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什么?黄金白银?屋田宅舍?还是有意仕途?”
“你的血。”
“什么?”
“是你的血。高先生说,治疗时,以针封住孩子全身,置孩子进假死之状,暂停血络运行,而后以亲生父母的血将孩子体内的血替而代之,过后再服寻常解毒解丸,即可根治孩子身上毒素。但供血的父母,却会因失血致使体亏身弱,强壮者也须调养至少一个月方能恢复常态。”
他蹙眉,“这个法子好使么?”
“我哪里晓得?但王太医既然敢向王爷推荐这位高先生,想必高先生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大夫才对。”珂兰胸臆充起忐忑。“远漠,你会救他罢?”
蚀二八
“他们在做什么?”
房内高炽灯光,照得白昼般光亮,踞于房顶者可将房中每物窥得丝毫毕现。第一个俯窥下去的樊隐岳猝然惊叫。
乔三娘出掌掩她的嘴,已然不及。
房内听觉最为灵敏者霍地仰首,两目噬冷盯,“房上有人!”
几道劲影纵向房顶,未至半空,悉遭梁上君掷出的瓦片击中重穴,摔落到地。
“楚远漠,你要对他做什么?”樊隐岳掠身而下,穿窗入室,踢飞榻边人,闪进重围,将襁褓揽进怀里。
“你……”楚远漠先愣,后笑。“终于耐不住救你的儿子么?”
素手探入襁褓,在褓中小人儿全身游走,找到右手小指一处细红创口,她目中蓦淬毒色,“你对他做了什么?”
楚远漠眯眸,“他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她一怔。
“被我说中了。”他笃定,眉宇间为极度难堪所揪扯痉挛。“樊隐岳,没想到本王又被你耍了一回!你竟敢让本王为你养别的男人的儿子!”
她厌恶颦眉,“楚远漠,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如此叫嚣?”
“樊隐岳!”他咆吼。“你给我明明白白的告诉本王,这个孽种是谁的?关峙?还是楚远陌?”
“你骂对了,他的确是孽种!你说对了,他的确不是你的!”她冷笑。“如果是你的,我怎么可能生下?你无非是一只疯狗,有人会生下疯狗的孽种么?”
他目生戾色,“樊隐岳!”
接连吼声,惊了沉睡中的小人儿,发出呀呀低哭,她掩住他的耳朵,把襁褓向胸前揽近。“如果我得晚一步,你准备对他做什么?”
他笑得残忍,“我准备将他的血放得一滴不剩,让他知道,欺骗本王会是什么后果!”
她唇角亦勾起残厉弧度,“这么说,我还真应得再晚一些。”
“隐岳,不要这样。”珂兰绽出,缓颊道。“适才,我们是想救这个孩子着。可是,太医验了血,说远漠的血不能供替,所以远漠方口不择言说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这个不懂医的人都明白,远漠的血不行,一定是你的血可以。这个孩子长得像你,肯定血也像了你,是不是?”
她听得不解,“什么意思?”
“那位高先生是王太医推荐给王爷的世外高人,可以根治孩子身上的毒,但要亲生父母的血才行。远漠是千军主帅,身负重任,虽不能一次供给,但愿意分次施行,可太医验血……”
她一双幽眸冷睨适才被她踢翻在地的世外高人,“楚远漠的血不行,是么?那,你想抽谁的血?又想把这个娃儿弄去哪里?”
后者立起身,从容道,“在下此法为‘亲子换血术’,总是要亲生父母的血才行。若没有亲生父母的血,这个娃儿……”
“哪里的庸医敢充大头蒜瓣!”乔三娘听得早是不耐,一个箭步到了高人跟前,一记巴掌狠辣落下。“老娘行医行了几十年,还没听说过什么‘亲子换血术’,你……”
樊隐岳拉过三娘,“把娃儿抱走。”
“我抱他走?老娘还没有跟那只疯狗算账,那只疯狗差点把老娘丢进军营妓帐内伺候男人去……”
“他的帐,我会算。”
“可……”乔三娘怀里抱了人,仍是不情不愿。
楚远漠方唇扯笑,“既然了,何不一起陪这孽种去见阎罗王?”他出手如电,掌心扣向襁褓。
“啐,乖孙子,老娘懒得理你!”乔三娘身子倒旋着,打被樊隐岳破坏的窗口倒飞出去,稳稳当当飞上房顶,口中犹有余音不断。“隐岳,三师父配得那些迷 药可是顶不了一夜的,你也别恋战!”
楚远漠遽怔:府里除在这房内人和门前守卫者,都中那妇人迷 药了?
他讥望樊隐岳,“你以为你会是本王对手?”
樊隐岳以剑答之。
两条身影由房内打到房外,由平地到高处,再由高处返回平地,约至百招后,胶着情势渐变,樊隐岳显不支之势。
楚远漠扬声哂笑,“就这点本事么?你的武功若有你的心机一半,关峙也不会做了狼粪。”
“用心机又何妨?”她剑锋斜撩其颈项,引其以右掌宽剑相格,右手條从剑柄撤下,拍其左臂内侧。
“……唔!”楚远漠切齿闷哼,向后移撤三步。
“恨不能割己之肉,剔己之骨……楚远漠,你割肉时有千万般的不愿,却仍是莫名其妙的割了,是罢?”若非遭珂兰打断,她所给出的暗示当不止如此。
“你这贱 人果然以摄魂法为本王钟祟!”
樊隐岳暗惊。此人的意志之强果然罕见,仅受一次割肉之苦,便将暗示相应解除。
“亲手割己肉的滋味如何?”语间刻意讥讽。
他一时气极,“你这个……”
趁其这瞬间的不备,她左袖挥出粉物,遁身一隐,至其身侧,指落“巨阙”“章门”两穴。而后,现身其眼前。
“楚远漠,你会明白何谓任人宰割。”她挥剑梉下。
“远漠!”随这战中的两人奔走在畔的珂兰哭叫着扑,两手握住了她挥落的剑锋。“隐岳,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回。”
她美眸浅眯如刀,“你最清楚我经历了什么,你竟会让我放过他?”
“隐岳……”珂兰十指死死握在锐利锋刃之间,血流如注。“他总是真正喜欢过你的罢?你也曾真正对他动过心的罢?你们之间,不管谁对谁错,念在曾经有过真正时光份上,就请你今日听我一回,放过他!不然,就请你先杀了我,再杀他,我不能亲眼看他死!隐岳,我求你!”
这个傻女人。“珂兰,我说过,我会对不起你,会伤你,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对不住,我……”
“隐岳!”珂兰向地上跪去,两手未松剑锋,惊得樊隐岳撇了剑柄。否则,这个傻女人的两只手必定全要废了。
“我求你,隐岳,我求你啊,求你,求你,求你……”
蚀二九
眼见天下最傻女人的额心毫无吝惜地与青石地面磕击,不几下已涔出血,樊隐岳未曾心软,却也难以出手。这楚远漠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傻女人以这样的心情爱他?
然而,她处于杀与不杀的两难,别人的出手却是毅然决然。
蹑声蹑脚底靠近,不响一声的拣起地上落剑,不假思索地挺剑刺下珂兰听着声响,抬手望去,骇得面无人色,疾奔去救。
樊隐岳冷眼旁观,观那位世外高人高先生虽一眼即知身无武功,仍能双手握剑拼力刺入楚远漠胸前,紧接是第二剑,第三剑……可惜,第三剑未下,珂兰出掌拍中高先生左胸,致其晕瘫在地。
“远漠,远漠!”珂兰仓皇失措,抱住了男人血泊中的躯体。“远漠,远漠……隐岳,求求你,救他一命!你是个大夫,你能救他,求求你!”
“对不起。”樊隐岳摇首,爱莫能助。“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放弃补上一剑。要我救他,没有丝毫的可能。”
“隐岳”
珂兰凄厉长呼,樊隐岳飞身离开。
“关郎?是关郎么?关郎你了么?”
南宫玖甫进帐内,便看见静立帐内灯影下的男人,半明半暗的面容,她乍见不敢确认,又害怕错认。将帐门阖严,向前一步,迟疑试唤。
关峙走出阴影,问:“你希望得人是我?”
“真的是你!”南宫玖喜极而泣。“我当然盼你,每日盼望,每日失望,这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看,你丝毫也不怕我找你寻仇。”
“……寻仇?”
“寻杀妻之仇。”关峙撩衣坐下。“你杀了我的妻子,你不会忘了罢?”
“你的妻子?”南宫玖眯眸。“樊隐岳?”
“我的妻子只有她。”
“你……你要为她而找我报仇?”
“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南宫玖花容如同遭了霜欺般苍白娇弱,颤笑道。“只有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关郎,你也患了这毛病了是么?因为嫁过人,你娶她,我可以不去在意。
因我曾负你,你爱她胜过爱我,我也要自己不去在意。但你怎能为了她,想要找我报仇?如何报仇?杀了我?你要为新人杀旧人,是么?”
“你不是旧人,月儿也不是新人。如果月儿出现时,你仍留在村中,她不会接近我,我和她今生便是陌路。但是,她是在你我结束之后出现,我看到她,喜欢上她,进而爱上她,都和你无关。你我之间,不说孰对孰错,不说孰是孰非,只须明白一桩事就好,结束便是结束,你心中始终不肯认同,无非是不能看到你不要的还有人要,你放弃的还有人抓住。这话我想你说过不止今日一次,你一径掩耳盗铃,我错在没有将话说得更加决断。因为我始终对过去的自己有一丝不忍和不甘,我不想让自己曾以为光辉显赫的过去全是不堪,我想让自己回想起时,至少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自己曾遇到过真实。可是,南宫,你……”
南宫?南宫玖美目條眙。
“你实在太习惯掌控所有事。你想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握在掌心,想让这个世界都匍匐在你的脚下,你想在你需要时便要,有暇理会时便理,你喜欢操纵自己的和别人的人生。
你做不了一个村中农妇,于是回到奭国成为了摄政王妃;你掌握了权势,于是想要回爱情;认定要不回时,于是用这要不回的向珂莲公主换了你最需要的。你是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你本就是如此,当初是我肤浅的被美色所惑,只看得到你想给我看到的?”
“关郎……”
“本,你想要如何的生活是你的事,你却硬要牵扯到月儿。为了什么?你得不到的,别人也得不到么?还是,我又高估了你对我的心?你助珂莲把月儿送进楚远漠手中,无非是确准月儿不可能束手臣服,楚远漠杀了我,月儿必定恨他入骨,你想用月儿的仇恨为你除去楚远漠。你计设连环,环环相扣,恁是精详。但你怎漏算了一点?你认为我会永远被珂莲扣住么?我若脱身,又怎会放过你?”
“……关峙,关峙,你说够了没有?”南宫玖珠泪涌滚,爬满粉颊。“我南宫玖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也对得起你!当初,你明知我想要怎样的人生,还要勉我之强居留村中,是你先放弃了我!我以为,你既喜当闲云野鹤,我便无权将自己的意识强加于你,所以容你娶妻生子。可是,你为了另一个女人走出山村,为了另一个女人放弃了你不能为我放弃的!即使是泰定山一幕,若没有我,珂莲与楚远漠依然会致你到那等境地!你今日为了你口中的妻子兴师问罪,想要怎样?杀我么?好,你杀,我不躲不避,我要看着你如何下手杀我,杀死这个最爱你的女人!”
她闭美眸,仰螓首,引颈待戮,泪无声奔泗,染了一张绝世娇颜。
关峙淡道,“不是要看着我如何杀死你么?你阖上眼睛,要如何看?”
她娇躯一震,瞠目,“你……”
关峙條尔拔下她案头弯刀,刀芒索起眉心。
铮声交鸣,四把长剑架住弯刀,四条人影挡身于摄政王妃身前。
他轻哂,“这就是你不躲不避的原因罢?”
“你真会杀我?”她软退一步,面色灰败。“你真要杀我?关峙,你怎么能杀我?”
他挑眉,“这也是你不躲不避的原因罢?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蚀三十
风挟裹着大片雪花,绞扭成生硬力道,生生朝人的脸面打。千里奔徙的樊隐岳,披一袭夜行披风,挺风而立。
山下,那片驻扎在旷野中的军营,便是自己目的所在。
她宛若暗夜中的一抹鬼影,飘向那道帐门。
这一次救回饶阳城,南宫玖所耗巨大罢?看这片军营的规模,比及黑虎大军,已远难企及。纵然也夺回了两座城池作为立身之地,败溃之日亦为时不远。
南宫玖,今日你须好好受我一声“恭喜”……奇怪了,这军营排布颇有气象,却为何不见一个巡逻值守的哨卫?像一座空营般沉寂无声?
“关郎!”
她秀眉淡挑,收起了飘忽脚步,直向中军帐。
“关郎,你看看我,我是谁?我是九儿,是为你跳洛神舞的九儿啊,是……筑室兮水中,葺之系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这位王妃在一人缅怀前情?她着实费解,指尖触上帐门……“你念这些能改变什么?如果你心中当真还认为这些过去值得你有意思的珍惜,不会……”
当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字打入耳廓,她如遭雷亟。
“关郎,我怎么会不珍惜?我一次次求你回,一次次想将你留在我身边……”
“你所谓的珍惜,就是当事情演变不能如你所欲时,无所不用……”
这是什么?门内这两个男女在畅诉衷肠,还是打情骂俏?这个她以为死去的男人,这个她曾因他的死去而心死成灰的男人……居然是在这个女人身边么?
她推开门。
门内人皆应声望。
“……月儿?!”关峙抬睑,觑清了佳人颜容,眸间顿聚狂喜。
她未睬,与回眸的南宫玖对视,四只妙目遭逢。
须臾间,南宫玖已有应对之策,娇躯跌踬向前,越过四名死忠手下的尸体,两手握住了男子一角袖襟,泣道:“关郎,九儿知道错了,你莫生气可好?”樊隐岳走进的刹那瞳心有一闪而过的绝痛,她足以断定其与关峙属乍然重逢,而相逢的所处地点,显然激起了女人的疑妒心情。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挽回管事的可能。她更知道,当下情形对自己说是何等恶劣。既然如此,她惟能放手一搏,冀求可这二人的关注转移,想让自己得以脱身。
“你一直活着?”樊隐岳目光缓缓移向男人。
月儿的眼神?关峙先喜后惊,甩开衣袖的牵扯,胸中巨然砰响。月儿这时的眼神,他不陌生。她初到村中那时,就是这般万念俱灰又寒意涌动的一双眼睛……“月儿……”
“你一直活着,却一直不露面?你一直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女人身边?“她救了你,所以你们旧情复燃?”
“……你胡说什么?”他急步上前。“你的脸色怎会这样差……”
“不劳关怀。”樊隐岳笑,目睇另一个女人。“我今日,是要向人打一声招呼的。”
“打一声招呼?”南宫玖亦回倩笑,美眸善睐。“却不曾想到打扰了别人的旧梦重温么?”
“有么?”她笑花开得更盛。“如果你们真有打算旧梦重温,你绝不会刻意做此炫耀。南宫玖,你实在不是一个肤浅的对手。”
惟有底气虚弱者,方需以刻意为之的表面风光先声夺人,不是么?
南宫玖面容微僵。
“我想告诉你,你的大片国土皆被黑虎王噬吞,接下的时间内,你失去的会更多。请保重玉体,享受失去的滋味。”
“……是你?”南宫玖面目一狠。“是你鼓动黑虎王侵我奭国?”
设计除去樊隐岳,固然有关峙原因在内。但早在她于黑虎王的领地上与其谋面,并打黑虎王两个夫人嘴中得悉其于黑虎王的意义之际,便忧心有一日黑虎王会受唆使威胁奭国。她出手,乃为防患于未然。但,这一日还是到了。
“樊隐岳,你毁我奭国,我岂能容你!”她甩左腕,袖内两点锐光破气驭,夺其咽喉,右手成掌,袭其左胸。
关峙挥袖,将两枚暗镖挥落到地,掌心击中南宫玖右肩,化了她的掌攻。
男人此一掌,用了有七八成力道,但足以使受击者受创,被那股强劲内力冲击得血气翻涌,半边身子痛不可当。
“关峙!”她凄厉娇呼。他当真为了这个女人对她出手?
但,帐中已不见了男人身影。
抱着怀中人向前疾行百里,东方曙色初现,方收敛气息,慢了下,放目搜寻恰当的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