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当然。”那面具上的她,哪里看得出她已经30岁了呢?哪里知道这个30岁的女人用了她生命里最奢侈的那段年月赠给了一个男人,却得到了一场空欢喜。

而现在,这个男人对她说,“嘉嘉,找个人结婚吧。”

好,当然,结婚。

离开机场,麦嘉的笑容一直没有变过,三十岁的女人。呵,原来岁月真的经不起推敲。

她几乎耗尽心力,而他,不过当她繁花过眼。

离开,很好,一直这样,保持离开,保持离开的姿势,不要回头看我。我看不见你笑的弧度,看不见你的汗水滴落,看不见你手表指针跳动的一格,我在安静的同时高声歌唱,我看着太阳移过云层投下阴影,玫瑰从盛开的顶端呈现枯萎的脉络,你看见过吗?那么高,那么无足轻重,那么无足轻重。可是我对你像对高音那样无力抗拒。

我们在一刹那笑过,我们在一刹那拥抱过,我们在一刹那手指缠着手指一起跳下去,我们唾弃泪水恐惧时间,我们在一刹那把一辈子的情话都说完然后永远地沉默。我们一起离开吧。

你说过我是你永远的少女。我会离开那个断代,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曾回来。

那阳光太过刺眼,太阳镜也挡不住的刺眼,终于刺伤了泪腺。

谢道年知道,他会失去她。终于。

滨城,只是栖息地。

他以为,他站在这里,以一个守护者的心态,在最近的距离,做她的影子,做她的使者,直到终点的来临。

曾经,在那个秋雨绵绵的雨夜,他以为,那是离幸福最近的瞬间。

然后,他陡然放开双手。

任由自己被寂寞的黑洞吞噬殆尽。

他当然知道,医学昌明,并非一场手术就能让人了断俗尘。最高的记录是23年,而5年、10年的人比比皆是。他无意去挑战这样的记录,因为活着并不仅仅是活着,至少对他而言。

很多事情,非要堪破了生死才会明白。

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死也并非只是结局。

而生的意义却远远凌驾于死亡之上。

怎样活?在医生的耳提面命之下,终日不可见阳光,因为医嘱有云,做过移植手术的病人远比正常人更容易受到阳光的侵害;终日与苯巴比妥、苯妥英钠、二丙级醋酸、利福平、异烟肼这些绕口的药片为伍,为血液浓度指标忽上忽下,提心吊胆;体温高一度,低一度,衣服穿多了穿少了,甚至连菜品稍微不新鲜,都有可能被送进医院;更重要的是,这些不得不服用的药物里,常常会让他产生头晕目眩之感,有时候连视线都感觉模糊。

这样的话,当然,你们一定认为他与正常人无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小心翼翼才能换回半截性命。

这样的话,与苟活又有何异?

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他拿自己剩下的命作为筹码与上帝来一次豪赌。

他还记得手术后第四个月,他在北京奔走,第二日醒来,发现马桶里可疑的血迹。最后还是去医院输了三天液,医生才放他回去。

他还记得他跟袁三一起去外地出差,饿得两眼发昏,袁三不知就里,还想办法给他买了一杯豆浆,直到医生把血液检查指标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加号指给他看时,袁三那时的表情,恨不得受罪的人是他自己。

当然,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实在数不胜数,医生从最开始的担心到勃然大怒再到最后的无能为力,甚至对他说:“你是不是还想再做一次手术?”

或许不仅仅是肾,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死亡实在无需太费周折,皮肤癌,肺炎,糖尿病,任由一个,都可以让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与其小心翼翼地避让,他只能选择在仅有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情。

是的,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多麻烦。他从不肯让麦嘉陪他去医院复查,他无法想象在每一个凌晨醒来,让她看见自己孱弱的身体站在体重计上为了或上或下的体重,露出忧心的表情;他更无法接受她每日拿着体温计为他量体温,每日提醒他吃药,每周提醒他复查,出门前提醒他防晒,吃饭时提醒他饮食,即使她不说,可这些细节都在宣示着自己是一个病人的事实。所以,从不肯让自己最虚弱的一面展示给外人看,他宁愿她误会,他也不能把这残缺斑斑的自己展露在她面前。

他不敢,他怕。

袁三,或许是个理由吧。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留下去,既然自己并非良木,为何还要蹉跎彼此?

第四十九章

袁三是真的出事了。

刚一下飞机,大姐来接的谢道年。

“袁三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姐欲言又止,“路上说。”

谢道年一边听着脸色已经凝重,是的,他想到过,但没想到事态会恶化成今天这个地步。

大姐看他脸色不善,开口问他:“是先回家休息?还是去拘留所看袁三?”

谢道年稳了稳神,“去迅捷总部。”

最初,这是他打下的江山,最后,依旧由他来收尾。

这两年,他已经不再插手迅捷的任何事务,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关心。

袁三依旧犹如疯草一样在拓展迅捷的版图,即使谢道年几次提醒,他也不为所动。是的,如今,他已经没有立场告诉他,如何做。

只是,虽然心里有了计较,可看到现实的情况,又是两码事。

以前气派的迅捷总部大楼,如今围满了人群,总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那是逮捕袁鸣秋以后贴上去的,而在此之前,总部大门口的那间营业厅,上面贴着“停业整顿”的四个白底黑字的大字条已经被人撕得摇摇欲坠。

拉起了警戒线,可依旧有人群迟迟不散。

还钱的呼声络绎不绝。

原来大厦将倾只需一刻的时间。

“回去吧。”他坐在车上,远远看着这一切。已经说不出是心痛还是其他,是的,这是他从无到有的起点,可迅速的崛起才四年的时间,而分崩离析,仅仅只需要几个月。

“迅捷的那帮人已经在家里等着了。”大姐原是不想让谢道年趟这一浑水,可没想到事态已经失去控制。要是袁三没进去,或许她还能瞒住谢道年。

“谢总,你终于回来了。”一进客厅,原来袁三的司机小张就站了起来。

谢道年咳嗽了一声,“我已经不是迅捷的谢总了。”

在场的人都有些尴尬。

谢道年当年的离开,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原委,可谁也没有站出来反对,如今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当初第一个离开的人。

世事无常。

“袁经理,我想看一看财务报表。”谢道年对着在场的那位三十出头的男人说。

叫袁经理的人是袁三家的亲戚,一直在迅捷做财务,也算是袁三的亲信。

“恩,正本现在被检察院的人拿走了,我这还有一套副本。”

谢道年一边翻着财务报表,袁经理也就七七八八说了起来。

“主要是从半年前开始的,之前资金链已经比较紧张了,但袁总还是在继续扩张,又陆续开了几家分店,当时我们都劝过他,他说没问题。”

“这些,资金是从哪里来的?”谢道年点了点头,指着报表上的一串数字。

“哎,袁总当时提出可以截留一部分资金,业主的尾款和定金都没有按时支付,有些只给了点利息,然后就用这笔钱继续维持新店的运营。”

谢道年看得心头火气,啪得一声合上账本。

“直接说现在欠了多少?”

袁经理吓了一跳,低了低头,“两家银行的贷款6000多万元,欠员工工资和业主尾款、定金等各种款项约4000万元。”

“他们以什么名义拘捕的?”

“现在还没打听到,当天晚上就来人带走了。直到现在还不准人探视。听说检察院那边接到的投诉是非法骗贷。但......”

“但什么?”

“当时资金不够,袁总他,他我了几个生意场上的人,以抵押的形式借了点钱。现在这些人看着他垮了,有可能会告他非法集资。”

“数目很大?”

袁经理点了点头,“1.7亿。”

“什么?!”谢道年腾地站了起来。

“谢总,其实早在一年前,我们的账目已经不好看了。好多地方的房价都在降,而且二手房的业务也在萎缩,去年年底我们就已经出现赤字,但袁总的意思是借钱把窟窿填了,他说的是要为上市做准备。这笔钱在账目上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我们都担心要是坐实了,袁总他......”

个人非法集资17亿,不用袁经理再开口,谢道年已经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

“先把那几个人的联系方式给我,还有其他资料。今天太晚了,你们先回去吧。”

等人都走了,谢道年才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大姐端了一杯参茶走进书房放到他手边,“你真打算帮他?”

谢道年看了大姐一眼,没去理会手边的那杯茶,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大姐,你还记得四年前吗?四年前,迅捷不过只是淮海路上的一间小门面,二十多个平方的小铺子。袁三不让我去,每大就坐在那里,接电话,接待客户,带人去看房子,楼上楼下的跑......”

“好了,我知道了。”大姐打断了他的话,既然知道他心意已决,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帮你问问检察院的人,看能不能进去见见。”

谢道年感激地看了看大姐,是的,很多事情再已无需多言。比如他跟袁三,他跟大姐。

长安,血脉相连,长安,骨肉相依。

哪里又那么容易能离开呢?

三天后,谢道年见到了袁三。

毕竟是前国资委主任的儿子,袁三在里面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只是,人明显瘦了一圈,憔悴得不成样子。

谢道年坐桌子的另一端,突然不知道该开口问些什么。

终于,还是袁三打破了沉默,应该是许久没发音的缘故,声音异常的暗哑,“大哥,对不起。”

或许想听的只是这三个字吧,或许能说的也只是这三个字吧。

谢道年把手伸了过去,拍了拍袁三的手臂,“外面有我。”

袁三的眼眶瞬间有些潮湿,拼命想忍住,所以不敢说话。

“还有什么想交代的?”没开审前,他们都不容易进来。”谢道年不想气氛太压抑,只得换个话题。

“大哥,帮我好好照顾荷书。她,她有了。”

谢道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奔波劳碌快要超乎谢道年能承受的极限,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还是大姐看不过眼,在一次饭局上,中途冲了进来,拉他去了医院。

“你还想不想救袁三了?”难得见大姐发一次火。“你是不是非要让大姐把另外一个肾也给你是吧?”

话到说这份上,谢道年只得答应住院。

有些是卖人情,有些是走关系,还有些以前爸爸在任时的一些关系,虽然时过境迁,但毕竟有些是自己的前辈,有些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同辈,知道谢道年为了袁三这个兄弟,命也不要地也要救他,多多少少也有些动容。话也软了点,一软就有方向,就有了门路。

“其实迅捷这么大的摊子,说倒就倒,政府也不愿意它倒下来,看怎么妥善解决。要是手上没那么多资金,破产清债,还是可以堵住债权人的嘴巴。”

“关键还是1.7亿的事情,你要是能说动那几位财神爷,这事自然也能大事化小。”

谢道年出院后,陆续见了这几位温州商会的老板,人家不是本地人,自然不吃那一套,见钱说话。

“小谢啊,我做生意那么多年,还没听过欠钱不还的事情。袁三那破摊子可别想着就能还欠我钱啊,没有真金白银,我们就不谈了,好吧?”

再三游说,到了最后,终于谈到,“你要是别的东西可以抵押,我们也可以考虑分期,少点利息。”

迅捷的所有资产用来填补业主和员工的工资已经够呛,而且还走的还是破产的路子。至于那1.7亿,只能谢道年自己想办法了。

“黄秘书,麻烦你把公司的资产负债表,财务报表,工资登记资产全部寄一份副本过来。”

谢道年挂了电话,才觉得一阵虚脱。

“道年,这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你是不是该慎重点?你把自己都贴进去了,以后怎么办?”大姐一路陪着他,当熊知道他想做什么,用自己的公司作为抵押,或者是贱卖络债权人抵消那1.7亿。“你这些年在做什么,姐都看在眼里,你这么拼命为了还不是让我们这一家子过舒坦,可你现在这样做,你忍心吗?你舍得吗?咱不说别的,袁三的事儿,要判无罪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你这样做,我们两家人以后还有啥指望?无论是你为袁三,还是为自己,怎么都要留条后路啊!”

“大姐,我不能让袁三在里面待太久,他老婆怀孕了,我要让他出来后能亲自去产房看自己的孩子。”谢道年说得轻描淡写,可言语之间决绝异常,分明没有回旋的余地。

既然帮人,就要帮到底。谢道年,你叫人怎么说你才好?

资产评估很快出来了,3亿的市值,谢道年以股份转让的形式卖给了那几位债权人,从此以后,滨城的那家公司与自己再无瓜葛,当然,这便宜到不可思议的价钱,唯一的附加条件只是放弃控诉。

袁三的案子先刑后民,刑事判决书很快就下来了,有期徒刑三年。

律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谢总,我已经尽力了。”

是的,已经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谢道年点了点头,“放弃上诉,就这样吧。马上开始办减刑的事儿。”这一步追着一步,压根也不敢放松。

出庭的那一天,袁家的人都来了。

袁三临上车的时候,看了眼梁荷书,做着口型。可很快,车门就关了,一个呼啸,再也看不见。

梁荷书的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可却没有眼泪,或许这几天泪已经留干了吧口

“他刚才跟我说什么?”她依旧眼也不眨地看着囚车远去的方向,神情呆滞。

“他叫你等他。”谢道年说了。

半晌,粱荷书突然蹲下了身子,放声大哭。

谢道年连忙扶起她,“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你现在还要好好照顾好你们的孩子。”

“孩子......孩子......大哥,我把孩子弄没了!”梁荷书哭得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你说什么?”谢道年抓住粱荷书的手腕不自觉收缩。

“我说,我把他的孩子弄没了,是我的错,我的错......”

道年觉得有一股怒气在内心升腾,却不知道烧到哪里去,只能硬生生憋下那股火,说出的话也有些生硬,“这事先别告诉他。”

梁荷书察觉到谢道年的神色,不觉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连哭泣都小声了些,“大哥,我之前,不知道.......他不会怪我吧?”

谢道年突然觉得莫名地烦闷,转身对袁家的两位老人说,“袁叔叔,你们好好照顾荷书,我先走了。”

上了车,他才缓过劲来,“是她自己去打掉孩子的?”

车里只有他和以前袁三的司机小张。小张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逍谢道年问的是粱荷书,点了点头。“谢总,你之前一直为袁总的事情奔波,他们袁宗都炸锅了,袁老爷子之前也去求过人,但毕竟退下了好几年了,也没多少用处。后来他们听说袁总这次不是死缓就是无期,估计袁夫人也是担心这孩子生下来会没有爸爸才私自做的主吧?”

谢道年闭上眼,疲惫得不想说话,许久以后,他在喃喃开口,“她连一个月都不愿意等么?”

声音低沉,更像是自言自语。

第五十章

谢道年在长安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麦嘉曾经想过,打一个电话吧。

她想过无数的理由,袁大哥与她的交情,无论如何她也可以借着这个去问问。可明明想知道的要命,却硬生生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