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也没有料到,被刻画在长庆大地上的图腾,在沉寂了几十年光景之后,突然间泛起了炫目的光,那光从地底而升,将所有的人畜屋舍尽数笼罩其中。

“糟了!”獙老第一个反应过来,回头看向宫城之内,“小微微怕是没能找到引子,夙先生终究还是发动了杀阵……”

风烟波攥紧双剑,娇喝道:“那还愣着干嘛?进去,杀了那个什么夙先生!”

獙老盘亘在夜空之中,“这会你应该问我,可还来得及飞出长庆城外。”

“此话何解?”

“这阵如箭在弦上,已无可解,此刻若能从法阵范围内脱身,或还可保住一命。”

“笑话!”风烟波冷笑着,看向下方慌乱的众人,“我风烟波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到咽气,老娘绝不服输,你走不走?不走放老娘下来!”

獙老被她挂在嘴边的自称弄得十分炸毛,但终究还是驮着这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向图腾中最亮的那一点飞去。

然而,谁都没料到,还有人比他俩的动作更快——

风烟波只觉得头顶的月光突然一暗,紧接着,就听见呼啦啦的闪动翅膀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从头顶越过,声势浩荡。

她抬起头,才发现那是混杂着西荒众魔与麓林羽人的大军,所有人手持着武器,眼神全都盯着王宫之中最亮的那一点。

“坏了坏了,”獙老连惊呼,“小微微的妖气,怎地全都泄露出来了?”

风烟波一怔,那丫头的妖气不是被凝碧珠压制得很好吗?怎么会突然就全部爆开了?

以九叶金芝的身份,暴露在这群魔乱舞的场合之下,这还了得?!

不等她催促,獙老已然拼尽全力向前俯冲而去,它到底是千年圣兽,终于突破了杂牌军的重重阻碍,头一个冲进了勤政殿的内院。

只见,院内高空之中悬浮着个一人大小的发光的茧。

而大殿的屋檐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在缠斗不休,动作之迅,速度之快,就连獙老也只能看见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但他知道那是谁。

也知道光茧之中的人是谁。

因为循迹而来的众魔全都贪婪地死死盯住她,每一双眼睛、每一副獠牙利爪,都在蠢蠢欲动。

“这是要小微微死啊!”獙老停在茧子下方,倾身将风烟波放下地,摇身一变,又恢复了翩翩少年的模样,只是一张清隽的脸上挂满了不相称的愁云惨雾,“这样下去,小微微非得被这些东西给蚕食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风烟波看向屋顶缠斗的两人,心知那是神仙打架,她就算出手了,怕也连根头发丝也摸不到,倒不如从小娘子这边着手,能救下她也是好的。

“你不是千岁的老古董吗?见多识广,总该知道有什么办法封印她的妖气,或者把她从这该死的茧子里弄出来吧?”

“她的真身是九叶金芝!这东西的妖气岂是一般人能封得住的?若是能封得死死的,当初夙先生就给她封死了。”獙老急得原地转圈,“你不是说鲛人的凝碧珠在小微微那儿吗?怎地也不管用了?”

风烟波也正奇怪于此,难不成那什么鬼公子竟强到能碾压凝碧珠这般的上古宝物?

“那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说着,风烟波提起双剑,脚尖点地腾身向上,举剑就劈向那发光的茧子。

獙老没想到她竟如此胡来,扑身阻挡之下,茧子还是被剑刃劈出了一道豁口。

从那豁口之中,能看见紧闭双目的君微。

“这不行了么?”风烟波试图甩开抱住自己腰身的少年,“你放开我!”

“你这疯丫头!莫不是要害死小君君吗?”獙老怒极。

不待风烟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先蠢蠢欲动的众魔像是苍蝇终于找到了蛋缝,纷纷一哄而上,这抢夺之中难免起了冲突,彼此之间也毫不相让,不管是魔族与羽人,还是族内之间,都毫不留情,手起刀落,血肉横飞。

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

风烟波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她完全未曾料到自己的冲动竟会铸成如此大错!只顿了一瞬,她就用力挣开了獙老,提剑冲向那群饿虎扑食般的妖鬼……

“阎郞!”风烟波分出一丝精力,喊道,“先救君微!”

血腥,腐臭,和铺天盖地的妖气。

早已在与夙天纵的打斗之中,差点丧失了自我意识的阎煌,只听见了两个字——

君微。

如同一道金光,穿破了层层泥淖,将他从愤怒与仇恨之中拉了出来。

他刹住脚步,一眼看见了已被重重包围的小妖怪,顿时心头抽紧,连身后夙天纵的进攻也顾不上管,飞身掠向半空。

夙天纵的掌风,紧随其后。

强烈的冲击,令阎煌向前一踉,嘴角沁出血来,可身形却未做任何停留。

金光凝在掌心。

他所经之处,非死即伤,无人能挡。

可是,源源不断的妖魔和羽人如闻到血腥而来的野兽,在升仙的诱惑之下,根本连畏惧为何物都忘之脑后,前仆后继地向着中心扑来。

杀之不尽,灭之不绝。

“阎郞!”风烟波杀不进最内层,渐渐的,已经看不见被包围在中心的阎煌和君微。

而阎煌,也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除了君微之外的任何东西。

除了不断地斩杀,他再也无暇分|身做别的。

“微微。”

“微微!你能听见我吗?”

能。

可是,她无法说话。

君微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剧烈的疼痛,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她的身体,朝四面八方,想要将她彻底撕裂。

她怕疼,怕死,更怕孤独。

她真想重新回到琅山山顶的白梅树下,做一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用做的灵草。

这样,先生就永远都是那个白衣胜雪、心怀天下的仙人。

这样,大狐狸就不必为了她而浴血受伤……

她听见外面的厮杀,也听见阎煌愈发粗重的喘|息。

一切终究还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夙天纵会把杀阵的引信放在自己身上——他明明嘱咐她回琅山的。

可是,先生终究是先生。

他心知肚明,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他吃定了,她一定会巴巴地送上门来。

从一百年前开始,直到如今,她……一直都是先生手中的棋子,进退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偏生她没那份自觉,步步走向死局。

自己死也便罢了……如今还拖累了大狐狸。

耳边又传来妖鬼的呼喝,她听见阎煌低沉的呼吸声,烦乱如麻的心底浮起一个念头。

像一道光,让她终于看见了出路。

阎煌一刻也未曾停下杀敌,纵然有千千万万的妖鬼,只要他不停下,总有杀尽的一天——

可是突然,眼前的光芒大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上了眼。

等光芒散却,光茧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盈、透明得几乎快要捉摸到的君微。

她的头发与衣裙都飘浮着,肌肤发着淡淡的光,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包括阎煌在内,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异香。

如同一只小手深入心脾,挠心挠肺。

原本成竹在胸,袖手旁观的夙天纵,直到这一刻才骇然色变,“微微!休得胡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问了自己大概一百遍吧

我为啥要写仙侠……

☆、妖魄

剧烈激荡的妖气,就像往兽群里泼了一盆新鲜血液。

罂|粟般致命的诱惑。

就连阎煌都感觉到神魂在刹那间被拖拽得移了位, 更何况那些修为本就一般般的羽人和魔兵?

抢夺她!

吃了她!

咆哮声不绝于耳。

身为半妖, 阎煌本能地受到了九叶金芝妖气的诱惑, 心神不稳,又见小妖怪的状态有异,情急之下捏指成刃,生生刺伤了自己的左肩。

凌厉的痛感,将他的意识重新拖拽回来, 他试图去抱住君微,可是手还没有碰到她,就被她周围的强光所灼——

其他垂涎于她的妖魔也是一样,不得近身。

“小娘子竟有这般本事!”风烟波感慨。

“这算什么本事!”獙老急到跳脚, “这是寻死!哎哟哟, 这都造得什么孽……”

“什么意思?”

“小君君这是要拿自己的命来给夙先生赎罪啊!以她九叶金芝之身, 神魂精血一并融入这法阵之中,相当于逆转了整个阵法, 或许真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但, 但她自己——”

獙老终于忍不住,扯起嗓子朝勤政殿的方向吼道,“夙先生, 老夫念在与你几百年的交情,跟着小君君喊你一声先生,你可莫要以为老夫真站在你这一边!这杀阵本就是上古禁术,有史以来但凡用过的人没有一个善终!你如今自己作死, 却要害得小君君魂飞魄散,天底下的事从来讲究一个因果报应,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错也没有,你怎忍心看她替你去背这黑锅!”

看见君微的反应,夙天纵面上的淡定本就已经裂开了缝隙,又听闻獙老这番话,心知自己的判断没错了——这丫头,当真打算牺牲自己,也要与他为敌?

“君微,”夙天纵跃上勤政殿殿顶,与她对视,“你现在收手,我或可考虑放过他们。”

光太亮了,以至于君微的神色并不清晰。

但声音,倒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杀阵一起,无可回头。”君微语气很淡,只隐约听得出些许自嘲,“先生还当我如当初一样好骗吗?”

夙天纵手指紧攥,“……便是如此,我也自有法子保你性命!”

“怎么保?像百年之前一样,将我的灵识投入其他灵物之中,再送入琅山以仙灵之气温养,等到自己修成妖身……再然后,像如今这般,重蹈覆辙吗?先生……或者说,太子殿下?”

对于前朝太子与常曦之间的纠葛,在场众人,包括阎煌和獙老、风烟波都只知一二,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这三人皆是人中翘楚,一点即通。

百年前葬身于火海的公主常曦,和百年前突然被慕容鲲带回琅山抚养成人的灵草小妖……这其中的关系,已不需君微再说得更明白。

电光火石之间,阎煌已然明白了自麓林归来之后,小妖怪数次的欲言又止,是为何故。

她竟就是遗忘了过往的常曦。

前朝太子妃。

当今天子求而不得的意中人。

被天下妖鬼垂涎的九叶金芝。

无论哪种身份,对一个刚刚入世不久、不谙世事的小妖怪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偏生,她身边无人能说,唯一亲近的人是他,却又碍于与苏印的那层尴尬关系,无法说出口。

这些日子以来,这曾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到底背负了多少压力?

最让他揪心的是,她所承受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微微,你先下来,我们从长计议。”阎煌难得用这般几近哀求的语气和人说话,不带半点指使、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有我在,你不会死,你相信我。”

君微稍稍低下头,看向对自己张开双臂的大狐狸。

她好想就这样卸下全身力气,跌进他的怀里,然后闭上眼睛做一个梦,再也不管外面什么腥风血雨,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无辜……

反正,天塌下来有大狐狸顶着,不是吗?

可是她做不到。

“大狐狸,”她声音软糯糯的,一如刚从琅山出来的时候,初次见他那般不设防,“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可是,如果我不死……会有更多人死。而且说出来你别笑我,我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本就有我的错。”

若是,百年前作为常曦的她,能早些体察到苏将军的真实感情,早点划清界限。若是百年来,作为金芝小妖的她,但凡机灵点、敏锐些,早点察觉先生的企图,早些劝阻……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避免。

可惜没如果,他们这些人已经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这般局面,再无回头路。

见她不语,阎煌压抑着急怒,低呵:“杀阵是夙天纵所布,人是他所杀,百年前的血案是苏印犯下的——这一切与你何干?你不过区区小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有什么本事祸乱天下!赶紧给我下来,别逼我亲自动手!”

语气狠厉,可君微却听笑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大狐狸呀!

“大狐狸……阿煌,”她轻轻笑着,第一次唤出记忆深处的那个称呼,“苏将军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别再拿陈年往事自我折磨。至于,我欠你的债……这辈子怕是还不了啦,下辈子如果我还能修成人,你记得来找我讨债,我怕是不能记得了。”

“谁要你的下辈子!债不还清,谁也不准让你死——”阎煌说着,两手掌心团出金焰来,人已腾身向上,竟真打算亲自把小妖怪给拽回来,尽管,多少前车之鉴已证明这一招不可使。

“阎郞!”风烟波惊呼。

可是,阎煌却从君微的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他骇然回头,再伸手,仍旧是虚无。

悬浮在空中的君微,像水中月、镜中花,虚无得只剩一团光影。

“别试啦,覆水难收,”君微歪过头,一双大眼睛眷念地看着他,像是想最后记得他的模样,“大狐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好看,我原想就这样看一辈子的,可惜……”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到语末几乎像要被吹散在风里。

突然,一道血光迸起,自下而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夙天纵。

他站在一个诡异的图腾之中,无数条血色的线从他的四肢躯干迸出,与地面地血色图腾相互交织,画面诡谲得让人心生不安。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风烟波恨得牙痒,恨不能一剑将罪魁祸首劈成两半。

獙老却惊愕得睁圆了眼,“他想硬来,这可是要遭反噬的……”

“硬来什么,反噬什么?”风烟波几乎暴躁地推搡着少年的肩,“臭小子你别神神叨叨的说一半留一半!”

獙老也顾不上一把年纪被说成“臭小子”,一拂衣袖,身子一轻,便化作狐面羽翼的神兽模样,飞上了勤政殿殿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獙老金色的眸子看向被红线所覆盖的夙天纵,巨大的羽翼扇起的风,将红线吹得似散非散。

夙天纵面色仍旧森冷,可双目却是猩红,死死盯着已经快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君微,“我怎知她痴傻至此!”

天下苍生、人间正道,不过是说给人听的堂皇道理,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谁还不是把自己的命放在最先?

不应如此吗?

“她这痴傻不也是你教出来的!”神兽的厉喝带着雷霆之势,竟将那些盘旋于周遭的妖鬼瞬间呵退丈余,“当初在琅山是谁日日手把手的教她如何才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如今,她倒真真做了堂堂正正的人,可你呢?灭绝人性,步入歧途,枉为人师!枉为人!”

夙天纵一言不发,将上古神兽的斥责照单全收。

那些猩红的线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抽走了些什么,而后仿佛有了灵性般,伸向君微。

阎煌下意识地要阻拦,却听獙老低道:“莫要阻拦,让他试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红线包裹着已近虚无的君微,似将什么东西从夙天纵体内运输给她。

“那是什么……”

“是曾被杀阵收集的生灵,”獙老说着,一翅膀扇飞了几个不知死活、凑上前来试图浑水摸鱼的杂兵,“他想用它们把小微微替换出来,只是代价是——”

未等獙老把话说完,那些将要把君微裹起来的红线却突然全部崩开了。

断成了一丝一缕,散落遍地。

“我不要!”君微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在众人耳边,“我不要任何人的命来交换我的,先生,人生而平等——这是你教我的。”

随着红线的断裂,夙天纵向后连退是退,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双手撑地,跪在殿顶,勉强抬起头来看向君微,苍白的嘴唇边挂着暗色的血。

“先生的话,君微一句也未曾敢忘。也盼,先生你能……记起初心。”

君微最后看了夙天纵一眼,转过脸看向阎煌,然后慢慢地歪过头,笑了。

那个笑容,一如在琅山脚下的月夜,裹着头纱的小姑娘从大水缸的后面探出头来,乖乖地冲着他弯起眼来,是讨好的,乖巧的,怕被辜负的笑。

她怕黑,怕鬼,怕疼,怕死。

更怕被人丢下。

这样胆小怯懦的小妖怪,总想着找个人跟着,先生不在,就跟着他……

可他也好,旁人也罢,却都没能护得了她。

反倒,被她所护。

以细弱的身子,以微薄的修为……

一道强光,刺得众人不由都闭上了眼。

等再能视物,只看见整个宫城的上方都飘浮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细微的,像萤火虫的光。

光落在风烟波的脸颊,划出的刀口渐渐消失了。

落在通往勤政殿的道路上被夙天纵剥夺了神识的宫人身上,他们缓缓睁开了眼。

落在因为混战而身受重伤的士兵们身上,伤口便奇迹般丝丝愈合起来……

就连枯萎的花木,也在这星光的滋润之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

长庆城的一切,似乎都被治愈了。

只有两个人例外。

勤政殿顶上的夙天纵,犹如被抽走了所有灵气,面色灰白,唇无血色,雪白的长衫前襟染着吐出来的血渍,单手撑地,几次想站起身却最终只能维持着跪姿。

直到獙老化身人形,单手将他搀起。

两人抬头,正看见阎煌正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月光皎皎,照在他的掌心。

那是块好玉。

此刻,玉的中央裂开了一道缝。

“阎郞,这是——”风烟波一把扶住阎煌,目光惊惧地扫过他和玉佩。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清楚,这是他的妖魄啊!

作者有话要说:莫怕,大狐狸说了,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那小微微就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