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无言了片刻,殷灵山有时高人风范,但他不高人风范的时候其实也很多。关于这一点,韩素当年初入乌剑山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

“师尊好威风,徒儿拜服。”她微微笑了笑,“还有一事,此前有人动用天涯无踪镜追踪徒儿,师尊可知是哪方势力?”

天涯无踪镜只有三清宫才有,但三清宫有的却不止一面天涯无踪镜,凡是周天殿建立的地方,皆有天涯无踪镜镇守,能够有机会动用此镜的人可是多不胜数。

殷灵山并不隐瞒,直说道:“徒儿大约不知,天涯无踪镜虽是子母仙器,天下间子镜无数,然而能够跨界追踪的,却只有那一面母镜!”

韩素顿时一惊,她当时在凡间,天涯无踪镜却在天外天,天外天与凡间原来虽属一界,可后来清浊两分,仙凡分离,天外天与凡间便应当算是两界了。

她大感棘手:“莫非就连掌教至尊也想要大道种子?”天涯无踪镜的母镜从来只由三清宫掌教至尊掌管,这一点,世人皆知。

殷灵山轻轻一笑:“现成的大道种子,虽然用来须得担忧反噬之事,但即便是并不自用,只做探研,也多的是人想要见一见,试一试。不过掌教至尊却并非常人,此等事我都不屑做,我那师兄可不见得会因此而降格降等。”

关于三清宫的掌教至尊,在大多数眼中,大约是因为太过于高高在上,因此反而无法产生具体印象。

他高高在上,他凌驾众生,他就仿佛是一个符号,一个标记。他是威严的、强大的、遥远的,然而他具体是怎样的,是何等样人,只怕很少有人敢去想一想,问一问。

在韩素眼中也同样如此,关于这位掌教至尊,正因为太过陌生,便仿佛一个遥远的符号。

此刻得知这个符号居然会通过天涯无踪镜窥探自己,心惊之余,也难免使人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不过殷灵山却说掌教并不会觊觎大道种子,既然他这样说了,韩素便姑且信他。

听罢了殷灵山的言语,韩素也笑了笑,又提起另一事:“师尊可曾听闻剑神顾九歌?”

“剑神!”殷灵山收起了此前的漫不经心,神色微微一肃,“一剑破万界,笔落分仙凡…素娘,为何提起剑神?”

“一剑破万界,笔落分仙凡?”韩素好奇道,“说的是剑神吗?”

“从古至今,剑修无数,但名叫顾九歌,又能得到剑神称号的,应当只有这一个。”殷灵山道,“相传当年的天外天与凡间尚是一体,后来之所以清浊两分,一是因为天变,二则是因为这剑神一剑!”

韩素早在剑岛见过那位大能者脚踏无数世界,翻掌使其生灭的影像,相比于此,一剑破开天外天与凡间虽然也是十分了得,可比起那掌控三千大世界的能耐来,显然还是要差上不止一筹。

如果传说中的剑神就是一剑破开天外天与凡间的人,那么他与那位在剑岛上留下遗迹的大能又是何关系?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为何又如此相似?如果是,为何两者实力差距如此之大?还是说,这只是一个人的两个阶段?

韩素问道:“师尊可知剑神来历?”

殷灵山微微皱眉,仿佛思索了片刻,才略有些不大确定地说道:“摸约是天外来客罢!实在是太久远的传说,当年的记载本来就语焉不详,如此长久的时间过去,又还有谁人会再去关注这位最强剑客的一生?”

哪怕是那样强大的剑客,最后也只能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化为后人传说中模糊的一笔。

故老的传说令人喟叹,而如今正风云的这些人物,也终有一天会变成后来者的传说。最后,淹没在时光的某个角落里。

言语未尽,语意却显。韩素道:“后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便是预料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所幸不负当下,无愧于心便好。”

殷灵山哈哈一笑:“素娘如今已尽得剑中三味了。”

韩素道:“师尊可知徒儿此去凡间,除了见我当年的启蒙恩师,还遇到了什么?”她并不卖关子,转而便说起了自己在碧梧山的遭遇。

后来易苍风以武入道,被众修士抢夺大道种子之事殷灵山是已经知晓的,此事早已传回天外天,但之前的事情,尤其是在剑神心脏内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却是除了韩素,再无人知晓。

虽然确切得说,雕飞云与顾九歌也共同参与了剑神心脏内世界之变,但此刻这二人反而都被吸入了剑神心脏当中,便是想要再向外传递消息都难。

韩素从自己跟随易苍风去到碧梧山上那神秘之地说起,说到了那山洞内错乱的时空,洞中照壁上各种各样的神奇之物,再说到自己通过那照壁进入剑神心脏内世界后所发生的一切。

她叙述得不快不慢,详略得当,娓娓道来。最后说到雕飞云的出现,他行事的奇诡,然后是剑神心脏内世界的破灭。说者不急不缓,遣词平淡,然而听者已是惊心动魄。

这一段经历之奇,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修士一生所历。

而最后,韩素竟然翻手举天,覆手覆地,做到了改变碧梧山脉大地动的逆天之举!殷灵山饶是经历过不知多少的大事件,听到后来都不由觉得心潮澎湃。

实在是超乎想象,奇诡宏大!

韩素又提到了自己对雕飞云的种种猜测,以及后来在打破天地有容鼎时,感应到的那双灰色眼睛,还有她通过那双灰色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殷灵山心惊肉跳,双眉一轩,失声道:“南斗天鼎!复活剑神!莫非是他!”

“是谁?”韩素惊问。

殷灵山缓缓收敛了神色,他微微皱眉,面露思索之色:“不对…怎么可能是他?他的实力还差了些,况且…”言语未尽,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了。

他神情中的惊色实在太明显,虽然后来收敛了,可神情中还是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韩素知道,他必然是联想到了熟悉的、却又令人不敢相信的人物!

这既出人意料,又令韩素觉得,仿佛正该如此。

天外天动荡开始已久,是到最近十来年才越演越烈。有一只黑手隐藏在后,拨动这一场天下大局。这只黑手隐藏得太好,以至于以三清宫对天外天的掌控,竟然都无法察觉到对方踪迹。

世上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已知的对手,而是未知的神秘。正因为未知,这种动荡才显得尤为可怖。在这只幕后黑手的推动下,天外天的高阶修士隔几年便死一个,到后来,甚至连神都门都在无声无息中被灭了!

这不由得被动挨打的其余人不去猜测,人们不停猜测,也不停将对手夸大,潜意识里以为其无比强大,因此反而忽略身边,无法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然而,倘若这只黑手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这只黑手其实就在身边呢?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韩素根据殷灵山这一刻的神色猜测而得,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殷灵山本身就猜错了,更有可能是韩素猜错了,很多事情,便是到了最后一刻都未必能露出真相,更何况这还远远未到拨开云雾的时候。

韩素倒并没有一定要追寻出背后真相的意思,但她不喜欢被动挨打,更不喜欢成为棋子。

她早已知道,大局已动,整个天下都在这盘棋中,要想不做棋子,唯有反手掌握主动,成为下棋人!

如果是在以前,那时韩素修为还低,上面大能者的博弈离她太远,此事自然还不到她参与的时候。但如今却不同从前,她经历了剑神心脏内世界之事,参与了剑神的复活之战,甚至,这颗剑神心脏如今就在她手中!而她的启蒙恩师易苍风身怀大道种子的消息已经传播在外,到了这样的境地,便是韩素再想要置身事外,这大势也不会允许了!

既然如此,何不搏击风浪而上?

“师尊,我有一计。”韩素终于将自己思量已久的一个念头缓缓道出。

她说得轻缓平淡,殷灵山却越听越惊。

听罢了,殷灵山动容道:“素娘,你当真要如此?你可知…此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使你与天下为敌!”

韩素微微一笑:“师尊,我也是以武入道。”

“你当真不后悔?”殷灵山紧紧注目。

韩素道:“师尊,我何惧之有?”

一师一徒互相对视,韩素的神色坚定却并不激烈,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全不知自己此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决定。

殷灵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

他豁然起身,一把拉起了韩素,紧紧盯着她,字字有力:“徒儿,你可知,在此之前,掌教收了天涯无踪镜,与我说了什么话?”韩素略有惊疑,只听殷灵山道:“掌教与你,不、谋、而、合!”最后四字,一字一顿。殷灵山又是一叹:“我原本不答应…”

第233章 一步岂止天高(十二)

一直到离开山巅,韩素都还觉得心惊非常。

原来掌教此前窥探,所为竟是如此!

倘若不是韩素自己主动提出的计策竟与掌教之意不谋而合,掌教此举不异于牺牲弟子,只为大局。

虽然韩素其实并没有要自我牺牲之意,虽然她所提之事与掌教此前所提恰好一致,但同样的事情,由她自己提出来,跟由掌教提出来相比,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韩素心下微微一叹,有四个字便在口中咀嚼:“大势所趋…”

在如今的大势面前,她终究还是棋子,至于究竟有没有翻身做执棋人的那一天,却还要看日后。

决心既已下,便再无后悔的余地,韩素也不会后悔。

她从不怀疑自己,正如她对殷灵山所说的:“我何惧之有?”

无所畏惧,无所困惑,无所犹疑!

这也是她的剑修之心,虽不能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她也自会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韩素从山巅下来,又去见过了几位尚在山中的师兄师姐,心中更将此后计划的诸事细细过了一遍,才又再次离山。

这一次,她要去做一件她曾经思量了许久,更隐忍了许久的事情!

待了却这桩心愿,便尽可放手与这大势一搏!

太岳,天坛宗。

天已深秋,天坛宗一带并不似三清宫一般四季总如春,时时处处云雾缭绕,天宫气象。

深秋时节的太行山脉褪去了盛夏的绿装,秋色渐染,反而更多了几分磅礴大气的苍凉之意。

韩素从三清宫传送过来,先是落脚在天坛宗最大的一座属城,太岳城中。

太岳城的格局与溯风城颇有几分相似,天外天共有十三仙门八十九城,除去已经被灭门的神都门不算,如今还余十二仙门八十一城,这些仙城原本就是当年天庭初立时统一规划修建的,因此大小虽有不同,格局却大多一致。

这极大地方便了天庭的统治,韩素身为三清宫乌剑山一脉的亲传弟子,到了天坛宗也同样能行得方便。

不过韩素并没有去寻三清宫在太岳城的分殿,她曾经仔细了解过天外天各大仙城的格局,知道除了由天外天统管的周天殿能够监察天下,在天外天的各大仙城中总还有一些小的帮会组织生存在夹缝中。这些具有灰色性质的小组织虽然并不起眼,但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反而更比周天殿要来得便意。

太岳城一家名叫和风楼的仙食馆中,韩素在其中一个包间里拿到了左平的近期信息。

在听过苍先生的故事后,韩素一直就不曾停止思考过,仙凡虽有别,然而仙凡之间就当真没有坚守的可能?

她自己当初不忿薛瑞卓退婚之举,以大毅力跨越了仙凡鸿沟,乍看来仿佛是为了报复负心人,其实并不是如此。韩素自家知道自家事,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具有痴情资质的人,君既无心我便休,或许傲骨尊严在她眼中更比要重要千万倍。最初要走上这条道路,原因几多复杂,或是为复仇,或是为不甘,或者根本就只是自我掌控的愿望太过强烈,因此才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与天争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绝不只是情之一字可以解答。

如果对方能够坚守,那么她相信自己一定更能够坚守,可对方先选择了离开,在韩素而言,回头就再无可能。

或许正因为自己做不到,也或许是因为看过了人间的太多悲欢离合,她才会想要知道,世上是否当真有情比金坚,是否即便是面对长生的诱惑,也有人可以宁愿选择人间。

李琳当年还在闺中时便已与左平有了鸳盟,可左平为了仙路,最后却还是弃她而去。为此,这位渔阳郡主甚至大胆请求赐婚,将自己嫁给了当时的韩将军为继室。

多年后,左平修仙有路,小成归来,又难忘当年情意,竟与已为人妻的李琳再续了前缘。

站在他们的角度,自然是情深不移,可站在韩素的角度来看,这两人却不可谓不无耻!

事实上,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本来就无耻之极。当真情深不移,当初左平为何不能干脆不走?当真情深不移,当初李琳为何不干脆不嫁?没有人逼她另嫁,所有一切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两个人最后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背弃人伦,李琳甚至有间接的杀夫之举,韩素心中恨极这二人,便是将之捉来千刀万剐都未必能消此恨。

因此韩素另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想试试看,这对想尽了千方百计,历尽了无数曲折的老鸳鸯,是否真的能够做到,此情大过一切。

倘若当真如此,韩素即便不耻这二人,即便是深恨这二人,在这一方面也要佩服一二。

倘若不能做到,击溃了他们心中的痴情梦,韩素也能解恨一二。

她看了左平近况,坊间流传最多的还是这位元神真人近年来极度宠爱一位凡人女子的事情。

李琳竟然登堂入室了,虽则她年纪老大,有子有孙,可有左平的驻颜丹和延寿丹养着,李琳依旧韶华不老。她以左平妻子的身份正式进驻了左平的洞府,对外人人都称她为左夫人,左平的弟子们也称她做主母。

修仙者竟娶了凡人为妻,这不仅仅是在天坛宗,就是在整个天外天,都算稀奇事。

不过左平本身实力一般,化神期修为在小范围内算是极厉害,到了整个天外天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那点风流事也顶多是在天坛宗内被人当个茶后谈资,被人论上一论,要传到整个天外天,他还是不够格的。

即便如此,在韩素指明要查左平时,和风楼的修士还是对她露出了奇异笑容。

“左修士此人呐…”那管事笑得意味深长,“可当真是一位奇人!”

韩素看罢资料,亦是微微一笑。

左平越是表现得情深意长,她这里才有试他一试的价值。否则他若早将李琳抛弃,李琳是受够了苦,无需再多做报复了,左平那边韩素却顶多是斩他一命,却没什么意思。

人间最苦事,并非生与死,而是意志被瓦解,信念被击溃,一直以为存在的东西被化作虚无!韩素要复仇,便要瓦解他意志,击溃他信念,让他受挖心之痛,绞魂之苦,生无可恋,甚至否定自我!人若没了自我,那才是真的死了。

第234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三)

李琳最近年纪越长,风韵却尤浓。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实在正确,如今这样的日子摸约就是凡人们传说中的神仙日子了。

虽然来到天外天后,她渐渐知道了天外天的修士们虽则在凡间被称为仙人,可真要论起来,不论人仙还是地仙,虽已非凡胎,却也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神仙。他们只是行走在通向天仙大道上的修仙人,要成仙还有太远的路要走。

李琳不管这些,她也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多年苦候终于等来了甜蜜的果实。

左平是仙家人,能腾云驾雾,飞天遁地,她跟随左平住在仙家宝地,亦随同享受着来去如风,饮琼浆食仙果,出有仙禽仙兽拉车,入有仙童仙婢伺候的日子。左平那些仙人弟子们都要恭称她一声主母,有她带携,便是她那两个年级老大的儿子都能在丹霞镇服食延寿丹,开仙家铺子,过仙主生活。

那些年在凡间的生活早已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才有过的,过了仙家日子,李琳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成仙。

她已是将近花甲之龄,若在凡间,即便她从前有再多的美貌风华,此时怕也早就鸡皮鹤发,丑陋得自己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可是在这里,她却可以忘记年龄,忘记俗规。她每日揽镜,只见镜中女子肌肤丰盈,眸光若水,整个人饱满得就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蜜桃,从里到外都仿佛散发甜香,她便由衷沉醉。这样的日子,便是给个女皇给她做,她也不换的。

这一日,李琳又在镜前品芳自赏,她低柔如水的声音甜丝丝地响起来:“碧莹,我是不是变丑了?”

碧莹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凑上前笑嘻嘻说话:“夫人尽会拿话来戳奴婢们,您这样美的还叫变丑了,那我们这些岂不都成了歪瓜裂枣?”

又道:“本来奴婢还想着,自个儿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可也有几分清秀俏丽,再怎么着也是夫人身边服侍的人不是?夫人是那天上的月亮,咱们这些拱着月亮的小星星总也该有几分亮度,哪怕是只有夫人您百分之一那样美貌呢,那也不是歪瓜裂枣啊!”

另一个常给李琳梳头的叫碧心的丫头也笑着接话:“可夫人非要昧着良心说自己变丑,那咱们这些只有夫人百分之一美貌,本来还算清秀俏丽的丫头们,可不也只好委委屈屈承认自己是歪瓜裂枣了?”

碧莹就掩嘴直呼:“哎哟,这可真是昧了良心了!”

一屋子莺莺燕燕都笑了起来,李琳更是笑得直打跌,一面呼着要把这几个口没遮拦的丫头拖出去打板子,一面笑意盈盈,其实不知道被奉承得有多欢喜。这些侍女们虽然都只是凡人,可拿来给她逗乐却最贴心不过。

正志得意满间,她轻拂在水银镜上的手指忽然就顿住了。

一道突兀的细纹横生在眼角,清清楚楚映射在那光亮的镜面上。

李琳把着水银镜的手忽然一掀,镜子被打翻在地,哐当一声响,她猛地跳起来,就是一声尖叫。

“啊——!”

她仿佛看到了毒蛇猛兽一般,跳着脚惊吓地连退了好几步,一屋子俏丫鬟都反应不过来,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失态。

“夫人!夫人!”平日最得脸的碧莹壮着胆子来扶她,却被李琳猛地一挥手推倒在地。

碧莹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李琳猛然回头时那个狰狞的眼神给激得浑身冰凉。

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碧莹整个人就半僵在地上,动也不敢再动分毫。

一室寂静,平常李琳这里的规矩虽多,她却是个擅于控制情绪的,断不至于有这样喜怒无常的事情发生,因此突来这一遭,满屋子的丫头们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屋子里的气氛僵硬了许久,不知何时李琳收拾好了情绪,她面色微沉,眼神微微下斜。

碧莹立刻得到示意,忙就着本来就半倒的姿势将那银镜捡起来,小心递过去给李琳。

李琳接了镜子又对着眼角看,这一看不得了,方才还只看到一条细纹,此刻再看,竟是满眼周都是细纹!

原本还想尽力维持镇定,可到了这一刻,李琳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了。她厌弃地忙又将镜子甩开,回首便厉声责问身边的侍女:“你们看到什么了?”

众侍女皆是不明所以,唯有碧莹离得近些,再加上李琳这时眉目怒张,满脸狠戾,一时竟将她眼角细纹看得清清楚楚。这乍看已是惊人,再看一眼,竟只觉眼前女子仿佛瞬间比之前老了十岁不止,就骇得瞪大了眼。碧莹被吓到,张嘴还未来得及惊呼,又觉不妥,就僵住了脸上神情,期期艾艾地说:“夫人,您…您脸上…”

话说一半,本以为要被责罚,不料李琳却敛了神情,反而颔首道:“好碧莹,满屋子的人,平日里说得多忠心,真到了时候,还是只有你同我说实话。”

说着她又端坐回梳妆台前,吩咐碧莹:“去通报周吉,告诉真人,我要见他。”

碧莹忙领了命要去,岂知才走到门帘边上,李琳又改了主意:“等等!”她站起来,伸手要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了肌肤,她手又是一颤,忙忙收了回来,就带了些心慌:“不行!不能去叫他,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看见?”

说到这里,她忽然怒目环视屋中的几个侍婢,心里则想:“她们也是见了我老态的人!”

危险的念头如同着了魔,在她心底疯长。她忽然高声喊道:“碧月!碧月!”又呼:“来人啊!屋子里这些贱婢竟敢冒犯我!给我把她们拖出去!通通拖出去!斩了!斩了!”

侍女们惊恐万状,原本就已经走在门边的碧莹一听到李琳疯狂的命令,顿时浑身一颤,再也压抑不住满心的恐慌,拔腿就往外跑。

她是跑在最前头,也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可她也仅仅只是跑出了屋门。

名叫碧月的女子面无表情踏空而来,手上刀光一闪,手起刀落,便如切菜砍瓜,轻轻松松将碧莹的头颅斩落了下来。

血光蔓延开来,这一日,左平的山幽洞府中沾满了凡人的血腥。修士斩杀凡人,当真如切蝼蚁。李琳不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当她下达第一个杀人的命令时,罪孽已经缠身。

第235章 一步岂知天高(十四)

她指明要见左平,也受到了天坛宗知客修士的热情招待。

左平收到消息,听说来自三清宫的一位名叫韩素的剑修要见自己时,李琳通过他的记名弟子周吉传来的消息也恰好到了。

李琳初来天坛宗时还诸多小心,时时谨慎,行事十分有分寸,轻易不会为难左平。可随着她来到天坛宗的时日渐长,左平对她的情意渐渐体现出来,当她再不怀疑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时,她当初做郡主时的娇蛮性子便尽多发作了出来。

左平出身寒微,彼时他不过是凡间一介穷酸武夫,走街串巷搭台耍把式,凭路人的吆喝与微薄赏钱艰难度日。渔阳郡主李琳对他而言就像是的天上的皓月那样皎洁高贵,遥不可及。

尽管当年的李琳过得也颇多艰难,她身为先废帝之女,彼时大唐时局动荡,这个做了一天公主又被贬为郡主的皇室贵女,在偏远的房州反而养成了离经叛道又杀伐果决的狠戾性情。李家的血脉中似乎天生就流动着一种不愿为世俗所拘的叛逆,大唐的公主们纵马长街,豢养面首,李琳这个郡主也不遑多让。

她过得越艰难就越要恣意,她被皇室遗忘在房州,将近双十了还婚嫁无期,前程无路。

那一日被街头青皮追杀迫害的左平浑身是血地倒在李琳脚边,他永远也忘不了抬头的那一刻,在喧闹长街上,那样居高临下用艳丽笑容俯身看向自己的女子的脸。就像一朵当空盛开的奢华牡丹,姚黄魏紫不足以匹配其风姿。

左平永远记住了那一个时刻,她救了他。

她恣意飞扬,威风八面,疾言厉色喝退了前来扰事的泼皮,又令家丁将他带回府中。

或许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左平在心中种下了想要得到她的妄念,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后来她告诉他:“我非是看上了你,而是我在今日出府前对自己发了誓,天家要我守下去,我偏偏不守,今日我便要出门,将倒在我脚下的第一个男人带回我的闺房,让他做我的面首!而那个人,恰好是你,你真幸运!”

何其放肆!何其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