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越发激烈,可她不想在阎煌面前流露出来,只能死死地掐着手指,抠着柱子。

“你想要理清什么?”阎煌带着鼻音,低下头,贴近她的鼻尖,带着酒气的吐息落在她唇瓣,“是怕我骗你,还是怕你……其实不并不心悦于我?”

心脏在左胸激烈跳动。

不心悦于他?怎么可能。

即便不记得从前,她也知道现下的自己为谁动心,也正因动了心,才更想活得清楚明白,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承了他这天大的情,一辈子糊里糊涂地扮演着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角色。

“说话,”阎煌低头,说话的时候唇瓣几乎要碰到她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分明就是在逼她认清自己的心。

却不知道,她认不清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对他的感情。

吻终于落下。

或许是因为酒气,或许是因为不安,又或者只是对眼前人的渴望使然,这个原本浅尝辄止的吻被阎煌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深,以至于君微的发髻紧紧抵在柱子上,发簪被挤得滑脱,掉在地上,清脆作响。

那声脆响,惊动了沉迷的阎煌。

他睁开眼,才发现小姑娘面颊上竟挂着一行清泪。

唇瓣分开,他眼底一片清辉,“微微……”

君微这才从他的桎梏之下脱开身,眸中一片晶莹,最后看了他眼,转身从敞开的殿门跑了出去。

阎煌抬手,指腹在唇边摸到了些许湿润。

是她的泪。

是他错了吗?隐瞒夙天纵的存在,隐瞒她曾为了天下苍生而自我牺牲,隐瞒他为了留住她的魂魄而牺牲了自己的半数寿命……是他错了吗?

他不过是希望,这次他的小姑娘可以过得无忧无虑,像初识的时候那样。

阎煌蹲下拾起掉落的发簪,指尖一碰,那珠子竟裂开了。

碎片掉在地上,弹起,散开。

他忽然心中烦躁,一拂衣袖,殿内烛火顿时全灭,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色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夜风灌入敞开的衣襟。

他握着手中碎了的簪子,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直到一个修长纤瘦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风烟波的声音带着无奈响起,“你又做了什么,把她惹得哭成那样?”

紧绷着的那根弦,刹那松开,阎煌开口,声音沙哑,“她这会在哪?”

“不用担心,在我那儿哭睡着了。”风烟波走进室内,靠近烛台,小心地点起一盏烛火,这才看清黑暗中颓然的男人。

她认识阎煌百年,拢共也没见过他几次这般颓唐。

而每次,都与那小姑娘有关。

当真是,情关难过。

走到阎煌身边,俯身从他掌心抽|出那根坏了的簪子,认出是君微的,风烟波蹙起眉,思忖片刻,挑眉道:“可需我帮一帮你?阎郞。”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也不晓得为啥这两章这么心疼我狐狸

其实不能怪微微,她就像个孩子,全世界都是大狐狸给塑造的,然后只要发现一个谎言,就很容易全部坍塌。【小声预告,是He,别被这几章吓坏了】

☆、另娶

自打那夜在风烟波处睡了一觉,君微便赖在那儿不肯走了。

倒不是风烟波的小院子有什么山珍海味, 而是因为为了避嫌, 阎煌甚少来此, 她待在这儿,两人便碰不着面了。

一连两日,君微也没回自己的住处,奇怪的是阎煌也没来寻她,甚至连派个人问问都没有。

唯一来看她的是吟歌。

吟歌带了点心, 说是御膳房里给陛下准备的,陛下忙,没有吃。

“外头又出什么事了吗?”君微咬着小饼,口齿不清地问。

吟歌垂首敛目, “外头到还好, 只是陛下忙于筹备大婚, 确实分身乏术。”

君微叼着饼,愣住了。他竟打算不问她的意思, 直接举办婚礼了吗?

吟歌眉毛未动, 低声说:“姑娘还未听说吗?是陛下与那位风姑娘。”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君微还是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风姐姐?怎么可能!

“姑娘不信的话可以出去瞧瞧, 如今这宫里只怕除了姑娘,人人都晓得这桩喜事了。”

俩人正说着,门口有笑语传来,是风雨烟波的声音。

自君微回宫, 风烟波一直以中性装扮示人,英姿飒爽毫不扭捏,可这一次,她走进来的时候竟香风拂动,环佩作响。

待她绕过花树,君微方才看见她今日抹了脂粉,美目盼兮,端的是神采飞扬,尤其是嘴角眉梢的喜色,简直比桃花还要妩媚三分。

她像是忘了君微还在此处,见了她神色一愣,继而嘴角翘起,“我竟忘了,妹妹还在我这里,这两日忙了些,照顾不周了。”

君微只觉得心慌气短,不知怎么听着她说话,自个儿就意乱起来。

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变,可听在人耳朵里的感觉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像只小手在心头撩拨,不轻不重,勾得人只想朝她凑过去。

不光君微如此,吟歌也不例外,均是眼神迷离,两颊浮晕。

风烟波撩过裙摆,坐在君微身侧,翘着手指取了块点心,小口抿入,待咀嚼完全咽下了,方才重新开口,“你瞧着我做什么?已经吃饱了吗?”

不,没饱。

只是……不敢吃了。

人家吃东西都美如画,哪像她,风卷残云,饿了三天似的。

“风姐姐。”

“嗯?”

“……往后,我是不是不能再住你这儿了。”

风烟波笑,“为何?”

“若你和阿煌,”君微顿了顿,改口道,“和陛下真的成了婚,他就会时常来此了。”

“你都知晓了?”风烟波一双美目瞥过旁边站着的吟歌,“看来有人等不及来传话了,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瞒着你——阎郞不想与麓林结亲,已然同对方说了自己早有婚约,大婚在即。妹妹你又不肯成亲,这不,才拖了我下水。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个权宜之计。”

她说得坦坦荡荡,君微心里头却五味杂陈。

便是她一时半会没想明白,不愿草草成婚,也不代表想见着阎煌另娶他人呀!

瞧见小丫头那副气血上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风烟波不由轻笑,“若你肯嫁,我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

君微擦了擦嘴角点心的残渣,猛地站起身,“我,我先回去了。”

风烟波在她身后扬声道:“阎郞这会儿在勤政殿,再过半个时辰该忙完了——”

可小丫头像没听见似的,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了。

风烟波伸手拿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发现身旁还杵着个人,顿时一挑眉,“你还留在我这儿干什么?”

吟歌原本眼神涣散,被她这一戳,打了个激灵勉强回了一半的魂,这才发现适才竟已魂游太虚。

“奴婢……给姑娘道喜。”

风烟波噙着杯沿,“何喜之有?在你眼里,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噩耗吗?”

吟歌脸颊泛红,绞着衣袖,“姑娘这话,奴婢听不懂。”

“你那点心思,旁人看不懂也就罢了,如何瞒得过我。不过我劝你一句,人贵自知,他二人郎情妾意,白头到老不过是时间问题——你若聪明,就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千万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明是冷嘲热讽的话,偏生从这张嘴里说出来,情话似的叫人抓耳挠腮,生不出恼意来。

吟歌的思绪混沌,直等离开了院子,走在宫道之上,还久久拔不出来,那是种莫名的渴望,揪着心尖尖似的吊着,让人感到空虚,只想寻一处落脚之所。

恰是此时,迎面来了人。

锦衣宽袖,玉冠束发,眼如萃星般郎朗,正与左右说这些什么,突然看见吟歌,顿住了。

“退下吧。”

“是,陛下。”

随从领命而去,留下阎煌与吟歌二人。

阎煌只觉得吟歌不太对劲,却没想到她是从风烟波的院子里出来,中了她的媚术所致,只是拧眉道:“可是有什么事?”

吟歌抬起头,眼角眉梢带了些许羞涩,“奴婢亲手做了八宝鸭和醋鱼,陛下要不要尝尝?”

语气娇滴滴的,与她平素在阎煌面前自持的模样迥异。

阎煌拧起眉,“你刚去了哪里?”

吟歌渴望地看着他,“奴婢刚从风姑娘处回来。”

一听是从风烟波那里归来,阎煌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刚要开口,便看见吟歌倾身向前,竟往自己怀里依偎了过来,“陛下,其实奴婢——”

他没有躲,而是右臂一拦,顺势曲臂在女子颈后一敲。

轻灵之气瞬间汇入,吟歌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那层自遇见风烟波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遐思,突然被扯开了,吟歌一个激灵,方才意识到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多么不该诉诸于口。

她连忙退后,与阎煌拉开两步距离,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奴婢……奴婢逾矩了。”

阎煌负手,眉眼间神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问:“与她说了?”

“说了。”

“好。”说完,阎煌便抬步离开了。

穿堂风过,吹起了吟歌的衣摆,她压住衣角,心头一片清明。

阎煌的若无其事,保存了她仅剩的一点颜面。

算是……他能给的,唯一的温柔吧。

*** ***

大老远,阎煌便瞧见了抱膝坐在院外树下的小身影。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君微拉起身,蹙眉道:“怎地坐在地上?”

她果然脸颊泛红,眼若秋水,显然也中了风烟波的媚术。

风烟波当初自西疆学来的这身奇巧,能轻易勾取人心底的欲|望,那先潜藏的、甚至不为己所察的念头都会被它引诱而出,加倍膨胀,所以被她用在醉风楼中从来无往不胜,就连百年来一直藏得很好的吟歌,也一下中了招。

以君微这点道行,显然是逃不开的。

可是阎煌并没有像对吟歌那样立时出手,而是握着她的上臂,“也不披个斗篷,不知道自己身子弱,着凉了怎么办,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口气倒是严厉了些,可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切来。

“哪天大婚?”君微问。

“后日。”

“喔。”

竟然就没了下文。

阎煌耐心等了她许久,硬是没等来她说更多,没有真情流露,也没有哭或者闹——明明就算只有一点点醋意,也会被风烟波的媚术勾出来,放大才对。

可君微竟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吗?”

君微看进他眼里,“……百年好合?”

阎煌差点被气到内伤。

到底是风烟波学艺不精,还是这小妖怪压根就没把他装心里?

“你当真,不介意?”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君微睫毛抖动,声音比他低得多,“介不介意不重要,我尊重你的决定。”

阎煌手下使劲,捏紧了她的胳膊,“我要你的尊重来有何用?我要的是你!”

便是跟麓林那些伪君子打交道,或是跟朝堂上那群老狐狸博弈,他也从未如此气极失态过,可现在他当真失控了——

从前,小姑娘懵懂,他便耐心等她开窍。

如今她失了记忆,不记得两人之间的羁绊,他也可以慢慢等,等她重新动心。

他唯一不能接受是她的逃避。

可现下在风烟波的媚术之下,她都能不为所动,阎煌终于开始怀疑……她的逃避,其实是因为不曾动心。

“我刚刚考虑过了,风姐姐文韬武略,容貌倾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我好,”因为胳膊吃痛,君微顿了顿,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只是,煌哥哥,你莫要辜负了她,我瞧着风姐姐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坚强。”

阎煌冷笑,“你看旁人倒是准得很,怎的不见你好好看一看我心里是如何想的?”

君微被勒疼了,“这情况我继续留在此处夜也不合适……”

“你还想去哪?”

“琅山。”她还能去哪儿?除了记忆深处有间琅山之巅的白梅小筑,她也没别处可去了。

阎煌额角青筋绷起,良久,才松开她的手臂,说:“不妨等大婚观礼之后再走不迟。”

君微一怔,“……好。”

两人相顾无言,她微微低身,转头回了院子。

阎煌站在树下,面色铁青。

宫人捧着工匠费了多日赶制的嫁衣过来,见新帝沉着脸,顿时近进退两难。

本是送去风姑娘那儿的,奈何那位说该送给君姑娘,他这才颠颠地给这厢送来,可眼前这局面……

“陛下,这婚服……”

阎煌抬眸,只一个眼神便吓得对方哆嗦着话都说不周全了。

接过火红嫁衣,他冷声,“退下吧。”

宫人如蒙大赦,连忙开溜,一回头却遇见了尾随而来的风烟波。

她虽然仍是女装,身上却再没了之前那股媚态,行至阎煌身侧,睇了眼她手中的袍子,“这样竟都不能叫小娘子松口吗?”

阎煌揪紧锦缎。

“那这婚事——”要不还是取消了吧。

“不变。”

风烟波意外地看他,这本就是双簧,从头到尾她与阎郎都是冲着激小娘子去的,如今既无效,怎么还能大婚呢?

“我就不信,”阎煌垂下手,狭长的眸子看向拱门,“她能亲眼旁观我另娶他人。”

风烟波失笑,“那也不能拿我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真与你拜了堂成了亲,这大沣王后我可当不起。”

也不想当。

“放心,届时我便是亲手押着她,也要让她答应。”

风烟波叹息。

话说得倒凶,事到临头,还不是打不得骂不得,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掰扯,怎么押?

“其实,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等不得,”阎煌打断她,“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更适合发糖,这几章我好难

☆、还命

新帝大婚,对沣国来说是百年来的头一桩国喜, 又加风波刚过, 人人都期盼着自此能开启太平盛世。

从小儿到青壮, 百姓脸上都挂着喜色,但暮年老者却大不相同。

平常人家,修道有所成的人毕竟在少数,所以曾经历过百年前那一场政|变的长者如今还存活于世的寥寥无几,而这些人看见长庆城张灯结彩, 凤凰花开,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时来。

那是慕容氏在位的最后一年,太子慕容鲲大婚,迎娶的是西疆穹隆归来的公主常曦, 那是个皇帝昏聩、妖魔横行的黑暗年代, 太子的婚事是这片昏天黑地里唯一的光, 所以百姓原是心怀期盼的——期盼着,这远道而来的太子妃当真如传闻所言, 能救世。

可他们没等来太子妃救世, 等来的是一场绵延的大火,将半座皇宫烧成灰烬,也彻底葬送了慕容氏的王朝, 从此改弦更张,天下成了苏氏的天下,耀国成了大沣。

那一夜宫中的变故,知情者甚少, 有幸活下来的更是三缄其口,只是到如今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们又想起了那场同样备受瞩目的婚事。

“只盼今日圣上大婚一切顺利……”

龙凤神殿里,香客依旧往来如织,虔诚的香客掌心向上,俯首叩头祈求着神明保佑,却突然听见身旁的人惊呼,“快看神像!”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高大的远古神祇雕像宛如年久风化般,一丝一缕的剥落成飞灰,在阳光下飘出了大殿,于众目睽睽之下消散如烟。

天有异相,必有大患。

神殿中的众人慌忙逃出道观,而信使已策快马奔向皇宫,匆匆将消息送回——

此刻的沣宫四处悬彩,繁花似锦,宫乐飘扬,一派喜气。

高坐的阎煌穿着大红喜服,长眸冷静,一如平日的喜怒不形于色,听着殿下众臣来贺,眸光时不时瞥向大殿门口,却始终未曾看见那个久盼不至的身影。

那小家伙竟当真如此沉得住气么?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来,当真要等他与风烟波拜了龙凤双神,成了亲?

事实上,阎煌倒是晓得这小妮子看着弱不禁风,骨子里执拗得可怕——否则,夙天纵屠城那夜,她也做不出拼得身死神灭也要阻止他这般决绝的事来。

到底是他低估了这小家伙。

阎煌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终于开了口,“场面话就说到这里吧,众位爱卿还有公务在身,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散了。”

说罢,人已拂袖起身,穿堂而过。

众臣面面相觑,只觉得比起先帝来,这位新帝更加喜怒不定,难于琢磨。

宫中今日繁华,宫人都在忙碌,见着御驾不免要耽误手中的差事,好在新帝并未逗留,连亲随都没有带,就一言不发地往风烟波的别苑去了。

照理说,大婚之前双方不该见面,可谁又敢对阎煌说个不字呢?

刚跨进院子,阎煌便看见了坐在屋顶的风烟波——自然是没穿喜服的,一袭简单的直长袍,头发松松绾起,正遥看向南边重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有人来,她才懒怠地侧目,见是阎煌,方才露出些许笑来,“这会怎么跑我这儿来了?不该去小娘子院外守着么?万一,小姑娘一个想不开,做点什么傻事可如何是好。”

阎煌没笑,“她若会为今日之事犯傻,也走不到这一步。”

风烟波单手撑着屋顶,翻身落了下来,停在阎煌面前,嗅了嗅,“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这是天家的醋坛子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