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我。”

“前面好像有一处山洞,到了再说。”

“放开我。”

“到了再放。”

“放开我。”

“不到不放。”

“关峙,你放开我,我要你放开我!”樊隐岳面上寒冰碎裂,上身撑离,猝向他胸前击出一掌。“我要你放开!”

胸前的一击,既猛且狠。关峙忍疼拧眉,俯盯怀中秀靥,“你想谋杀亲夫?”

她眸心厉火跃动,“亲夫?签了离缘书的人敢枉称我的亲夫?”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夫妻重逢,纵然没有抱头痛哭的老噱头,也远不到操掌相向罢?

“我没有生气。”为证此话,她勾唇一笑,慢语道。“我有许多事要做,关先生可以把我放下,你我好各自各路么?”

她的确不是生气,而是……关峙骤然记起她在军帐中的质问,彷佛有悟,不觉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脚下再度快乐起。

“关峙,把我放下。”

他奔行依旧。

“放开我。”

他一个起跃。

“放开!”

他充耳未闻。

“你……”她又出一记重掌。

这一回,击得他胸骨生痛,胸腔轰鸣。

“关峙,放开我!”

蚀三一

“月儿,打够了么?打够了,听我说。”

自无山谷内开诚布公的长谈,他已知坦诚的必要。两个人以那样的方式,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恁多个日日夜夜的刻骨相思,怎能让误会浪费了他们的时光?进得山洞,他一手束住她双腕,一臂揽她纤腰,道。

“与你分开的这些时日里,我失去武功,为珂兰所困。你到之前,我亦刚刚到了不久,如果我教程慢一些,兴许能和你在南宫玖的帐门前相遇。”

她冷笑,“你一得自由,便找她么?是想做什么?因她国破家亡,你看望安慰?”

“月儿,别说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我为什么不相信?你知道这些年这些天我是如何过的?结果,我到了这里,看得你在这里,你希望我如何想你?”她目光寒利,出语咄咄。

“我找她,是为了寻仇。”

“寻仇?”她啼笑皆非。“你才是在说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罢?那么,你欲以何种方式寻仇?共叙往事,引她伤心欲碎?畅谈过往,让她痛不欲生?关先生生得优雅,连寻仇的方式也要如此与众不同么?”

“月儿……”他心惊低唤。她言辞愈是激烈,他愈是惊惧。身在那处山谷时,他从不敢任由心思去猜她正在遭受的,却夜夜都有恶梦频扰。恶梦中她经历苦难,他肝胆俱裂却不能救。而她这时的语气神容,他知自己最怕的已然发生,恶梦成真。

“我寻仇的方式,并不与众不同。我以别勒亲王的名义知会几名昔日麾下将领,命他们带着人马移进山区,接了自家老小,找最利地形自立为王,不再接受南宫玖指挥。我刻意与她长谈,便是为了让外面人可以不受任何打扰的着手撤移。这个方式,你若不喜欢,我们可想别的法子。只是,你不能再伤自己。”

樊隐岳蓦地抬眸,“我要你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好。”

“为什么还有片刻的犹豫?”她须臾不松。

关峙苦笑,“霍天峙手中有一支二百人的铁骑,乃百里挑一的精干汉子组成,当年我曾参与训练,深知其杀伤之力。这铁骑单丁作战一能当十,群起攻之可抵万人。你的弟弟派了十多名顶尖高手助,加上我昔日的那些人,应该足以与楚远漠周旋了。”

柳持谦怎么会派人?她欲解究竟,却问:“我说的是南宫玖,你为何将话题转移开?”

他苦笑,只能苦笑,“傻姑娘,你已经想了不是?我以南宫玖换了霍天峙的这支铁骑。”

“……她怎可能乖乖受人摆布?”

“她的武功废了。”

“你骗我,适才她尚以武功攻我……”她妙目一闪,“你那一掌?”

“我已经听到了霍天峙打过的信号,遂出手废她武功。我们前脚走,他后脚便会把人带走。”

“霍天峙不是爱南宫玖么?他怎舍得……”

“南宫玖若有武功,有军队,他永远也只能远远观望。”

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她微锁秀眉,方寸间绪若乱麻。

“此时霍天峙应该还未登船,我赶去还得及。但你必须答应我,我未回前,你一步也不许离开。”关峙再她唇上一吻,启步向外。

“……去哪里?”

“去杀南宫玖?”方才,他瞥到了她的掌心,以翻烂的姿势结成的疤痕,可以想见在伤的当下会是如何情状。他不敢设思它们是在怎样的情形下产生,但他自己却需要去做一些事情散出胸中的沉怒积郁。

“南宫玖阖珂莲联手设计,让我落进楚远漠的套中,如今换她落在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手里,我尝过的,她都要尝。既如此,为何要杀?杀了她,不啻把二百铁骑推到楚远漠阵营。关先生,你居心何在?”

“……月儿?”关峙突有无所适从的困惑。

“霍天峙带她去哪里?”

“东瀛。”

“她有无可能利用霍天峙一个绝地反击?”

“霍天峙知南宫玖甚深,绝不可能任其摆布。”

“他不怕她恨他?”

“他要的就是她的恨。”

“那么,祝她一路顺风了。”

关峙察言观色,“月儿,你不气了罢?”

“谁说我不气?”

“这……”

“这天寒地冻,你一不寻柴生火,二不找些东西果腹,是想冻死我饿死我不成?”她趾高气扬。

关峙拍额,“是我疏忽了。”遂取了火摺,将堆在洞角想是过往猎户攒下的木柴搬至到洞央,不一时火光燃起,暖了这方空间。“你先在此暖着身子,我到附近民舍看能不能买些吃食,你等我,等我!定要等我!”与、衣影跃动,闪出洞口。

男人的叮嘱言犹在耳,她却一时怔住,脑中空白无物:是梦?是实?

先生当真活着?泰定崖下的那堆血骨,当真不是先生?方才,当真是先生和她说了恁多话而不是一个幻影?抑或,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月儿,看看我捡了什么?一只冻死的山鸡……月儿?”关峙孩子般献宝的欢欣笑容僵凝在脸,扔了手中物,蓦地上前。“月儿,月儿,怎么了?怎么了?”

起初,她蹲在地上,泪如细泉,汩流无声。而后,细细的呜咽溢出唇,泪聚成河。当男人靠近,双手触上她的肩膀,终于,她喉间发出撕心一叫,放声嚎啕,泪若瀑泻。

男人将她细薄的娇躯揉进自己怀里,放任自己的力道将她紧紧环住,紧紧不留任何缝隙,凤目内泪光点点,亦涌落出眶。

两人的泪汇涌一处,分不出你的,我的。

终是要将两尊人齐打破,重和成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却教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蚀三二

她手心有伤,伤状丑陋。他没有问因何而。

他脸上有伤,疤迹清晰,她亦未问因何而致。

两个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主之力,任人宰割,个中难堪、困窘、丑陋,可想而知。他们不愿因为叙述,让彼此重回那时的梦靥。

不管那些时日内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都已经过去。还有什么比他们仍然活着、仍然能牵着彼此的手、感受彼此的温度更能让他们欣喜的呢?

外面风大雪大,阻住行程,何妨将这方洞宇当成两人的桃花源,暂忘掉那些仇恨灾厄,享受情深爱浓的美妙?

“先生,以前我说过夫命难违。从今后,我要你妻命难违,什么话都要听我的,什么事都要由我授意。不管我的话是对是错,你都要当成圣旨遵行。”

关峙笑,以脸摩挲着她的颊,“我从不认为圣旨有多重要,但妻子的命令,我却是一定不能违背的。”

“是么?”樊隐岳乜他,将信将疑。“那,为人妻的现在肩酸背痛,你给捶捶?”

“……是,娘子。”他两手打纤腰上收回,作势欲落,又听她小嘴吩咐“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做不到恰如其分,我会罚你。”

“如何罚?”

“罚你五天不能接近本夫人三步之内。”

“……这个力道还行么?”他俯唇到香腮偷了个香,十指细细拿捏。

“差强人意。”

谢主隆恩。“敢问娘子还有何吩咐?”

“以后,为人妻的赶路,如果腿酸了,你要提供你的背;如果饿了渴了,你要随手变得出食水;如果人乏了,你要找一处能吃能睡还能沐浴更衣的地方给本夫人下榻。”

“……遵命。”他将叹息偷偷咽下。

“为人妻的休息,如果嫌热,你要有摇风的凉扇,如果畏冷,你要有供暖的抱炉。如果怕吵,你要遮得去噪音。如果怕静,你要哼得出小曲。”

“……好罢。”

她眯眸,“你应得很勉强?”

“……不勉强。”他笑,十指按压在她肩处各穴,注入脉脉热力。

“如果勉强,我不会勉强。”

“还是请娘子勉强罢,为夫的并不觉得勉强。”

“为妻的此时就觉得乏了,你变得出热水让为妻沐浴更衣么?”

他眼向四遭一扫,道:“娘子稍等。”

她秀眉一挑,不信巧妇能为无米之炊。

洞内最里处靠着石壁,有一处低凹下去,足有半人深浅。他解下披风,到洞外装了积雪撒进这凹处,回数次,直到凹处平了,探掌入雪内散出热力,一刻钟后,半池热水得成。而后,以石砾将风衣钉上洞口上方的两端,打成一道蔽帘。“你用风衣垫着坐进去,我挡在你身前,放心洗,水凉了,我为你促热。”

这……都可以?她抿嘴,又作刁难,“我洗了,无衣可换,还叫沐浴更衣么?”

“我包裹里有你的一套衣裳。”

“怎么会?”

“我前日经过市集,觉得那套衣裳你穿着应该好看,就买了下。”他莞尔。“请问娘子,您还满意么?”

“……勉勉过关。”

他含笑凝觑。但,在她背转过身,罗衫褪尽,修长玉背示于眼前……他眸心杀机條现。

“……先生。”她坐进热水里,拆了秀发细细清洗,沉静良久,道。“等风雪停了,我们回村子罢。”

“……嗯?”

“此间谁成谁败,谁输谁赢,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回村子罢。”

“好,我送月儿回村子,你先去休养一番也好。”

先?她一怔,“先生呢?”

“我还有事待理。”

她回过身,与他细密视线相接,了然于胸,涩声道:“先生是为了月儿么?”

“不止是为你,还为我。”他矮下身。“这世上没有一个丈夫会容忍自己的妻子受到委屈。月儿,我不仅是为你,更为我。”

“先生会怎么做?”

“我会……”毁了楚远漠!他一笑,掌探进水中,催热水温。“如果我是一个平常人,我会以一个平常人的方式去为妻子出头。既然我是关峙,就须以关峙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妻子。就像为你热这浴水,敢问世间除了关峙,有几人能做到?以此类推,天下也只有我,才伺候得起你这般挑剔的美人,是不是?”

她垂下了细密长睫。先生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欲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罢?先生以南宫玖换无敌铁骑,向柳持谦要顶尖高手,动员起蛰伏隐世多年的昔日手下……到末了,她还是将闲云野鹤般的先生拖了进。

两剑皆近心脏,又皆偏离了几分,虽惊险万分,但侥幸保得一命。卧床五六日,楚远漠醒。又过了十多日,下地行走。再过了十日左右,健步如飞。

醒后,他当即想起了事发全程。

那个女人点他穴道,没有任何迟疑地举剑弑,为珂兰所拦。而所谓高人在此时拿起了剑,接连刺入他体内……他似乎麻木了得那时的疼痛,但那个女人冷冷旁觑的眼睛却深烙脑际。

她恨他。

他从没有比那一刻意识到,她有多恨他。曾以为,要她的恨也无不可,至少那是惟一一种与爱具有同等力度的情绪。可是,当确定了这份情绪与爱断然无关,只是单纯的恨,恨到欲置他于死地,竟是如此令人不堪重负。

醒后,还得到了一个释疑。

他昏迷期间,珂兰遣人,将那位王太医推荐的高人并同连夜缉拿的王太医做了审讯。那二人俱是奭国细作。

街头石胎案,无中生有。

亲子换血说,纯属杜撰。

换血之说,意有两为。

王太医、高先生供述:

一,楚远漠若能答应将幼儿所需血液一气供应完毕,自是最好。如果不能趁机取他性命,也会让他因失血气弱力虚上一月左右,奭国趁机挥戈激进,溃败羲军。

二,楚远漠若不欲一气完成,则以他与幼儿血液不合之说引发疑窦。有其与樊隐岳的嫌恨在前,有石胎案推波助澜,不愁不中。中了,高先生提出抱走幼儿以做确诊。而后,以此幼儿要挟樊隐岳甚至关峙。高先生道,关峙但知此儿为樊隐岳所生,不管生父为谁,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别勒亲王重上战场,羲国何惧之有?

别勒亲王?楚远漠这时才知关峙是别勒亲王。

而他更关心的,是那个娃儿。既然是庸医误导,那么应该是他的骨血没错罢?如果,那日不是那个女人出现,他会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事?如果,他当真做了,那个女人必定以噬血般的眼神“恭喜”他亲手弑子……

蚀三三

风停雪止,红日初升。

两人走出山洞,山间清冽的空气迎面裹,樊隐岳方想提起疾行,被身边男人挽住素手。“这么好的景致,月儿何不走得慢些,静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