢悠悠抬起了手。

“火箭准备!”身后,风乔清冽的声音回响在海风中。

叶泊缓缓竖起食指,只一刹那,随着风乔一声干净利落地“放!”,密密麻麻地箭矢带着火乘风朝大船呼啸而去!

“对付船队,火箭终究只能阻得一时。需要火石,迎面出击。”叶泊悠悠分析道。

“放眼大晏国,哪里去找那样的船?”风乔抬手示意二攻准备。

不远处浓烟滚滚,似乎是前面轻快娇小的先锋军已经烧了起来。先锋军一窒,后头笨重硕大的大部队不敢靠上来以免惹火烧身,水寇的来势一缓。

“天佑大晏。”见形势好转,风乔长舒了口气,“这两日天气闷热,好在这雨终究没赶在这会儿下来。”

“水寇擅水战,如果他们肯弃大船,改换小船登岸,陆地上还是我们的优势。”叶泊淡淡分析,“就怕二十年前一役后,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不擅陆战,只等火一熄灭就将驾着大船浩浩荡荡奔来。若真如此,到时候水上无人能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淇州湾进入碧江,然后通过碧江与汀水这两条这大的水流,轻取整个大晏。”

风乔咬唇,显然已经想到这种后果的严重性。

前方的海面忽然涌起一串脑袋,紧接着约莫百人从水中无声无息冒出来,个个身着灰色的劲装,整齐地将手里管状物一收。

——水忍!

前世,令她吃亏的并不是水寇,而是他们派出的神秘莫测的水忍!

水忍这样的组织,就好比刺客和探子一般的存在。不同的是,水忍水性极好,会忽然从水里冒出来,刺杀敌人于无形之中。

“先锋军中的先锋。”叶泊简短地评价,上前一步抢在她身前。

风乔赶紧回头,大声命道:“全力护送弓箭手后退!”

话音刚落,只觉身体一沉,耳边滑过利器破空之声!

叶泊扣着她的手腕,全力护着她,口中吟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一批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从海岸的两侧以轻功涌过来,护在两人身前。

风乔瞥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两个人都不知对方如何得知水寇会来之事,这紧要关头,联手抗敌才是首要!

百名训练有素的水忍几乎同时发作,百人一心齐扑被护在黑衣人身后的风乔与叶泊!

擒贼先擒王,自古不变的道理。

“郑远胜正在赶来的路上,普通兵士对付不了水忍,得赶在他来之前解决掉。”

“你进展不行,就负责指挥好了,这点小杂碎就交给彼岸花…”叶泊话未完,神色一变——

百枚染了毒药十字镖夹着劲风,于两人猝不及防之间,拐着弯绕过那一层黑衣人的屏障,像雨点一般袭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推开风乔,扬起了利剑!

百枚十字镖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于各个不同的方向回旋着朝他袭去!

风乔被他一推,眼睁睁望着他被没有破绽地包围,没有还击的余地!

心,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听到他万箭穿心的那一瞬,好比自己也在这一刻,万箭齐穿,疼痛欲裂!

仿佛没有重生,他与她,仅仅只是在原地徘徊,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其中一人死去,无能为力!

不…不要!

——“流息!”

作者有话要说:露馅进行时。→_→

任凭林二果两只二货华丽丽打酱油中…

PS:这两天期中,各种忙。更慢了,于是这章4800字,补偿一下。。

(三十九)吐露真相

随着她一声清喝,叶泊一个激灵,像是忽然醒悟了一般。

然后,他动了!

只见他扬起了右手,明明是优雅至极的动作,却夹杂了一股凛冽的肃杀,剑花一裹,身随剑动,犹如风中的落叶,打着旋飘飞而起,任百枚十字镖贴着他的身形而过,随意中带着不可侵犯的严密。

“秋风扫落叶!”风乔惊呼。

直至今日,她才算见识到,叶泊名动江湖的“秋风扫落叶”之精髓!

“正是,华丽的‘秋风扫落叶’呢。”叶泊潇洒落地,衣衫不沾尘。“这边就交给我吧,镇上现在大家忙着逃难,恐怕还有很多疏散工作要你去指挥。”

风乔迟疑了片刻。

叶泊扬唇自信一笑:“见识了我华丽丽的‘秋风扫落叶’后,你还有什么不信我的呢?”

风乔一咬牙,点点头:“你…多加小心,我等你归来。”

“放心吧,”叶泊笑悠悠地回头望向那百名水忍,语气忽的急转,带了几分质问,“我还等着你交代‘流息’是怎么回事呢。”

“…”风乔咬唇,心知此时不是交代的场合,一掀袖,扬长而去。

直到听她远去,叶泊才若无其事躬身,拔出了后腰深扎的一枚十字镖,镖上绿油油之处泛着血光,腰间一片麻木。

伤了肾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叶泊将那枚镖扔进袖子里,随即掏出一瓶子药,一股脑全部倒进嘴里,饶是不对症,这会儿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干站着做什么?”他左手按着后腰一声大吼,“这百余人,跑了一个就让你们去彼岸花当小倌!”

彼岸花的属下们原本一脸愧疚不知所措,听他说这种话,尽皆打起了精神,一个个怒目圆瞪,杀气腾腾对上了水忍。

完不成任务就得被男人骑!

叶泊一人站在后方,冷眼旁观这一切。

这批水忍数目庞大,作为先锋军倒是合适。

但很明显,他们不是唯一的一批。刺客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行踪成谜,不易防范,要想斩草除根,恐怕…

擒贼先擒王?

那么…王是?

水寇尽皆来自阳书岛,作为一座与大晏国的淇州隔海遥望的岛国,物资可以说是想当地贫乏。阳书岛的另一头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海,也就是说,它想要生存,就必须要靠附庸大晏国…

或者说,夺取这片大陆上的领地。

很明显,岛国的主人选择了后者。

传闻,这位小岛乃是水寇集结在一起占岛为国,文明甚不发达,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立法,还停留在以武力争输赢的阶段。因为体制的不同,成就了“以文治国”的晏国,也成就了以武力平天下的阳书岛。

据说,岛民的最高领袖并不是什么“王”,而是一位将军,姓浅井。

那么,他需要除去的,便是那位浅井将军?

眼见那头彼岸花的人已将水忍一点一点引离水面,控制了全局,叶泊放下心,摇了摇手,慢悠悠下令:“这边交给你们了。”然后竟是头也不回便离去了。

再回到苏娜镇,已是一副丢盔弃甲,满地狼藉的撂倒样,再不复前一夜的繁华盛景。

“事过境迁。”叶泊摇头叹息,走至正指挥属下收拾残局的风乔身边,唏嘘:“昨晚一房难求,今夜只怕苏娜镇所有的客房可以睡个遍了。”

“别在这儿感慨世态炎凉了。”风乔经历了一战,又因昨夜睡眠不足,不觉有些困乏,用手背敲了敲额头,保持着清醒,“我这边有万余百姓滞留在郊外,前天刚下过大雨,据说马道被大风刮倒的树木堵住了,而苏娜镇隶属的密阳朝内陆的地势趋近丘陵,山路崎岖,雨后稀泥,极不好走。放眼星河,河水比起往日更为湍急,好些船家为了保命早就逃之夭夭了,如今可利用的船只几近为零。”

叶泊望向远方:“淇州总督郑远胜的大军是什么时候到?”

“约莫半日后。”

“若水寇是盯准了游客倍增的‘满月节’而来,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势必会成为大军的累赘。必须要赶在郑远胜来之前处理好。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利用船只输送人流。水路快捷,船的载量又大。”

“现在停靠在码头的,似乎只剩为数不多的几艘商船了。”风乔沉吟,“商人难磨,利益为先,偏偏还是群死板不开化的船商。”

“说起来…”叶泊忽然道,“现在停在碧江上的船,多半是林家的吧?”

“你是说…?”风乔意有所指看着他。

叶泊眯眼一笑,顺着她的猜测接下去:“也不知林家二小姐的光辉能不能驶动那些个大船们。”

“这一点,交给任凭去游说。林家妹子心眼单纯,没有商人的奸猾,定会全力配合。好,下一个问题。”风乔顿了一下,望向远处,担忧:“水寇大军若由碧江入海口淇州湾进军内陆,便会势如破竹,无人可挡。须得想办法阻止才是。”

“那么便堵住淇州湾!”叶泊面上带着笑,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是铿锵有力。

“如何赌?”风乔闭眼,已在脑中构思出了方法,只等叶泊全盘托出。

“海船行于江河之上,极容易搁浅。而星河是碧江几条入海水域里最深的一条,他们若想入侵,必选星河!只需找十艘船,以铁链锁在河床上,堵死入口!”叶泊稍作停顿,意味深长看着她,“至于这船嘛…我记得太子殿下的船就停在这个地区来着?”

“这的确是解决之法。”且是她心中所想那种。但她并未因此高兴,厚重的疑惑与矛盾涌上心头…她看向叶泊,一字一句质问:“但这么做,是否也为了成全你削弱殿下兵力的目的?”

“我不否认。”叶泊摊手毫不隐瞒,“毕竟这船在这里多一天,隐患就时刻存在着,让人随时提防着,却又不知如何防备。真是苦恼得紧。趁机砸了沉海底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该感谢你没有提议将殿下的十五艘船全砸了么?”风乔冷笑。

“全砸了你会跟我为难的,”叶泊悖悖摸着鼻子,“再说了,留五艘也运不了多少人,不足为患。”

“真是思虑周全呢。”风乔面无表情赞扬着,利落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等等,事情还没说完呢。”叶泊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眯眼笑呵呵道:“接下来,我们有个很严重的问题要商讨。”

风乔转过头来,正色等着他下文。

“交代交代‘流息’是怎么回事吧?”叶泊笑容不变,语气却透着寒。

“…”风乔不料他话题直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解释:“那种紧要关头,我只是见你还愣着,一时犯急…”

“犯急不要紧,关键是这喊出的这名儿…流息可是我小时候跟道士学武功时用的道号,连叶家本家都没几个人知道,小乔为何会知道呢?”叶泊佯作满心疑惑的模样,不给她一丝转移话题的机会。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风乔低声嘀咕。

“嗯?”叶泊没听清,隐隐约约只捕捉到“自己告诉”几个字,长吸了口气,盯着她,语气一改方才的逼问,出乎意料地轻柔,试探一般地问道:“小乔…是你么?”

面对他一反常态的明知故问,风乔愣了一下,耳边却倏地滑过他在昨夜的低语——“重来一次,你还是你,却不再是你。”

再联想他沉船堵入海口的方式,分明与前世任凭出的招如出一辙…风乔一颤,只觉得什么都通透了。

“是我,一直是我。”她答。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问答,在二人心中却有了独自深刻的意义。

叶泊眼中光芒一盛,欣喜若狂。

风乔就着他昨夜的话,继续道:“重来一次,我还是我,也一直是我。”

“小乔…”叶泊声音略有不稳,带着难以置信地欣喜。

“可是,我个人认为…”风乔语调一转,佯作薄嗔:“你如此盗用了任凭大人的方法,对他有些不厚道。”

话说到这份上,前世之事清晰浮现,不用再多说,两人都已明了,自己面前这个人,真的与自己一起,跨越了不死的轮回,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真好…”叶泊张臂一揽,于大街上将她搂进怀里,“真好…”

连着两个“真好”,足以见得,叶泊此会儿当真是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了。

风乔将头埋在他心口,再一次感受着他身体里那代表“活着”的脉动,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感谢重来一次。

“痛么…?”她抬手摸上他的心口,无法想象这具温润的身体,曾被万千箭矢戳得血肉模糊。

“痛就那一刻而已。”叶泊洒然一笑,大掌覆上她贴着自己心口的纤手,“最痛的,是闭上眼的那一瞬,你身穿血色嫁衣,独坐楼台等着我的身影浮现。对不起…我没能守约,让你久等了。”

风乔鼻子一酸,泪如雨下,笑着擦泪,“我这不是等到你了么?”

“也是,”叶泊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手指刚触到那冰凉的泪水,他忽然意识到一事——“不对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风乔歪头一笑:“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我是…那啥,壮烈了之后才会重来的,难不成你也…”他脸一沉,意识到事情不对,死后的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今想来,风乔能重生,莫非也是…死过了?

“你觉得呢?”看着面前这个一向精明的男人这会儿慌了神,后知后觉,风乔破颜一笑。

叶泊抓紧她的手,迟疑着问道:“你是…怎么死的?”若这会儿有人听墙角,在这等闹鬼之地听到这等对话,恐怕得被吓尿。

“嗯…”上吊殉情这等事,这会儿说出来实在矫情,不提也罢,想来在这世上,也就她一人知晓。她若真心想隐瞒,没人会揭她的底。于是她仅仅笑了笑:“晋平王都攻进来了,还能让我们活命?”

至于他攻进来时,她与太子是死是活,便不是她该交代之事了。

好在叶泊体谅她不愿回忆前世生前的惨烈,没有再细致问下去。他搂过她的腰,将她抱起来,仰头啄了啄她的樱唇,笑容若冬日午后阳光一般灿烂,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