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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北三环边的一个小区,从师大东门外的一条小巷延伸进去, 路边有一所中学、几家文具店和一家烧烤店,我从机场出来直接去了陈言家,那时是晚上,尽管冰天雪地,烧烤店外仍然有红光满面的大叔在谈着上亿的生意——或者叫吹牛吧,总之,这是北京。

我太愉悦了,拖着大箱子砰砰地敲陈言的门。这是一个新小区,环境还不错。

他来开门,穿着羽绒服,脸色发黄。我一进门就傻掉了,房间冷得像冰窖。一间小小的一居室,小得只放得下一桌、一椅、一张大概一米五宽的床。哆哆嗦嗦地摸暖气,冰手。

“你怎么住这破地儿啊!”我脱口而出。

“又没让你跟我同居,你抱怨什么呀?”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嬉皮笑脸。

我只有床可坐了。我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了:“有骨气是吧?离家出走是吧?卡被收回了是吧?”

“没那么丧,主动交回。” “车呢?”我在楼下没看到他的车。 “地铁也挺好的。我搬来的第一天坐地铁去批发市场买窗帘,真不错!又快又空,以后再开车我就是大傻子。”

我冷笑:“春节假期当然空,你现在再去看?挤死你。我赌五毛钱, 过不了半个月你就得哭着回家跟你爸妈认错去。”

“哥跟你不一样,”他嘻嘻地笑着,“哥开得了法拉利,挤得了一号线, 你快走吧,娇生惯养的小傻瓜。”

“对。”我赌气站起身,“我脑子在飞机上颠坏了才会连家都不回先来看你。再见。”

他竟然没拦我!

我拖着箱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三步迈到门口 —— 这房间实在太小了 ——又折回来,打开箱子扔出一盒葱烧海参、一盒粉蒸排骨、一盒梅菜扣肉,都是我妈今天早上给我做的。

“吃完记得把乐扣还给我。”我说。 “拿走拿走。” “你不识好人心是吗?”

他换上一副诚恳的脸色:“我吃不了这些东西。太油腻。你箱子里有菠菜豆腐倒是可以给我。”

你妈才让你千里迢迢扛菠菜豆腐。 “你又装什么蒜呢?” “我胃溃疡犯了。”他说。

我太粗心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脸上的确一层病容, 眼角无力地下垂着。

“去医院了吗?” “我是爷们儿。”

“好,别去,熬着吧,胃溃疡之后不就是胃穿孔吗,爷们儿不怕。”

我做出一个笑嘻嘻的表情把饭盒装回箱子,转身就走。 他忙跑过来堵在门口:“你这是真生气了?” “别做梦了,你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不是我不想去医院,胃病治不好,只能养着。” “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养?” 他笑嘻嘻地指着茶几上的一盒开了封的布洛芬——止疼药? 当年他抢了伦敦小贵族的女朋友,胳膊被打得肉都翻出来,据说他顺手拿起一瓶黑方浇上去消毒,把那帮英伦混混吓得目瞪口呆。 有多疼?我看着那盒布洛芬红了眼圈。

我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什么时候发工资?要不要我先替你交取暖费?”

“没有工资了。”他笑着,“我把工作辞了。” “啊?”我真的吓了一跳。 “纳税人也挺不容易的,我就别浪费他们的钱了。” “蛀虫不多你一个。”

“ 要走就走得干干 净净, 我都跟 我爸妈翻脸 了, 还要他们给的 工作——要是我真的有什么事儿可做也行,可是我跟部门经理谈了大半天, 他什么工作都不敢给我安排,因为这是我爸交代的。”他得意地说:“所以我说,去你妈的,我堂堂伦敦政经学院的全A生,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就在你这儿养一辈子大爷?你们这么小的庙,还养不起我这么大的佛呢。”

我乐了:“你是准备去居委会领低保吗?”

“你瞧,养活自己有什么难的。”他打开电脑屏幕,给我看一个英文的word 文档。“不过我刚知道做翻译这么低薪,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妈做翻译也是这个价钱,可那是90年代初。”

能一样吗?如今是个人就懂英语。

堂堂伦敦政经学院的全A生,竟然做钱最少、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翻译。他的毕业证一定在抽屉里哭死了。

~2~

第二天,陈言告诉我,他有了在病中照顾他的人。 一开始我没有往心里去。他回国后身边的女孩蜂围蝶闹,我随口问:

“谁呀?” “你认识,陈白露。” 我惊得直接从床上跳下来。

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用发小儿之间惯用的嘲笑语气说:“这可不容易哪!不是谁都能约到她,你可以啊!”

“我也纳闷呢。她看上去像个冰山似的,我可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抱。” “是吗?那是鬼拉着你的手拨通她的电话的?” “我找了很多姑娘,本来以为一说就成,可是她们一听说我搬出来,卡和车都没了,谁也不肯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连小学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这么明显的道理。”

“就是因为太明显了,所以我才不敢信呢,她们不会势利得这么明显吧?”

我哼了一声。 “那陈白露又为什么来呢?我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才给她打电话的,如果她也拒绝,我绝对立刻收拾行李滚回家跟我爸妈认错去。” 我这才想起正事,翻身起床,洗了把脸就跑到陈言家。

陈白露正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她的行李箱。白色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使她有了一层光彩照人的剪影。“别担心,我相信凭着聪明和努力,所有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她对陈言说。她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悦耳。

陈言的眼睛里现出温柔的光彩,抬头看着她,好像看着一尊女神的塑像。

而我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她的精巧的表演,一言不发。 陈言接了个电话,他妈妈开车路过他的小区,要看他一眼。 陈言不让他妈妈上楼,说“这儿连您坐的地儿都没有”,披着外套就往外跑,好像生怕她上来似的。 他一走,我就对陈白露说:“你才不是这么想的。” “什么?”她似乎还沉浸在陈言刚才的眼神里,连嘴角的笑意都保持着刚才的模样。 “你才不信‘凭着聪明和努力,所有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我朝她大喊。

她睁大眼睛,笑盈盈又无比诧异地看着我:“无论你信不信,我就是这么想的。” “别装了!别人不认得你,你烧成灰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巨大的嫉妒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刻薄过,我盯着她那张鼻梁高耸、唇线分明的脸冷笑,“你比谁不会广撒网多捕鱼。”

她微笑的嘴唇闭上了,恢复了她惯常的淡漠表情,她冷冷地看着我, 而她的淡定使我更加愤怒:“你不就是想回到你小时候的豪宅、跑车和高干家庭吗?你手机里符合条件的男生至少有一百个吧?你挑中谁不好, 为什么要挑中陈言?你这么风情万种!干吗要缠上他!”

“缠上他?”她轻快地说,“对啦,我就是要缠上他。”

我看着她淡漠的神情里带着嘲笑,一时有点儿慌。我分不清真假, 尤其分不清她的话。

“你敢。”我咬着牙说。 “你看我敢不敢。”她轻蔑地说。 我拎起背包就走,起得太急,撞在她的肩膀上。我是无意的,而她差点儿摔倒。 走到门口想起外套还在沙发上,折回来拿。一转头,看到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嘴唇紧紧地抿着。她在努力压抑着情绪,可是声音依然是颤抖的:“如果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会耍心机、用阴谋借机上位的人, 我也没有你这个朋友。

“那么,再见。” 愤怒、委屈和失望,几股气在我的胸腔里冲撞,我根本忘了把外套穿上,直到零下七度的冷风吹透我单薄的T恤,我看到陈言的妈妈开着他的法拉利,两人在车里说着什么。 我大步朝小区门口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陈言没有看到我。

回到家,我连鞋子都没有脱,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太委屈了!

太委屈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眼泪无声地浸透了怀里的枕头。

~3~

我和陈白露闹掰了。

大概半个月后我在学校的食堂遇到她,她埋头吃着一份煲仔饭,时不时吸一口可乐,像四周的几百个学生一样,而浮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她挑衅地看着我的模样。

中午下课的时候,食堂里拥挤如集市,她旁边的位子上刚刚有人端着餐盘离开,但我没有过去,我铁了心永远不理她,别别扭扭地挨着一个书呆子油头男坐下。

没吃一半我就被熏跑了。正在食堂外面的报刊亭买酸奶时,陈白露迈着长腿噔噔地从我身后走过。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她没有理我。

又一次可能见到她的机会,是老首长的秘书叫我们去吃晚餐。那天我刚好有个讲座要听,虽然不重要,但我不想见到陈白露,就说学校里有事情,没有去。

后来杨宽告诉我,陈白露也没有去,害得他一个人听老首长絮絮叨叨革命往事足足两个钟头。

我有点儿得意,原来她也害怕见到我。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陈言胃痛得从床上滚下来。她给陈言的父母打电话,但他们一个在三亚度假,一个在巴厘岛度假,问是不是要钱交房租,陈白露没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她把陈言弄到医院,经医生诊断是胃溃疡发展成了胃穿孔,布洛芬已经没有效果了,于是护士给他打了杜冷丁。

~4~

每年的开春都有一个大聚会。这是朋友们最闲、人也最齐的时候, 这四年来每逢天气暖和起来的第一个周末,我们都去梦会所狂欢,我平时不大喝酒,但那天一定喝到断片儿才行:一整年的美好时光在等着我们,而且朋友们相亲相爱,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

可是如今我无比抑郁。我知道这一整年,我大概要一直在嫉妒和伤心里度过;因为我的两个好朋友,他们撇下我去相亲相爱了。

打扮得如同英王卫队的门童帮我拉开高大的木门,往日穿梭着各式美女的玻璃走廊空空荡荡,我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清晰的回响。走廊两侧的包房寂静无人,透过半透明的门望进去,里面是黢黑而模糊的一团。四年里每次年初聚会,我都觉得陌生,似乎这里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是一个奇怪的所在。

我想要混在人群里不被发觉,好避免撞见陈白露的尴尬,但我一推门,杨宽就大喊一声:“罚酒!”

十只香槟杯一字排开,半透明的泡沫翻滚着,那是对我迟到的惩罚, 我的目光越过正在倒酒的杨宽,停留在大厅另一头的陈白露身上,她背对着我看墙上的画,她连背影都容光焕发。

听到杨宽的叫喊声她回过头来,我要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我躲闪的神态反而落在她眼里,她隔着盛装的人群,抬着下巴朝我露出挑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