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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软弱。 我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一挑衅,我就举手投降。

我喝罚酒,大约喝了三五杯,剩下的杨宽代我喝了。我平时是有一点儿酒量的,那天因为心情不好,醉得很快。四下张望,到处人影憧憧。 我转身冲进洗手间,清净下来才知道自己已经醉得不能走直线,靠着洗手池也东倒西歪,于是坐在马桶盖上。我正发着愣,陈白露推门进来,盯着我看。

“出去。” 而她把门反锁上了。 我觉得,应该发火的人是我才对;但她满脸的怒气和不耐烦:“你又耍什么小姐脾气呢?” 我从来不会和人吵架,何况是牙尖嘴利的陈白露。我当时一面是真的委屈,一面是清楚不说狠话无法胜过她——可能也有喝了酒的缘故吧, 我直戳她的心窝子:“有的人愿意耍小姐脾气,还未必有资格呢。”

她脸色陡然一变,换上一副鄙薄的表情。 她说:“亏我这两年多把你当真心朋友,还以为你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其实都是一双势利眼,将眼里的人都分个三六九等。” 我感到无比委屈,眼泪涌上来:“我什么时候眼睛里有三六九等?我交朋友不是凭人品?我对哪个比我强的人谄媚过,又因为家境疏远过谁? 你说出这种话,我也白认识你。我以为你比外面的人都强、都有见识, 现在看来也是一样的,你眼睛里先有了‘三六九等’,才觉得别人眼里有‘三六九等’呢!” 我看着她那刻薄的微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你们既然恩爱得很,你就应该在家里陪他。别人我不知道,陈言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别看他在国外读了多少年书,其实脑子里还是三从四德那一套。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交际 ——哼,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她笑:“那我更应该常来了。我们分手了,你不该高兴吗?” 我抓起洗手台上的一柄梳子扔过去:“出去!”她躲闪不及,梳子柄擦过她的额头,撞在她身后的门板上又飞出去。她脸上的笑还凝固着,额头破了拇指大的一块皮。我只想把什么摔出点儿声响,没想伤到她, 登时也愣了。

我站在她对面,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变红,又变得惨白,然后她脸上的轻薄和嘲笑都消失了,她咬着同样苍白的嘴唇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别怨我抢走你喜欢的人——说得容易,不就是煮煮粥喂喂药吗,换了你, 你未必做得下来。”

“你别看不起人,我妈生病连护工都不用,都是我一个人照顾,我比护工还细心呢!”

“你妈吃没味道的病人餐,会逼着你一起吃吗?你妈会不顾你能不能休息好,整夜整夜地抱着你睡吗?你的发小儿你比我了解,谁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这唯我独尊的毛病,他吃没油没盐的白水煮面,我就得陪着 ——告诉你,等我闲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拆一座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老中医、老骗子、他妈的野和尚,住在北六环的破房子里。中国这么大,有的是无人区,你真心要隐居怎么不去神农架呢?装神弄鬼, 骗得一帮假名流当佛似的供着,有病没病都去把两脉,杨宽这浑蛋把这个人介绍给陈言,陈言也怪,让他去医院就跟跟他有仇似的,对这种下三烂倒特别迷信。那老骗子给他开了个方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给我本《本草纲目》我也开得出来,但又嘱咐说一个星期不能见油盐。我当时就把方子扔回他脸上了,不吃油就算了,盐也不能吃,什么图财害命的伪科学,哪个山洞里修的野狐禅!”

我听着她一路油光水滑地骂下来,心里倒觉得好笑:“伪科学还是真科学我也不懂,他唯我独尊是他的事,你不愿意,他能强迫你?你自己要陪着受罪,就别抱怨。不过我也不明白,他现在穷得房租都要交不起了,又病成这样,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像是同情我似的笑了:“因为他在夜里会说梦话,抱着我叫‘爸爸妈妈’,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因为他说‘我要是不行了,我家里的一柜子红酒都给你,可惜我除了这些酒也没别的好东西’,我觉得他挺有情有义的;因为他打杜冷丁的那天,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拉着我的手说,‘我以前觉得眼前的快活最重要,长寿倒没什么,我觉得挺遗憾的,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嫉妒和伤心扭成一团,我心乱如麻,话一说出口就哭了出来:“他真这么说?”

陈白露点头笑了笑,可是眼圈也红了:“我劝他,‘从来没听说过胃穿孔能死人的,一点儿小病也值得交代后事,也许我先死呢!’”

我放声大哭。那几乎是我二十年来最伤心的一刻。如果说之前我还在气她掐尖好强、抢走我喜欢的人,那么现在则是纯粹的难过了:我知道并不存在所谓的“抢走”,她爱他,他爱她,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我,我从来就没有入镜过,连被抢镜的机会都没有。

我哭得泪眼滂沱,陈白露有点儿慌了,靠过来要拉我的手,我甩开她:“你走吧。”

“你不气了?” 我摇头:“我从来就没有生气过。” “我脑门上可缺了一块皮呢。” “你说的,小姐脾气——你多包涵吧!” 她愣了一下,笑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我叹口气:“你出去吧,我洗把脸。”

她走后,我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泼着凉水,水柱顺着脖子滑进内衣里, 滑到肚子上,把浅色的衣襟浸出一圈一圈的痕迹。有一瞬间我突然想, 是不是欲望越强烈的人,越容易被老天眷顾呢?民间的说法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像陈白露这样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的人,就算偶有失手也比别人得到的多;我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唯一想要的就是陈言,一旦失手, 就两手空空。

我心灰意冷。 这时接到英总的电话。我年前宣传的片子票房很喜人,今天是庆功宴。我一是觉得自己只是实习生,况且做完这一单就离开了公司,二是不愿意错过今天的聚会,于是找了个借口推辞掉了。我接起电话来,尽量不带出哭过的痕迹。

英总问:“下学期如果没有课的话,还有意来公司吗?” “不了,英总。” “你是有别的计划吗?待遇你可以提,我不会比别的公司给你的少。” 我那时正灰着心,就算一箱金子摆在面前,也未必有兴趣多看一眼。

我哪有心思跟英总提什么待遇?况且能有多少,八千?一万?不够这一夜的酒钱。

“不了,英总。” 英总是著名的百折不挠性格。“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待遇,福利,工作范围。” 我只好编谎话:“我要回广州。”

“哦——”她似乎很遗憾,“也对,免得父母挂念。”

我彬彬有礼地挂了电话,镜子里的我头发蓬乱,刘海被水和虚汗黏在脸上,眼神怎么也不能聚焦 ——天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醉鬼,和午夜两点以后在工体北门外又哭又笑的傻妞没有区别的醉鬼,而伤了我的心的,正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

我撑着冰凉的大理石洗手池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聚会快结束了, 我要撑到最后。为了不让路雯珊之类的女生嚼舌头,我还得跟陈白露友好地聊上几句。我这么想着走出洗手间,一眼看到陈言握着陈白露的手说着什么,他们坐在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周围站满了一脸羡慕的人。

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酒会不过开始了一个小时,他病得多厉害也要跟来。

陈言很憔悴,大病未愈的样子,但眼睛是精神的,是我最熟悉的、 乌黑的、孩子一样天真的瞳仁。他温柔地注视着陈白露,没有发现对面的我。我身侧有细细的音乐声传来。

今天没有请乐团,请的是一个戏曲学院的女孩,唱昆腔。 女孩明眸皓齿,白旗袍上镶着三道黑色滚边,口齿清亮。其实无人听她唱,但她眉心紧蹙,眼波流转,像是唱给自己听。我听了一会儿, 她唱的是:

“早是这光阴速,更那堪岁月紧。现如今章台怕到春光尽。则这霸陵又早秋霜近,直教楚腰傲杀东风困。有一朝花褪彩云飞,那裏取四时柳色黄金嫩。”

我匆匆离开,没有等到聚会结束。经过大壁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脸色苍白。长长的走廊里烛台高举,缠着金色丝线的红烛看起来很喜庆。 十步一扇木门,中间镶着整片的水晶,推动的时候沉重无声。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掀起的微风把红烛扑灭了,烛心蹦跳着冒了两束黑烟,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

门童已经替我拉开大门。走出去,外面夜色正沉。

2010年的醉生梦死开始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年会发生什么。

~5~

那天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陈白露和陈言家暖房,现在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家了。

陈白露在厨房煲汤,我推门看她。厨房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饶是这样狭小,窗前还支着一只小木桌,我指着它问: “你们平时在这里吃饭?”

“不,在客厅,我有时候在这儿写剧本。” “什么剧本?” “王老师要买那个刚获奖的小说的版权,电影交给我来做。” 王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制片人。并不是我做事后诸葛亮,她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踏实。我第一次见到王制片是他来给我们系开讲座的时候,我帮忙布置讲堂,他对我呼来喝去,唤我添水添茶自然得像使唤丫鬟;当然学生为老师做这些也没什么,我就没有往心里去,但后来我在苏伯伯的饭局上又见到他,苏伯伯说了我爸妈的名字之后,他对我恭敬得仿佛我才是他的老师一样,给我夹菜倒茶,搞得我当时诚惶诚恐,事后一想,只觉得鄙夷得很。

这席话我没有对陈白露讲,我对自己识人的本领并不自信。

那天暖房宴我们很开心。没有喝酒,也没有人提议要喝,我们喝着温热的椰汁,觉得这样也挺好。当时正是四月,草长莺飞,春风和煦, 窗子开了一半,偶尔有杨花飘进来。

我们谈的全是往事。小时候都住在大院里,到了这个季节,满地都是柳絮,被风吹到墙根,连成一条长长的线,用火柴点着,火苗从这头蹿到那头,好看,无害,只是很快就燃尽了。

还有串红,有的大院是常年种着,我和陈言住过的地方,是只有节日才一卡车一卡车运来,摆成“欢度国庆”什么的。串红的芯子里有一口蜜汁,拔出来在嘴里一吸,很甜。那时候陈言带着我,围着花坛排头吃去,能吃上一个下午。不记得几岁的时候,他觉得这样很傻,但我不理解;又过了一年,我终于也觉得很傻,然后我们再也没吃过了。

“简直傻碎了!”陈白露哈哈大笑。我们也笑,没有中毒真是万幸。 不过我现在想来,倒是很怀念那口蜜汁的味道。那时候虽然只是90年代, 但也不缺零食,怎么还会嘴馋呢?

那天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陈白露跑到厨房里接王制片的电话,我刚要把盘盘碗碗往厨房里搬,陈言在阳台朝我招手。

我跑过去:“干吗?”

“这些天你去过我家吗?”他低声问。 我摇头。陈言既然不在家里住,我也没什么心思拜访他的父母,况且说句私心话,我既知道陈言曾经病得多重,就不能不对他的父母有些埋怨,据陈白露说,他们只打电话问候过,一次也没有亲自来看他。

“我家以前的大房子是谁住着?我爸还是我妈?” 我不知道。而且我很惊诧,陈言竟然不知道。

他失落地摇摇头:“不管是谁住着 ——你能不能去一趟?帮我偷个东西。”

“偷东西!”我给了他脑门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做翻译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他是什么吃穿用度我还不清楚,在城堡里住了半辈子心血来潮要体察民情,结果挤了一次地铁就吓得坐在路边不敢再走。

“可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啊!”他特别委屈。

“那你搬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来呢?”我给了他第二巴掌,“现在要我偷,我怎么偷?跟你爸妈说我想去你卧室坐一会儿但你们把门关上不要看?”

“我那时候真不知道——”他叹口气,“养活自己这么难。” 我知道他做翻译一个月有五千左右的收入,虽然低,但是曾经和我一起做过电影宣传的那些同龄的小白领,收入也不过如此。“其他人都是这样生活,偏偏你不能。”

“你瞧,这些东西都是陈白露添置的 ——”他指着房间里添置的全套电器,还有新换的沙发和地毯,刚才我在厨房还看到一套好厨具,都是德国货。我一眼就看出这出自陈白露之手,她热爱精密古板的德国货,而陈言喜欢花哨的美国货。

我又叹气:“她要做个好主妇,还差得远呢。拿到剧本的定金也不容易,一定要左手进右手出,多在钱包里放一天好像就会着火似的。”

陈言苦笑:“我以为我算奢侈的,但我的奢侈还有节制,即使在英国的时候,钱无数,没人管,买东西的时候还要选个性价比高的呢,她倒好,你猜她跟我说什么?‘性价比高的东西都是垃圾’,把我气得……”

我大笑,活灵活现的陈白露的语气。 “什么都要买最贵的,只想现在,不想以后,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 “你别管她。她能花就能挣。” “所以我才要你帮我拿些东西出来。我不想让她过得太委屈。”

~6~

那天陈言和陈白露陪我们走出小区,小区通往三环要经过一条路灯很暗的胡同,陈白露掉了队,蹲在一辆车旁边,歪着头往车底看。

“看什么呢?” “那儿有只小狗。” 我蹲下去,车底果然有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黄色小狗,盘成一小坨肉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死了?”我有点儿害怕。

“没有,刚才尾巴尖儿还动呢。”陈白露说。小狗很配合地晃了晃尾巴,眼睛依然闭着。

“宝宝,出来。”陈白露拍拍手。 陈言拉她:“人家睡觉呢,别捣乱。” “不行,一会儿有人开车,它就要成肉饼了。”陈白露又拍手,但小狗毫无反应。她跪在地上,伸手想要把小狗抓出来,但胳膊不够长,转头可怜巴巴地朝陈言眨眼睛。

陈言没辙,趴在地上把小狗抱出来。很奇怪,它不叫也不跑,在陈言的手心里,眼睛半睁半闭,尾巴间或一摇。我们围过去看,才发现它哪里是什么肉球,分明瘦得连肋骨都要戳出来;毛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 黄色,也许是白色。这是一只流浪狗,看个头,应该刚断奶不久。

“小可怜。”陈白露接过来,“准是太冷了,在车底下取暖呢。” “脏死了。”有人说。 陈白露把小狗抱在怀里,白衬衫被小狗的尾巴尖扫上了一道泥水。

“带回家嘛。”她对陈言说。 “养你都困难。” “我从今天开始不吃饭了,只喝水。” “人家在马路上生活得挺好。”

“好什么,吃垃圾,睡车底,它才这么小,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 “咱家太小了。”

“地方再小,总算是个家。” “你能保证每天都有时间遛它?不会一个星期后就没耐心了?”

“我能我能。”陈白露直点头:“我保证。I promise. Je vous promets.”

第二天,他们带小狗去打疫苗,刚从诊所里走出来,小狗就被一辆逆行的摩托车撞得横飞到绿化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