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我也没做什么。”

“之前扶我与母亲的是你,替我找到草药的也是你,赶走魔兽的也是你……不是吗?”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脑子可真清楚。君微见糊弄不过去,也便默认了,“举手之劳而已,既然话都说开了,就赶紧找了草药回去救你娘亲吧!”

说着,她带着阿壁在林间穿行,不多时,便抱着满捧草药回来了,“喏!够用一阵子了。”

少年将草药接了过来,抬起丹凤眼看向她,哑声说:“你的脸脏了。”

君微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可泥巴不但没掉,还更被晕开了。

少年腾出一只手来,仔细挑了袖子上为数不多的干净位置,抬手替她擦了擦下巴,“……好了。”说完,他抱着草药快步往回走去。

抬手,犹豫地摸了摸下巴,君微狐疑地想着,为什么这孩子给她的感觉会那么像大狐狸?

“喂,小兄弟——”

少年没回头,“嗯?”

“你叫什么名字?”

瘦削的身影顿了顿,“我娘管我叫阎郞。”

君微一愣,“大名呢?”

“……没有大名。”

这么巧合的吗?君微狐疑地跟着他返回了茅草屋。

万万没想到的是,床榻上的女子竟已然没了气息。

少年的扑上前,“娘!娘!你不可以死,你还未见着孩儿替你报仇,如何能死!?”

君微探了探女子的脉搏,手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她已经去了。”

跌坐在地的少年闭上眼,牙关紧咬,额头绷起青筋,无声地落下泪来。

君微心里跟着难受,不免又看了眼死去的女子,只觉得她的眉眼竟也有三分熟悉,突然,女子周身发出淡淡的金光。很快,一点点的幻化出一只毛色晦暗的鸾鸟来。

琅山之中栖有鸾鸟,君微是识得的,这种鸟与凤凰有七八分相似,性情也同样倨傲,从不轻易入世,更别提和人类结为连理了。

少年起身,抹去脸上泪痕,“我娘是妖,我是半妖,姐姐,你害怕么?”

君微摇了摇头,她有什么可怕的?她自己也是妖呀!

******

入殓需要棺木,可山里自然没有,幸好,君微有乾坤袋,帮了大忙。

少年在锯木制棺,君微则蹲在一边,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姐姐,”他擦了把脸,口气中带了些无奈,“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娘真的没给你取大名?”

“没有,”他一斧子劈在木块上,“她让我等那人回心转意,所以迟迟没有替我取名,只让我等他,可是等来的却是发配西荒,可笑不可笑?”

“那人……是指你的生父吗?”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那不过是个负心薄幸的小人。”

君微的名字是先生取的,普天之下大概绝大多数人的名字,都是由最重要的人取的,想来他的母亲是真的很在乎他的生父了……

“名字啊……”她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可听过阎煌这个名字?”

少年停下锯木的动作,侧目看她,“……阎煌?”

看来是没有,真真是巧合吗?可洗干净了脸的少年,眉眼与大狐狸也太过相似了吧?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莫不是,私生子?

君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姐姐,你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君微拍拍衣服站起身,“你打算把你娘葬在哪儿?”

“总之不能葬在西荒,我想选个灵气充沛干净的地方,希望母亲来生再无苦难。”

“好……我替你送一程。”

“方便吗?”

君微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个人跟我说过,天地之大,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一定能找到我。我想试试……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狐狸:本少爷连个女人都没有,见鬼的私生子!?小妖怪你给我说清楚!!!

☆、少年

“离开穹窿山?你……不怕被发现吗?”君微意外道。

少年阎郞不屑地哼了一声,“若非母亲不忍悖逆那人, 我根本不会跟来这里, 区区穹窿山就想困住本少爷, 做梦!”

君微嘶地吸了口气——这口吻,也太像大狐狸了吧?长得像、口气像,还同姓,要说他跟大狐狸没半点干系,她是真不能信。

可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几次, 少年都十分茫然,大抵是真不认得阎煌了,君微也只得作罢。

也真是庆幸有乾坤袋在侧,加上阿壁护卫、阎郞识路, 两人没费太多工夫便离开了穹窿山, 站在暮河河畔, 君微犯了难,“没人摆渡, 要怎么走?”

少年拖来空置的船只, 跃上船,将手递给她,“上来吧, 有我呢。”

他比君微还要矮一点,加上大概吃了不少苦,孱弱而单薄,眉眼之间都是半大孩子的神气, 连君微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底气说这句话,可偏偏她还就信了,带着阿壁上了船。

少年力气有限,根本抵不过暮河的怒涛,船只犹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姐姐,你不怕吗?”

“还好,”君微托着腮,看向远处,“我只是担心这一路究竟会漂到哪里,他还找不找得到我。”

“姐姐说的那个人是谁?”

要怎么形容大狐狸呢?嘴硬心软的公子哥,还是沙发狠厉的魔族尊主?“……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少年玩味着这两个字,“朋友这种东西,最是无用。”

这才多大的孩子啊?怎的就如此悲观了,君微忙开解道:“你还小,将来认识的人多了,自然会有能交心的。”

“你不小了吧?”少年不留情面的反驳道,“那你有很多朋友吗?”

呃。

算一算,她也已百岁高龄了,可前一百年除了先生她一无所有,这半年倒是认识了不少人,但要说朋友,拢共也不过阎煌、风烟波、澜恭三人。

怎么也算不得多。

“不多。”君微老实地摇头。

少年轻讪,“那不就结了。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朋友……我不需要。”

“那你也不想要我这个朋友吗?”

“……”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我帮忙送你的娘亲,并没想过要同我做朋友。”

少年的耳根红了,半晌,勉强挤出一句,“你不一样。”

“有何不同?我和你相识不过数日,你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是你不肯说。”

君微抿抿嘴,“反正你都叫我姐姐了,名字不重要。”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度过了暮河之上的绵长时光,直到君微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峦,不由兴奋,“快要靠岸了!”

直等船只驳岸,君微才傻了眼。

他们面前的,竟赫然是琅山!

她从不知道,琅山之侧竟有河道连通暮河,流往西荒,先生也从未提起过。

阎郞倒是对这里十分满意,觉得此地灵气清静,是让母亲安眠的好地方,于是两人在村外树林里寻了处僻静山坡,将棺木掩埋了。

少年祭拜完毕之后,起身回头,恰好看见君微正抬头对着仙气袅袅的琅山出神。

“姐姐,你在看什么?”

君微回头,眼底带着惆怅,“我在想……我还能回得去吗?”

“你的家在琅山?”

“我唯一的亲人在琅山,可我找不到他了。”

“我帮你找吧。”

君微意外地看向少年,却见他一向倨傲的眸子里竟无半点敷衍的意思,是真的想帮她。

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少年清清嗓子,“姐姐不必感动,礼尚往来而已——你帮我送母亲,我自然应该投桃报李。”

“多谢,”君微轻笑,“不过,已经有人帮我找了。”

少年的眼底划过一丝失落,撇过头,冷淡道:“那随你。”

一秒变脸。

这本事,还真是跟大狐狸如出一辙。

君微悻悻然地想着,目光不经意地从他刚刚立起的墓碑上扫过,又立刻将视线挪了回去。

【母阎玲琅之墓,子煌敬立】

少年回头,见她对着墓碑发呆,便又折了回来,“怎么了?”

君微指着墓碑上的煌字,“这个……”

“这字我挺中意,反正如今我无父无母,总得给自己取个名字,就拿来用了。”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莫非,这个名字对姐姐有特别的意义,阎郞不能取来用?”

君微短促地笑出声,又摇了摇头,觉得实在太匪夷所思。

他本姓阎,又以煌为名,而且还是因她而起……莫不是,她遇见了小时候的大狐狸?

君微福至心灵地问:“如今是何年月?”

“沣国建元十年,问这个作什么?”

果然!她这是回到了就是多年前的琅嬛大陆,遇上了尚且年幼的大狐狸啊!彼时,前慕容氏的大耀朝才刚刚因为储君死于走水,帝王病急攻心驾崩而由当朝大将苏印接替为帝,改朝换代为沣。

这可真是……

君微忽然张开双臂,把一脸懵的少年拥入了怀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小阎煌刹那间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挣扎着从她的怀中逃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姐姐你,你干什么!”

君微歪过头,再看他,觉得比先前又好看了几分。

原来小时候的大狐狸是这个样子呀?眉清目秀,清瘦单薄的,让人看着就想好好揣在怀里好生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他,偏偏嘴跟长大之后一样又倔又毒,得理不饶人的……这种性子,加上这种身世,从小到大得吃不少苦吧?

小阎煌觉得姐姐看自己的眼神转瞬多变,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慈爱过火,不由担心:她该不会疯魔了吧?

“姐姐……”

“嗯,什么事儿?你说。”君微笑眯眯的。

小阎煌更慌了,人人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姐姐,是要奸还是要盗?

“天色不早了。”

君微点点头,“是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先投宿吧,天亮之后再说。”

月明星稀,两人并肩而行,影子一高一矮,恰与君微印象中和大狐狸一块走这条路的时候的情形一样,只是如今,变成了他依赖她。

这感觉……也挺不错的嘛!

越是感觉到她的喜悦,小阎煌就越是摸不着头脑,不由得悄悄拿眼睇她。

这眼神被君微察觉了,她立刻笑眼回了过去。

少年脸上一热,顿时转过头,再不敢看她。

哟!小时候的大狐狸,脸皮还挺薄!

两人在琅山脚下的村落找打尖的地方,君微眼尖,瞧见了那个种着白梅的院子——从前,她第一次遇见大狐狸的那间小院,于是立刻拉着小阎煌去敲门。

主人家是个独居的老太太,见来投宿的是对孤苦姐弟,毫不犹豫地收拾了侧边屋子给他们留宿。

少年虽小,却懂谦让,把床铺让给了君微,自己和衣靠在门边打盹,倒是比后来的大狐狸要绅士。

等他睡着了,君微才悄咪咪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蹲下,仔细地借着月光看他的眉眼——完完全全就是年幼版的大狐狸嘛!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伸手,试着触碰他长长的睫毛,“原来不是私生子啊……”

她小声嘀咕着,结果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吓地差点惊叫出声。

对方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熟悉的温度和手劲。

君微心头一喜,毫不犹豫地跟着对方出了屋子,站在夜色中的白梅树下,那人才松开手。

“大狐狸!”她立刻转身,踮着脚扑了过去。

阎煌被扑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稳住她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知道我找到谁了吗?”

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快活,看得阎煌恨不能吻一吻这双眼。

他清清嗓子,“知道。你以为是我的私生子。”

“呃。”

君微慢吞吞地松开胳膊,斟酌着用词,“主要是,跟你那么像,我也没想到会看见小时候的你……就合理地联想了一下下……”

阎煌箍在她身后的手没松,“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有妻有子的情况下,还与你朝朝暮暮?”

君微没察觉这话里有话,只顺着他的意思说:“那倒不是,我以为你是抛妻弃子。”

腰后一紧,她立刻察觉自己又惹毛了某人,一抬头,果然看见那双丹凤眼里闪着威胁的神色,顿时怂了,“哎呀!都是误会,现在不是解开了嘛……你小时候,好讨人喜欢喔。”

“你在暗示什么?”

“没,没呀!”她并没有说如今的大狐狸不太讨喜的意思。

阎煌朝前微微倾身,君微跟着朝后仰,保持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

“你别生气啊……”君微忙解释,“我没欺负小时候的你,我对他可好了。”

“是,好到乘我睡着偷偷摸脸?”

“……还没摸到。”就被他打断了,唉,着实可惜。

“你摸吧。”

“啊?”

阎煌似笑非笑地说:“难道我不如他吗?”

不是,什么叫你不如他?他不就是你么?你这……是跟小时候的自己争宠吗?君微彻底懵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琅山啊。”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像是被那魔兽咬了,醒来就回到九十多年前的这里。”

阎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稀里糊涂的小妖怪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此处是黄昏之境,咬伤你的妖兽名为魇魔,专食梦境为生……黄昏之境里,全是它所吞噬的梦境。”

“你是说,我误入了它所吞噬的……儿时的你的梦境?”

阎煌无奈,“还好不算太笨。”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昏之境,至少也有成千上万个梦境吧?”

阎煌不语。

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小妖怪到底被困在哪个梦境里?不过是拼命闯过一个又一个梦境,奋力寻找她的踪迹罢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

只有……不想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是阎煌小时候的梦,被魇魔吃掉了。

☆、眼神

究竟穿过多少梦境,才终于在此找到君微, 阎煌没有说, 能重新将她带回身边已是万幸, 诸多曲折,不提也罢。

“走。”阎煌顺势牵起君微的手,就要往院外走。

“等下,”君微看向屋子,小阎煌还在睡梦中, “他醒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从小一个人,早习惯了。”阎煌垂下眼睫,“走吧。”

可君微到底还是不放心,回头替少年扯了被褥盖上, 出屋刚好撞见阎煌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歪头, “干嘛这样看着我?”

阎煌勾起嘴角,撇过视线, “你倒会照顾人。”

“是因为小时候的你太招人疼了。”

“是么?”她怕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大狐狸我问你, 你的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阎煌神色淡淡,“当年我拖着棺木,四处找寻安葬之所, 途经琅山脚下遇见了一个小兄弟,他陪着我一路拖着棺木直到安葬。因为我没有大名,又一身黄衣,他便管我叫小黄。”

君微噗嗤笑出声。

阎煌瞥她一眼, “我嫌弃黄字,就改了同音,取了煌字。”

君微捂住嘴忍笑,“幸好你改了,小黄……哈哈哈……小黄。”

若是换了旁人,敢这样肆意取笑他,怕是身首异处都可能,可如今说笑的人是小妖怪,阎煌竟忍不住稍稍勾起了唇角,眼底泛上温和笑意来,“微微。”

“嗯?”

阎煌试探地问道:“从前你在琅山的时候,可有出山?”

“有啊,跟你说过,刚出来就被藤妖吃了胳膊,幸好被先生救回去了,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敢出来过。”君微听出他的意思,摇头道,“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小兄弟’是我吧?不可能的,这次出山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其他再也没有了。”

阎煌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