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也觉得自己近来越发嗜睡了,而且困意一旦袭来就刹不住。

譬如此刻, 她分明听见有人在同她说话, 却连抬起眼皮子看一看是谁的精力都分不出来, 只觉得有谁把衣裳披在她肩头,有些暖意。

起码是没有恶意的吧,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便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又梦见了那个据说叫澜恭的鲛人, 可是他又没有再长着鱼尾,而是跟他们一样有双腿、能行走,穿一袭青衫,站在山巅青松之下, 衣袍与青丝都被风拂起, 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君微走到他身侧, 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只见一片烟波浩渺之中, 山河辽阔, 不见人烟。

是她所陌生的琅嬛大陆。

没有宫闱,没有城池,一望无垠。

“觉得寂寞吗?”身旁的人忽然问。

君微张口, 想说些什么,奈何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是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何止?难怪那人总想闹出点动静来,否则岁月冗长, 属实无趣。”

是谁在说话?

君微迷茫地回头,可这山巅只他二人而已。

澜恭负手,无奈轻笑,“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此地不过你和我,你又不会怪我。”

澜恭莞尔,“一把年纪,还跟小孩儿似的。”

“那是因为有哥哥惯着。”

“你啊,为兄真不知道将来你要何去何从。”

“哥哥在哪我在哪,有什么可担忧的?九州虽好,到底不是生养你我之所,我不离开。”

澜恭沉吟,“可你不是总嫌弃着琅嬛无聊么?”

“有你陪我聊呀,何况,那家伙不也还闹腾着么?”

“听你这语气,倒像挺盼他惹事。”

“他不惹事,我不是更无聊么?”

澜恭笑着摇头,满眼竟是无可奈何。

君微还在等“自己的声音”再开口,可等来的却是另一个女声,那声音轻轻敦促她,“君姑娘,还是回屋内睡吧,后半夜了,湖边凉。”

眼前的山河万里一点点被撕扯开,君微迷糊地睁开眼,便看见倒映在湖面的月。

月已过中天,果真是后半夜了。

她抬起头,肩上的斗篷便滑了下来。

吟歌伸手接住了,拢在怀里,低眉顺目地说:“姑娘可算是醒了。”

原来是她。

君微觉得四肢都酸得很,从昨夜睡到现在,她竟一直在旁陪着吗?

“你一直在这里?”

“奴婢担心姑娘受凉,得叫陛下担心。”吟歌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温和地说,“毕竟陛下如今公务繁忙,至今还在陪着那些麓林来的使团。陛下身体本不好,万不可再分神了。”

君微侧耳,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抚琴之声,似还有歌舞吟唱悠悠荡荡。

那些个翼族的人,都是夜猫吗?

……等下,身体不好?

君微侧目,瞧了吟歌一眼,作为宫人,她实在不算起眼,尤其是刻意做出恭顺模样的时候,更是让人过目既忘。

“煌哥哥身体为何不好?”

吟歌摇头,“陛下不准说。”

“好,那不要你说,你且点头摇头就好。”

吟歌敛目,不吱声。

“他的‘病’是否与我的‘病’有关?”问完,君微便盯着吟歌的脸。

许久,她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

“我曾经也来过这里,因某种缘故散了灵体,是煌哥哥替我保住了部分魂魄,所以我才能用这般短的时间重新聚灵,是也不是?”

仍是点头。

“他用的什么法子保我?”君微追问道,“灵药?修为?还是……”

“寿命。”

君微的和后半句卡在嗓子眼,再开口,生涩无比,“……寿命?”

低着头的吟歌这才抬起眼,眼尾泛红,语声哽咽,“陛下为了救姑娘,自损了一半寿命,还严令禁止所有人跟姑娘提及,生怕姑娘因此有压力,可是如今麓林要求和亲,陛下强硬拒绝,万一惹恼了对方,再起战事,以陛下如今的身子,是万万无法再战的。”

事实上君微心里清楚,对吟歌的话只能听三分。

但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令君微不由自主信了七八分。

她本就心思通透,很快抓住了吟歌话中的玄机,“你说再战,所以麓林先前就来进犯过。”

吟歌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听你意思,之前来犯的时候是煌哥哥将其击退的,”君微推测道,“那我如何能确定,他的伤不是因为与翼族争斗而落下的,而是因为我?”

吟歌不由恼了,“陛下为了姑娘受了这般重创,姑娘不觉得这话说得太过无情么!”

君微站起身,抖了抖衣裙上的残草,淡淡道:“我不过是合理推测,你要我信你的话,总要给我合理的前因后果——我如何会落得散灵?非得煌哥哥以半数寿命来救?”

吟歌一咬牙,“因你心中原本另有良人,为了他,你不惜牺牲自己!”

君微本是存心惹对方发急,想要逼出真话来,却不料这真话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

良人?

她的良人,不是阎煌吗?

他明明说过,他俩是未婚夫妻,早有婚约,只因为她病了,才拖延至今的。

是谁在撒谎?

情感上,她自然更信任阎煌,甚至对吟歌的话存一万个怀疑。

但是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她,此时此刻的吟歌并非撒谎。

“可是陛下……陛下他倾慕于你,不忍心见姑娘魂飞魄散,再无法入轮回,于是用半数寿命,从地府阎君处赎回姑娘魂——这就是为什么姑娘能如此快的聚灵,而陛下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吟歌一口气说完,泪珠终于顺着脸庞滚落,“便是这样,陛下仍是一心惦记着姑娘,生怕让你晓得了真相,心生嫌隙,惦念前缘。”

君微听得出来,她只等着自己追问一句“前缘”是何人,如今又在哪里。

不能问。

至少,不可以问吟歌。

心底的警醒提醒着她,尽管百爪挠心地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究竟有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等不到君微问出那个问题,吟歌又不敢做的太明显,只能以手背拭去泪水,收敛了情绪,“……是奴婢失言、失态,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起这些。”

君微负手在后,低头笑了下。

这个神色居然叫吟歌愣了神——这毛丫头的这个神情怎会如此像阎煌?

“你怎么失言、失态了?”君微无辜地要摇了摇头,“姐姐不过是陪我打了个盹,什么也没有说,不是吗?”

吟歌一时怔忡,竟无言以对。

“你不必担心,我什么也不会跟煌哥哥说。”君微转身离开,又顿住脚步,看了眼她怀里抱着的斗篷,微笑道,“谢谢你的衣裳。”

目送她走远了,吟歌竟突然觉得身上犯凉,不由自主抱住双肘。

“……阁下让我说的我都说了,她信或者不信,我做不得主。”

树后,阴影处,露出白色的衣袍。

男人清凌凌的嗓音传来,“你只管照我说的做,我保证让他回到你身边。”话音落,衣袍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吟歌打了个寒战。

回到她身边吗?可是,那人根本从来不曾属于她,谈何“回”呢?

******

在回寝殿的路上,君微便迎面遇上了阎煌。

他还穿着朝服,没带侍从,自己提着盏灯笼,行色匆匆,似是远远看见她了,生怕看错,疾步走上前,确定是她方才一张手臂,将她搂入怀中。

君微埋在他胸口,立刻嗅到浓郁的酒气和胭脂香,顿时屏住呼吸。

她向来甚是喜欢阎煌身上的气息,但不是今夜这种。

“你跑到哪里去了?找不见你,叫我好生担心,还以为你又要离我而去。”阎煌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喃喃地说着,“你可知若你再丢了,我便是有心将你找回来,却也没有命来换了。”

——他用半数寿命救了你。

吟歌的话在君微脑海中响起。

已经去了半条命,可不是再无性命来换了?

君微心头钝痛,那些被云雾笼罩的谜团,似乎正在一点点被拨开。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抱住阎煌的背,指腹能感觉到他那织锦的王服上起伏的纹路,这衣服繁复,他并不爱穿,所以与她私下独处的时候他总不爱穿外袍,可是场合需要,他也不得不穿。

就像他明明不喜欢翼族,更不愿意与那些使臣交杯换盏,却不得不应酬到深夜。

为什么呢?

因为,他固然不愿以结亲来免于战事,却也不能彻底撕破脸——他已无力再战,不能再战。

“你醉了。”君微轻声说。

“没醉,”阎煌贪恋地嗅了嗅她的发香,“我知晓我是谁,也知晓你是谁。”

这话一听,便知道是真醉了。

君微不动声色地问:“那你说给我听听?”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煌哥哥……”

阎煌低笑,胸膛跟着共鸣,他扶着君微的肩,让她与自己对视,“说错了么?”

他是醉了,眼里萃着星辰似的,熠熠发光。

君微凝着他的眸子,轻声说:“嗯,错了……是未过门的妻子。”

“很快便不是了。”阎煌眉眼微弯,将灯笼随手一扔,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我可真不想当这什么皇帝,若是寻常人,今日想成亲明日便办了,何至于要等这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处处都是Flag

☆、心动

“你是真醉了,我扶你去歇下, 有什么醒来再说吧。”君微就势扶住他的腰, 打算领他折返。

谁知阎煌竟一手按住她的, 目光熠熠,“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

“你真当我醉糊涂了?”阎煌嘴角勾起,可眼里却并无多少笑意,反倒是失落更多,“你开不开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微微。”

君微记忆残缺,对自己和他之间的羁绊更多是凭直觉,可这一瞬,她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懂她。

“你不也一样不欢喜吗?”

“我?”阎煌轻笑, “有你在我身旁, 我就欢喜得很。”

君微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头, 勉力撑起他来,“你心中若是真欢喜, 就不会喝成这样。”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他总是浅酌辄止,从不曾这样醉醺醺的,只怕是不想与适才宴席之上的人虚与委蛇, 所以索性把自己灌醉,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阎煌捏了捏眉心,眸光里这才带了丝笑意,“此前是的, 但见到你便好了。”

君微架着他往前走,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这个王位让你很累吧?”

“为何这么问?”

“我瞧见你案上的文书了,给我三天三夜都看不完,每天在殿上等你的那群人总有禀不完的事,像是离了你这座城、这个国家就都完了,可明明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而且还是个受了伤的人,君微在心里默默补充。

许久,阎煌都没出声,再开口,俨然带着亲昵的笑,“……心疼了?”

君微脚步乱了一拍,“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很正经,”阎煌把身子的重量压在她瘦弱的肩上,“若是心疼就早点嫁于我,有个王后分担国务,我也能轻松不少。”顿了顿,他又说,“至于别的……你别多想,也不用害怕。就算这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顶着,你只消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就好。”

可她不想天塌下来由他顶着。

她只盼这天,不要塌。

路上有巡夜的守卫和宫人,远远地看见是新帝和君姑娘都十分识趣地绕开了道。

于是两人返回寝宫的路上并未遇人,就连守在门口的宫人也都低着头,一句请安的话也不曾说。

夜晚,灯火柔和,两人行至之所烛火摇曳,却不能将重合的影子分开分毫。

阎煌依着三分醉意,不肯自己更衣,硬要拖着君微伺候。

小姑娘虽然脸皮薄,到底拗不过他,只能红着脸替他褪了外袍去挂,一转身才发现他两手落在中衣的系带上,正不知为了何事而浓眉深锁。

君微本想回避,奈何还是担心更多,便问:“怎么了?”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阎煌一手将衣襟合拢,明明已经解开的系带又被他重新扣上了。

这举动不自然极了。

君微拧眉,走上前来,垂眸看向他的衣怀,“……让我瞧瞧。”

阎煌单手掩襟,似笑非笑地睇她,“急什么?成了亲再看不迟。”

他明明晓得她不是这个意思!分明故意惹她羞怯,好逃避话题。君微才不会上当,索性牙一咬,心一横,三步上前拉开他的手,拽开了系带。

入目是她曾见过并且不敢定睛去看胸腹,可如今更叫她在意的却是那道原本已经结痂的刀疤,在沐浴的时候分明已经愈合了,此刻却泛着暗红,就像有什么正要从那疤痕之下挣脱。

阎煌一手将衣襟掩上了,见君微受了惊吓,忙安慰:“不碍事,将好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看着已经大好了,如今怎么又生反复?”

这个问题,阎煌自己也心疑。

从景都返回长庆的路上,深夜密林那个神秘的女子分明已经替他将伤势治愈了不少,虽说底子是受了重挫,一时半会养不回来,但也不至于像这般触目惊心,这是怎地了?

见君微伸手去解他衣襟,阎煌忙压住她手背,“别看了。”

君微咬唇不语,却固执地没松开,直等他松了手劲,才拨开里衣,手指抚上狰狞的伤疤,指腹指下异样的峦伏令她指尖轻颤。

“是怎么弄的。”

“小伤而已。”

“我问你,”她抬眼,睫毛之下一双杏眼映着榻边的烛火,“这伤是怎么落下的,你的修为那么高,什么人能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才伤成这个样子。”

阎煌沉下眸光,“你都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

“你别管我是哪儿听来的,”君微难得如此强势,逼问着,“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吟歌的话她不信,她想听阎煌说。

阎煌叹息,吐息中带着酒气,“为了什么……还能是什么?这世上我原本也没什么可在乎的,偏偏撞见你,除了你,你说,还有谁值得我拿命去换。”

刚开始是喟叹的语气,越说越快,到最后语气里的眷念已经浓得化不开,与他看向君微的眼神融为一体,瞳孔之中摇曳的烛火也冲不散眼底的深情。

可君微却觉得头疼欲裂。

所以吟歌说的是真的,他这满身伤痕因她而生。

那另一半呢?关于缘起,关于她心中的……良人?

因为记忆的缺失,加上阎煌的先入为主和温柔体贴,这一路相处以来,君微早已对他心生依赖,并未怀疑过他所说的“已定亲”的说法,甚至觉得自己会喜欢上像他这般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可如今再回想,方觉得漏洞百出。

她无父无母,不是王宫贵胄,唯一的“亲人”是一只上古神兽,獙獙。

她仿佛没有身世,没有过往,每个人都对她三缄其口,说不清楚她是怎么失的忆、如何流落到南方小城……

她的一切都像雾中看花,全靠阎煌的只言片语为她描摹。

可是这样的她,如何会成为一国之君的心中挚爱?甚至不惜与麓林交恶,也要娶她为妻。

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尽管红烛相映,也难掩苍白。

阎煌捂住她的手,“你莫要多想,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为你……我是自愿。”

夫妻……

君微一滞,想抽回手。

阎煌察觉了她的退缩,没有松开她。

两人之间短暂的博弈,最终还是以阎煌的退让告终,眼见着小姑娘退出一步之遥,他低声劝说:“可是有什么困扰?微微,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隐藏。”

君微无意识地捂着被他握过的手。

她本就是坦荡的性子,更何况面前又是“唯一能够信赖”的人。

“关于婚事,”她咬咬牙,“我想缓一缓。”

阎煌倏然起身,衣襟敞怀,“为何?”

君微不自觉地又后退了半步,“……有些事我还理不清。你也知晓,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找回来,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与你成亲,这样对你不公平。”

“公不公平,我说了算。”久违的语气又回来了。

对如今的君微来说,这语气是陌生的。

她并不记得,初相识的大狐狸其实比起眼前人有过之而不及。

阎煌向她走来,他走一步,君微便退一步,直到背抵在立柱退无可退,她方才手抵着柱子,仰面看着他,倔强地咬着下唇。

他单手支在她脸侧的柱子上,因为动作的关系,虚拢的衣襟又敞开了。

那暗红狰狞的伤口正对着君微的眼。

是为她而留下的。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的命都是用他的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