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爷。”李掌柜向我行了一下礼,一打手势,铺子里的伙计就撤了个精光。

他们走了以后,我还未开口,方重已经俯身按住椅子两旁的扶手,低头与我对视,“你在怀疑什么?”

我本来占住理,可他破裂的眸光让我有些心虚,“我…我没在怀疑什么。”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心口的地方,厉声说,“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掏了我的心去看!看看里面住着谁,看看上面刻着谁的名字!”他用力,好像真的要把我的手掌压进他的胸膛。我慌了,“方重!方小八!不要胡闹!”

他迫近了问,“是不是念临风跟你说了什么?”

我惊道,“你派人跟踪我?”

“那不重要!”

“那很重要!”我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那你又为什么让红袖骗我!”他似乎是被咬伤了的野兽,攻击力大幅提升。我本顾忌这是在外头,在店里,不欲与他争吵,遂不回答。他却似把这当成默认,当成逃避,更加恼火,竟大力地搂住我的腰,狠狠地吻起我来。

我一懵,死死地抿住唇,要推开他。他却把我压在椅背上,大力地撬开我的牙关,直直地冲了进来。躲,无处躲,逃,逃不得,挣扎和反抗全都被他治住,连呼吸也被他剥夺。我猛地咬住他的嘴唇,有淡淡的血腥味在我们口中弥漫。可是他的进攻变得更加地疯狂,丝毫不怕我会咬断他的舌头。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良久,他的唇枪与舌剑退出去,用手指摩挲我的嘴唇,“林晚,嫁给我。”

我似被鱼刺哽住喉咙,抬头看他。他的表情极其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方小八,我是你姐姐!”

他蹲下来,双手捧住我的脸,“你顾忌这个?那我们带着李慕辰,一起搬到别的地方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会把我的全部,我的一生都给你。旁的我什么都不要,行吗?”说到后面,他的口气里甚至有一丝卑微和恳求。

我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按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受制于人,但我的选择一开始就错了。我…”他把脸靠在我的手心,像是久飞的倦鸟归巢。方重在我心里一直如大山一样巍峨稳健,好像天塌下来,都由他扛着。可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他闷声说,“我们离开姑苏吧,林晚。重头开始。”

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你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尽管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但离开一事,我不能同意。”

闻言,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燃烧起大火,“如果念临风不出现呢?如果寿阳郡马不是念临风呢?你的答案还会一样吗!”

我也站了起来,“你不要总是把他扯进来。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还是爱他,你仍然那么爱他!只要他一句话,就能轻易动摇我们之间八年的情分,林晚,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拂袖而去,我追到门口,整条大街空荡荡的,早没了他的踪影。

我扶着门框,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卷来的黄叶,心有戚戚。

*

傍晚回到家中,见红袖跪在我的房门前,嘤嘤地哭泣。

“红袖,你怎么了?”我把她扶起来,她哭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怯怯地看我,“我…我不是故意告诉二爷的…他很生气…他是不是去找夫人了?”

我拿手帕给她擦眼泪,“我早知道你不会撒谎,又不是什么大事。”

红袖慢慢煞住了哭声,“二爷是真心对夫人好的。十五那天遇到刺客的事情,夫人完全不放在心上,可是二爷除了加派人手保护少爷和夫人之外,还打听到那两个刺客的藏身之处,亲自去收拾了他们一顿。”

“有人跟着保护我?”

“是啊,中秋之后就有了。夫人今天出门的时候,红袖本来想跟夫人说的,但二爷交代过,夫人最讨厌被拘束,不让告诉您,也省得您不自在。”

我叹了口气,倒是错怪了他。

红袖扶我进房中,伺候着我梳洗。之后,我正打算上床睡觉,红袖收起我的衣服时,“咦”了一声。我转身问她,“怎么了?”

“夫人你这个暗袋里面是不是应该有一个锦囊啊?怎么空空的?”红袖把衣服翻过来给我看。我大惊,冲到她面前,“是啊!我的锦囊呢?”

“夫人别急,想想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我今天就去过府衙和药铺,早上出门的时候摸了一下,还在的!我心急如焚,这要是掉在街上,被人捡了去,哪里还找得回来?当下便说,“红袖,快帮我更衣。”

“不行,夫人,二爷交代过,晚上不让您出门。”

“那东西很重要!”

红袖为难地说,“那红袖禀告了二爷…”

我皱眉道,“我现在是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吗?!你再啰嗦,我就自己去!”

半夜三更,我本不欲惊动太多人,更不欲让方重知道。可是临出门的时候,发现府里的青壮家丁都已经在院里集合好了,浩浩荡荡的十几个人。我一时有点无语,凝眉看着红袖,红袖忙说,“安全第一,这…这也是二爷的意思。”

我急着找锦囊,也顾不上许多,就跟所有人描述了一遍那个锦囊的模样,以及我今天走过的路线。

夜里风寒,我裹紧身上的披风,打着灯笼,一点一点地找。灯笼的光芒很微弱,我瞪大眼睛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地方。这是我仅有的,属于他的东西。就算今生我们再也没有缘分,我也不愿意这唯一的念想丢掉。

那年那一夜,我们情难自禁地结合在一起。他把一缕头发和我的一缕头发绑在一起,拥着我入睡。第二天,念伯伯突然回来,我们俩从床上惊起,来不及解开头发,只能用剪刀绞掉,可还是被念伯伯发现了。

念伯伯大怒,因为那一年我才豆蔻而已。

我爹闻讯赶来,蹙眉看着我们俩。念伯伯要动手打念临风,却被我爹拦住,“兄长,你这是干什么!”

念伯伯痛声道,“我对不住你,养了这么个逆子!你放心,我一定让这个逆子负责任!”

我爹笑着摇了摇头,“这事要怪也怪我。我太忙,没时间照顾晚晚,都是风儿在带她。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何况又打娘胎里就定下了终身。这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把念伯伯按坐下来,转身对念临风说,“晚晚早晚是你的人,但她毕竟还小。等过两年她及笄了,我一定把她嫁给你。可这之前,你们二人不能再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来,能答应叔叔么?”

念临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点头。

我爹和念伯伯走了以后,念临风抱着我,歉疚地在我耳边说,“晚晚,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我坏坏地说,“很疼呢。”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去摸,“还疼?”

“喂!”我抓住他的手,捏起被绞断的那半截头发,不高兴地说,“怎么办呢?丑死了。”

他低头亲了一下我的眼皮,笑道,“不丑,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小娘子。”

我推他,嗔道,“谁是你娘子?没羞!”

他抓着我那半截头发,挑了挑眉,“结发为夫妻,还想赖?晚晚是我的妻子,生是,死是,生生世世都是。”

回忆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利器,不见血,却有抽筋剥骨般的疼痛。我的眼眶渐渐湿润,扶着墙角,哽咽出声。许我的生生世世,怎么不算数了?这短暂的一生还未结束,我们却已经走散了。

红袖扶着我,轻轻叫了一声,“夫人…”把手帕递给我。

我摆了摆手,抬起头。前面街上,一盏灯笼移了过来。

桃花十八

灯笼后头,是一张俊雅的脸,像一朵在夜中讴歌的白色月季。

靳陶自下人手里拿过灯笼,往我跟前一照,当即就笑了,“我才说哪家的娘子身姿如此绰约,叫人忍不住来看,原来是林夫人。夜色将浓,何以在此?”

他讲话没个正经,我自然恼了,反唇问道,“夜色将浓,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他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额头,“夫人还是那么厉害,半分不饶人的。白日里为行首办事去了,刚刚回城。”顿了一下,“究竟何事,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红袖嘴快,“我家夫人丢了一个重要的锦囊,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我看了红袖一眼,红袖乖乖地收了话头,退到我身后去。

靳陶不解地问,“一个小小的锦囊而已,为何不重新做一个?这可比找省事多了。”

我心中也知锦囊很难再寻回,当下便死了心,唤红袖去让家丁们莫再寻找,打道回府。红袖走开的空隙,靳陶近前问,“恕在下冒昧,那个锦囊是否跟行首有关?”

我心中微颤,好像一支箭正中红心。神智稍顿,靳陶就已经觉察出来了,了然笑道,“世间有情人,能同甘共苦的已然不多。生死都不能分开的,更加难能可贵。看来在下不得不告诉夫人一些事了。”

他转身对下人说,“你先回府衙,向行首复命,我稍后便回去。”

“是。”那下人低眉垂首,恭敬地退开了。

靳陶叹了一声,“我寻到姑苏来时,亦不敢确定夫人就是林晚。毕竟世上重名重姓之人太多。直到宋知府派人来徽州请我,拿着大行首的五芒星玉,我才断定了,你便是行首的‘亡妻’。”

我猛地抓紧身上的披风,“亡妻?”

“是,夫人远在姑苏,必定没有听过‘郡主续弦’这个京城街巷广为传颂的故事。寿阳郡马在府中供着亡妻的牌位,于京城郊外最好的一块地,建了亡妻的陵墓。也就是说,他为寿阳郡马之前,已经言明曾娶妻,郡主却也甘当续弦。”

当年,我们隔着断桥,双双落下悬崖。我以为他死,他认为我亡。

我的声音干涩,“他…为何娶郡主?”

“我也意外。他性子寡淡,若说贪慕荣华,我是万万不信的。但具体什么因由,他也不肯说。”靳陶摇了摇头,探看了一下笼中的烛火,又说,“他也是个痴人,到哪里都带着一个牌位。在各地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在牌位前烧。我还听决明说,他有时能对着牌位说上一整天的话。天,我认识他以来,一天听不了他跟我说五句。”

我怅然。无怪决明用那么悲痛的目光看着我,想来亡妻变成未亡,郎君又已另娶,就像戏里演的一样。

“第一次在府衙里见时,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以为他已经把我忘了。”

靳陶苦笑,“怎么可能?但郡主和贤王的人盯得紧,宋大人又在场,所以行首绝对不能认你。有些事,我也是到了姑苏之后才知道。”

我想继续追问,他却摆了摆手,“不要再问,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夜已深,早些回去吧。若是丢了行首予你的东西,就再当面向他要,他无论如何都会再给你找来相同的。”

红袖返回来,靳陶也收住话头,径自提着灯笼走远了。

红袖好奇地问,“夫人和靳公子都聊了些什么?”

我心中酸涩,眼皮跳了几下,“一些残酷的现实。”

*

夜里,我又口渴,起床喝水。有人在外头轻敲我的窗户。

我走过去低声问,“谁?”

“晚姐姐,是我。”苏淡衣的声音。

我把窗户打开,吓了一跳。只因苏淡衣形容枯槁,又一身素衣,像孤魂野鬼。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恳切地问,“晚姐姐,他是否答应?”

我点头,“明日午时,在府门前等我。”

“真的!”她欣喜,复又惊恐地问,“方…方重同意吗?他不同意的话,没有人能把我带出这里的。我虽然受命监视他,可是我真心想嫁给他。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他还要杀我…”

她捂着脸哭,正要转身走掉,我忙问她,“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来监视他?监视他什么?”

她却没有理我,径自走远了。

翌日,我照常去前堂用早饭。李慕辰正和方重说话,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方重的表情很宁静,像是无风时的海面。我故作轻松地问,“一大早的,爷俩说什么好事呢?”

李慕辰的脸满是兴奋,“我跟方小八说我以后要当名医,方小八说,要当就当冯爷爷一样的神医!”

我平静地落座,方重起身为我盛粥。我朝李慕辰“嗤”了一声,“就你?李慕辰,你换了不少行当了吧?要不要三十六行都试试看?”

方重勾了勾嘴角,把粥碗递给我,坐回自己的位置。

“哼,我才不管你这个女人怎么想。”李慕辰靠在方重身上,冲我做鬼脸,“我只要方小八支持就好了。”

我低头喝粥,懒得跟他一个小屁孩计较。

方重摸了摸李慕辰的头,对我说,“他有兴趣就让他试试吧。济世救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愿望。难道你不喜欢?”

我还没说话,李慕辰已经叫了起来,“打倒林晚,方小八万岁!”

“逆子!”

“你逼的!”

方重抬手调停,“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赶紧吃饭。李慕辰,你不是要去上课了?先生已经在书堂等你了。”

“啊!”李慕辰低头,迅速地喝完粥,又拿了一个包子塞在嘴里,飞快地跑远了。

方重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咸菜推到我的面前。我若无其事地说,“下午,我想去逛街,让苏淡衣陪我吧?”

方重面色如常,“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可以了,不需要问我。”

“那…跟着我的那些人可以撤了吗?中秋那天晚上只是个意外,白天就不用派人跟着了吧?”

“随你高兴。”方重喝完了粥,一边擦嘴一边说,“不过苏淡衣最近兴起念头在武馆习武,身上有不少伤,你见了别奇怪就是了。”说完,他起身,慢慢离席而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的语气如此平淡,表情也与往日无异,他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一个?

苏淡衣准时与我在院子里会合。不知是不是脂粉的缘故,她的面色好了许多,只是眼神还是没有什么光彩。我们正准备出门,方重在身后叫道,“等一下!”

苏淡衣的整个身体好像瞬间绷了起来。我回过头去,方重手中拿着我的披风,上前来,仔细为我穿好。红袖站在一旁,多嘴道,“奇怪了,二爷的未婚妻不是苏姑娘么?怎么只对夫人这么体贴。”

我瞪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退到一旁。

方重毫不在意,低语道,“逛完早些回来。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我连忙答应,“好。”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站在原地目送我出门。我俯身进轿子的时候,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淡淡地,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容。可那笑容却像千斤重担一样,压上了我的心头。

我和苏淡衣在热闹的市集上逛了一会儿。方重确实守信,这一次没有人再跟着我们。苏淡衣小声地问我,“现在去吗?”

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却又很犹豫。因为这一去,就像是我背叛了方重,选择了念临风。

苏淡衣见我迟疑,不由得急了,“晚姐姐?!”

我迟迟没有动,忽然有个东西抵住我的腰部,“林晚。今天,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桃花十九

我眯了下眼睛,“你要杀念临风?”

她一边使力推我往前走,一边低声说,“为何要杀他?我只是不想便宜了那些要杀我的人。”

苏淡衣把我推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你为何犹豫?难道你也喜欢方重,不舍得伤他?也对,方重是贤王的人,念临风是要反贤王的,他们两个没有办法共存。你选一个,只能彻底放弃另一个。”

我的手指颤了一下,方重是贤王的人?

此时,巷子口外走过两个人,低声议论,“刚刚在后门看见的那个人,是郡马吗?好俊啊。”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他也是去泰和楼听昆曲儿的吗?”

谈论声渐渐远去。我缓缓闭上眼睛。有时,有些事,是天注定。

我几乎被苏淡衣架着进了泰和楼。

她的手揽着我的腰,作势亲昵,掌柜的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大概是念临风早有交代,掌柜让一个伙计领我们上楼。

雅座的门打开,念临风坐在里面品茶,手指像是玉雕琢的一般。

他回头看了我和苏淡衣一眼,对身边的决明说,“你和所有人都退出去。”

“是。”决明吹了一口哨子,似有几道影子,迅速地窜出了门外。决明跟出去,关上了门。

苏淡衣笑道,“寿阳郡马好手段。”

念临风淡淡道,“总归要让你见到我。既然你人已经在这里,就快把我的女人放了。”

苏淡衣重重地压住我的手臂,“你的女人?我没有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