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关,就走了。冷得跟防盗门一样没有温度。

麦琳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没有说话,说话又怎样?没有人听。

四周都没有声音,静得可怕,甚至还能听到烟丝燃烧的声音。

是的,她就是这样。浑身都充满了倒刺,越是靠近越是被她伤害得伤痕累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看见她陡然变色,看见她伤心得不能自已,自己却分明没有快

感?

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姐姐,昨晚被你气得在客厅里整整坐了一夜,你躺在卧室的床上,甚至还听到了她的低泣。

她哭了,你该高兴的是吗?

你看,这天底下的伤心人又不只你一个。可为什么你竟有了负疚感?

你觉得对不起吗?你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郁欠你,而你不需要欠天下人吗?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你住在这里,你吃她的,用她的,给她白眼,给她冷语,为的不就是让她活生生着见自己堕落吗?你就是要堕落给她看的,不是吗?你就是要把撕裂开来,毁灭给她看,不是吗?否则这二十多年的折堕坎坷,你又说给谁听?

她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心里也在为现在的自已不齿?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你为什么不实话告诉她,其实是自卑,是自卑吧?没有学历,还有案底,甚至连肤色都是暗哑无光的,手指都是粗糙起茧的,你拿什么出去跟人争跟人抢?

她骂自甘堕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二十多年来,你已习惯了双手环抱自己取暖,可内心却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快要把自己牵扯进无边无尽的深渊,你自己也知道,哪些形形色色的男人,统统都不是良人,可良人又在哪里?你不过只是贪恋那一两句明明是谎言的甜言蜜语,他们的拥胞即使是假的,

可你连这样的温暖都觉得珍惜,虽然明知不会长久。你大缺爱了,所以才这么盲目。

你从来不解释,你只会反抗,无谓的反抗,因为你怕,怕把自己唯一的底牌都露给了旁人,即使这个人是你的亲生姐姐。你自卑到居然要用自负云浮伪装,你自卑到连爱都是虚妄的,他们都以为你在虚掷青春,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青春早已老去。

而这些,你的那位姐姐知道吗?

你只能靠这样犀利的言辞去伤害她,掐住了七寸,非耍自相残杀才觉得痛快。但你为什么会后怕?那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是从哪里蔓延上来,生生不息,让你彻夜难眠的?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却不肯好好地相处?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两个人,却不肯承认殊途同归?

烟头已经灭了,灼伤了手指,麦琳连忙扔掉。口

指针指到了九,麦琳擦了擦眼角,终于起身。

好吧,我们就试着天下大同吧。

可那些言语却不是浮云,能风一吹就散的,那些一字一句都犹如针直刺进麦嘉的心脏,她痛不欲生,却又无法反抗。

她能做的,只是不能接他的电话,不能,不能见他。不,再也不要。

她又想起,那个白雪漫天的情形。那个也是叫嘉嘉的女人,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就那么低进了尘埃里,再也看不清眉目。

纵使他时间不多又能如何?她跟他之间,相隔得又岂是万水千山,又岂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爱她,但他不要她。

她爱他,但她得不到他。

原来如此。事到临头,连清白都做不到。我们真的,很会自欺欺人。

那一年的夏天就在这样的烦事喧嚣中结束,麦嘉成了麦琪,麦琳成了麦子,麦嘉看到她的名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麦琳挑衅地冲她一笑。

是的,岁月太平,天下大同。再也没有什么比安稳的日子还要平静无波的了,至于那些惊心动魄,不过是旁人的戏码,是荧幕上的桥段,于他,于她,于他们又有何干?

第四十七章

那年秋天,一日乍寒,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麦琪才觉得冷,没想到滨城的深秋竟是这么冷。一直冷,一直下雨,淅淅沥沥,绵长不息,只能靠反手拥抱才能温暖起来。

麦琪那天,一个人去的电影院。

身边都是情侣,王家卫的片子,其实一点也不适合情侣来看,太清冷。是谁说的,电影适合一个人看,谁说不是呢?再契合的两个人,即使看着光影流动,却不一定会同步起伏,你指给他看那个让你心跳的光影,人已非,物已换,连音乐都过去了数秒。

原来台上台下,演绎都是错与对的命题。

什么是对的时间?

什么是对的人?

没有人知道答案。

在窗外等待判决,等待他心念一动,等待他来说不确定的跟我走。为什么阴差阳错不是那个例外,却总是微笑婉拒。

直到最后,他仍然将她温柔地推出生命之外。有礼貌,含蓄,有风度有关爱,恋人不成情义在的拒绝掉她。

而她,经此一役,苍凉得连个手势都已经多余。

她几乎耗尽心力,而他,不过当她繁花过眼。

原来,这才是她跟他的2046。

麦琪的不甘就这么泛上来,只要他肯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可是他,他为什么不说出口?

从盛夏到深秋。真的,原来真的是这样,即使在同一个城市,又如何?依然可以陌路。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哪里?

结果,还是走到那里。心永远比身体诚实。

身体会说冷,然后反手环抱,它就听之任之。

心的冷,怎么办?它不会相信自己取暖的谎言。

“你来了。”

她又看见了他,眉目清疏,竟瘦削了几分。

“恩。好吗?”

还是那么言简意赅,好似回到了那一夜,窗户纸被风吹得腊腊作响,可这一次,终于会有人来撕开。

“道年。你离婚了,对吧?”不言不语,可一说出口,却让听的人眉心一跳。

他没有承认,没有否认,可表情说明一切。

她知道的远比这一句话更多。但还需要说出口吗?没有必要了吧,这些话只能是毒,烧得她五脏俱焚,却无法诉之于口,这,只能成为她的耻辱。她第一次的千里奔赴,被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你打算就用这样一个借口把我挡在门外吗?”她的声音清冽,可字字入刀,那扇窗户终于禁不住这样的质问,分崩离析。

他们,各自藏着的哪些小心思,心照不宣,粉饰太平。

可,道行不够,终于有人体力不支,大力一扫,毁了一盘棋局。

僵持也不可能,黑白二字,再也不能各自对持,被打乱了格局,混为一片。

那副千年冰封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道痕迹,他的手指缓缓升起来,抚摸着她缤乱的发丝,竟有些战抖。

“嘉嘉,嘉嘉,我该拿你怎么办?”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这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无数遍,对着自己,对着自己的那颗心,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她的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第一次觉得原来流泪竟可以这样的,没有声息,甚至不会哽咽,可泪腺仿佛不受控制,一滴,两滴,三滴,滴在他的手心里,晕开,晕开,晕成了一滩绝望的死水。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时间已经不存在了,空间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只是两颗隔云相望的星子,在无垠的苍穹中,一秒就是一生。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将泪流干,渐渐地绽放一朵妖冶的花,“道年,我们不管明天如何?”

他抱着她,缺失的那一块终于满荡荡起来,他亲吻着她的鬓发,她的耳垂,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1小时,2小时,1天,1年......直到2046。

好吗?

好。

在那一刻,灵魂无比脆弱,那些强大的意志,那些无坚不摧的盔甲居然不翼而飞,他守着她,终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谢道年,你终归还是自私的。你还是贪心的。

你连只身赴死的勇气都没有,偏要拉着人陪你下地狱。

她的双眼亮得让他无法正视,突然之间,时光倒流,他突然记得第一次在火车站看见她,那一袭白衣的小女孩,在人群四下张望,然后等他走近了,她的眸子也像现在这般,犹如璀璨群星。

呵,原来,什么都变了,但什么都没变。

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甚至连台词竟都是一样的。

“嘉嘉,我不能辜负你。”

往日,她不明所以。如今,她竟笑了。

是的,还是不肯,是吗?你即使愿意,你愿意陪着他下地狱,他还是要一把把你推开。

是你求着他,哀求他,“我愿意跟你走。”

但,但是,他还是要摇头。

是啊,再逼,又有什么意义呢?

麦嘉闭上眼,假使没有明天,这怀抱还是温暖的吧?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想起那些传说,那么多至死不渝的爱情,原来真的只是传说。

农业社会的时间那么漫长,日出而作,太阳的影子一点点移过去;一封情书,要经过水里游的鱼,天上飞的雁,做成羹肴端上来,忽然发现,尺素寸书;朋友死了,把琴摔碎;后花园赠完金,就是他的人。山河绵邈,粉黛若新。恩爱,便是一辈子,离弃,也是一辈子。也许正因为这样,殉情或者殉义,才那么决绝。就是你,只有你一个,我可以为你杜绝这世上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你是我的恩人,我可以杀身以报,你是我的朋友,我便破釜沉舟,你是我爱的人,我可以自毁双目,只记得你最美的样子。难道他们不可以再等等,也许另一个更值得的人,在前面?但是他们说,没有也许。悬于一线,互托性命。

而现在,一秒就是一瞬。钻戒取代了玫瑰花,巧克力成了LG手机,ILOVEWYOU变成了I服了U,更妄论谁还会有心思找根葡萄藤看星星?谈情说爱的人,不多了。除了白蛇精,谁还愿意相信爱情就是“千年等一回”?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早已沉淀到中国情爱史地表深处,无人寻觅。麦嘉,终于把自己的爱情演绎成了现代社会里的一出孤本,谁还在坚守?谁还在相信?爱情,徒有虚名。

你捧着的哪颗星,他都不敢回应。

何必呢?他是不敢。臣服于世道艰难的种种不敢。

一个跟死神有个约定的人,如何给予承诺?

她壮士断腕,说自己不稀罕承诺。

可时间不多了。

有多久?

1个小时,2个小时,1天,1年......

他还是不肯,让她抱着悬念度过余生。

索性,连可能都不给她。

只因为担负不起。

“道年,我好累。”

是啊,她一直站在那里,维持同样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已过了数年。

原来,青山已过,云烟不散,她不年轻了。

她有她的路,何必为了歧途执迷不悔?

他有他的命,何必拖泥带水,损人利已?

好吧,等天一亮,我们终于可以微笑着说再见。

再见以后,是朋友,是兄弟,是知己,可却再非红颜。

她斩断红尘,从此她的人生与谢道年无关。

他自断筋脉,从此爱与他绝缘。

然后,两个人,陌路红尘。他朝梦醒,太阳很好,咖啡很香,前尘往事,她,他,统统都不记得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吧?

第四十八章

谢道年离开滨城的时候,走得很突然。

那一夜,好似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有时候他们也会见面,也会聊天,但谁也不会再去提那道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所以,在外人看来,或许,包括他们自己,都把自己欺骗了。

谢道年是麦嘉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麦嘉是谢道年的知己。很重要很重要的知己。

但仅此而已。

明明话题可以很深入,但偏偏两个人却默契地绝口不提。她与他,终于把感情藏在深深的湖底,任由那湖面风波不兴,那冰冷的湖面任由它结冰,任由冰越结越厚,厚到坚不可摧,终于安全。

仿佛真应了那句老话,退一步即是海阔天空。

她陪他去看工地,寒冬数九,盛夏炎炎,她走在他的身后,戴着安全帽,丝毫也不在意周围人诧异的眼光;她陪他出席楼盘开幕的酒会,从布展到现场活动,她是最默默无闻的功臣,他举着香槟,冲她点头示意,是的,很多时候已经不需要说谢谢。他从不会在她面前皱眉叹息,以至于,她差点相信,谢道年无所不能,谢道年无懈可击。只有很久很久之后,她才会从蛛丝马迹里捕捉到他当时的困境与不易。这个男人,只会让她看见最完美的一面,丝毫也不肯透露半点残缺。

他依旧是她最无可挑剔的耳朵,仿佛输入问题便可知晓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她发烧发到39°,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她一睁眼便会看见他,然后看见他放心地呼出一口长气,“医生说你差点烧成肺炎。”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眼底泛起的青紫。是的,无论她发生任何事,他总会是第一个出现,然后在众人到场之前,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每次,当她被麦琳气得毒火攻心的时候,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坐在她的面前,只需要沏上一杯清茶,只需片刻,她便回归灵台清明。

有些时候,她也会想,或许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给彼此一段距离,让他保留自尊,让爱有所余地,或许在分别的那一天,她更能接受失去的痛苦。

只是,没想到。这一场离别,来得如此突然。

那一天,还是麦嘉送的行。

“还会回来吗?”这两年,谢道年在滨城的工程早已完工,是一场漂亮的开头仗,各中心酸他不说,但不代表就可以轻描淡写地一扫而过。如今,刚刚站稳脚跟,可袁三却出了事。

她不明白具体何事,只好叮嘱他,万事小心。

最终,她还是问出了口,“你还会回来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原本也没期待什么答案,可谢道年还是说出了口,“嘉嘉,找个人结婚吧。”

或许他不在这里,对彼此都好过。

嘉嘉以为自己不会痛了,那个已然已经麻木的地方,可,为什么,还是会,好像被人猛然打了一拳,抽搐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