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君微,阿壁立刻幸福地蹦跳落地,直往她身上扑。

君微也弯腰抚着它的脑袋,“我还以为你独自回去了呢。”

远处,正与风烟波说话的靳熠若有似无地瞥向他们,看见少女与机甲兽的亲昵,眸中的厉色不觉就散了大半。

风烟波顺着他的视线过去,“你就不怕应外合吗?”

靳熠淡道,“你不也一样。”说完,便走了。

风烟波看向对方披着黑色斗篷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是真的跪伏于这人的心高气傲之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话虽如此,绝大部分人也只能挂在嘴边而已,唯有对自己极端自信的人,才能真的付与实践。

魔兵过境,会掀起怎样的恐慌,可想而知。

可是千军万马横渡暮河,途径无数城镇,却并无任何无辜百姓因此而丧命,反倒是魔兵自己,三天两头有触怒魔尊的,命丧黄泉。

到后来,素来横行霸道惯了的魔兵们,只要看见悬于船头的那面黑色战旗,想到那位大人暗红色的眸子,就把哈喇子往肚子里咽,宁可饿着等开饭,也绝不敢擅自上岸骚扰普通老百姓,生怕肚子还没填饱,就先一步成了魔尊的盘中餐。

君微坐在靠窗的桌边,托着腮,盯着停在手上的纸鹤怔怔出神。

阿壁伏在她脚边,打了个哈欠。

门被叩响,阿壁抬起头。

平翼的声音传来,“小姑奶奶,我可以进来吗?”

君微手指一捏,纸鹤顿时化成星星点点的金光,消散无踪,“嗯。”

魁梧的魔将走进客舱,大脚掌踩得仿佛船身都在摇晃。

明明是妖魔,可阿壁只是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似是勉为其难表达一下欢迎,完全没有从前见着妖魔就拔腿而逃的敏感。

也不知,是阿壁变了。

还是魔族变了。

“这是尊上让我拿来的,”平翼咽了口唾沫,“小姑奶奶你要不要尝尝?”

本来毫无胃口的君微瞥了眼在他手里显得袖珍无比的盘子,顿时愣住了。

小块糕点,裹着白色的糖丝。

“客官尝尝,这是本店的新品,姑苏绕。”

“原来人间的吃食这么好吃呀!”

“没见识的小尼姑,往后本少爷带你吃香喝辣,有你吃不够的时候。”

“真的?”

“反正记在你账上。”

“小气鬼!”

“那你吃还是不吃?”

“吃!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最近好慢…

我也嫌弃自己了

像出去走走,换换心情

☆、真心

一路往长庆去,君微没怎么单独见着靳熠的面, 可是平翼送来东西一直没断过。

小到吃食点心, 珠钗衣物, 大到人类戏班子……直接请上船来,说是唱点小曲解闷。

以靳熠当年那粗蛮性子,听曲儿这种事自然不是他的喜好,而更像是阎煌。

君微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

可怜了被“请”上船来的戏班子被一群五大三粗嗑着瓜子、喝着酒的妖魔围在中间盯着, 那心情不亚于被圈在屠宰场里的猪羊,手和嗓子都打颤。

君微先是倚在窗边看热闹的,后来觉得他们抖得筛糠似的着实可怜,索性走上甲板来。

众魔一见她, 顿时收起大脚丫子, 抹掉脸上的食物渣子, 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把视角最佳的位置让给这位被尊上特殊对待的神明, 生怕不小心得罪了姑奶奶, 自己就小命不保了。

可君微并没有坐在群魔之中,而是走进人群中央,停在抱着琵琶弹曲的姑娘旁边, 颔首做了个揖,“继续吧。”

原本噤若寒蝉的姑娘见君微身材瘦弱,人也斯文和气,竟也能在这妖魔之中全身进退,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再开口嗓子和手都稳了,总算发挥出八成功力来。

群魔常居西荒,便是曾有过人世的经历,也早就恍若隔世忘得差不多了,一下听见这天籁之音,恍惚想起前尘往事,一边沉迷于回忆,一边心生感慨,渐渐也忘了喝酒划拳,安静下来。

停泊在岸的行军船,一时间变得像普通人家茶馆。

张牙舞爪的魔托着腮,抱着膝盖,形状怪异的脸孔挂着各种表情,却都沉浸在琵琶声里,若有所思。

君微看在眼中,不由想假如他们没有被放逐西荒,假如他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男耕女织,生儿育女,是不是就不会变得扭曲疯魔?

许久之后,当姑娘和乐师战战兢兢地停下来了,周遭依旧一片寂静。

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求助地看向身边端坐的君微。

君微笑笑,“酬劳给了吗?”

拉二胡的大爷连忙摆手,“不要了,不要了!”

能保住命就算老天保佑了,还要什么酬劳?!

“那怎么行。”君微摸了摸腰间。

空荡荡。

她什么都有,就是没银钱。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是个应有尽有的穷光蛋——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只手从肩头伸过。

大爷抖霍霍地双手捧着,从那只手里接过银钱,然后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脑门哐哐地磕在甲板上,戏班子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下磕头道谢。

“免了,走吧,走远点,这儿不安全。”靳熠不耐烦地说。

那群人这才抱着乐器和赏钱,小跑着下船去了。

君微转过身,嘴边带了些许弧度,“出手够阔绰呀。”那些银钱,够戏班子挣大半个月了。

靳熠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转身要离开,才发现下属们那充满八卦与渴望的眼神,全都聚集在他和君微身上。

“戏都散了,人还待在这里作甚?”

一句话,作鸟兽散,甲板上瞬间跑得只剩平翼和阿壁孤零零地站在中间。

平翼呆了下,然后在靳熠吃人的视线里,呆滞地俯身捞起同样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机甲兽,然后僵硬地转过身,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下,就真的只剩靳熠和君微独处了。

君微早已换掉了魔宫那套不合身的衣裳,如今身上穿着青白色小衫与襦裙,腰间一根青葱色丝绦更显得腰身窈窕,不盈一握。

“……还合身?”靳熠问得干巴巴。

君微抬起手臂,转了个圈,然后停下歪头看他,“你自己看。”

“小孩子身段,不看也罢。”

“……”

“饿么?”

君微撇撇嘴,“你是想问吃东西合不合口?合,我不挑食,什么都不风餐露宿强。”

被她一语点破,靳熠不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能饱腹就行。”

君微恼他这别别扭扭的,明明关心又不肯承认,索性故意作势要走,“尊上没别的事了?那我回舱房去了。”

靳熠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君微一愣,看了看他的手,又缓缓抬头看他。

靳熠眉头蹙着,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说接下来的话。

“他们可都看着呢。”君微轻声说。

靳熠余光一看,果然瞧见四面八方的窗口、缝隙里,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

他后槽牙一磨,视线扫过,那些偷偷看八卦的眼睛顿时全都不见了。

君微失笑。

“很快就要和慕容氏交锋,”靳熠没有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做好准备了么?”

“需要我做什么准备么?”君微笑了笑,反问道,“论武力,我既打不过先生,更不是你的对手。论身份,我如今不过是你手中的人质,能做的最多不过是保住这条小命罢了,不是吗?”

说得就好像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可靳熠知道,这小身子板里蕴藏着怎样的能量,而她又能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决定。

“你会插手么?”

他甚至没有敢,去问她会帮哪一边。

君微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

“即便你兄长在慕容氏那一方?”

“我与哥哥虽是双生,但毕竟他是他,我是我,不可能永远一致。我不会强迫他凡事都要经过我,同样的,我的选择也不必事事知会他。”

这话听起来是在说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可靳熠听着,却好似有弦外之音。

他手下一紧,“你别乱来。”

君微一愣,没想到他竟会立刻联想,“我有分寸。”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我与慕容氏之间的,与你无关。”靳熠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他不是我对手,就算我真的败在他手上,死了——也不要你管,听见没有?”

君微抿嘴,不说话。

靳熠将她朝自己一拉,逼近了,低头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他就算死,也不要她再拿命来救。

“啊——救命!!”女子尖锐的呼救声突然传来。

君微下意识就要奔去查看,奈何人还被靳熠牵制着,只得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靳熠垂下眼睫,一手环在她腰后,瞬间将她带离地面,脚尖落地时,两人已经身处港外的僻巷,眼前被两只魔族逼在角落里的,正是刚离开的戏班子。

姑娘的琵琶掉落在地,已经被魔爪踏碎,她自己则被单手擒着,掐在墙上,双脚离地,因为呼不过气而双眼发红,叫都叫不出来了。

“放手!”君微才刚开口制止,就看见那个出手伤人的魔仿佛被无形的利爪勒住了后脖,瞬间目眦欲裂,不由松开了姑娘,双手扶着自己的喉咙口,挣扎着想要喘一口气。

君微回头,方才看清靳熠脸上的煞气。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魔气弥散,尽管并没有咬牙切齿,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被他勒住的魔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就这样被擒到面前,举高。

“我说过,滥杀无辜者,杀无赦,你既不听——”靳熠稍顿,似是不耐烦再多啰嗦,手指收紧。

半空中挣扎的魔顿时化成了飞灰,连元神也被瞬间吞噬得一干二净。

原本站在一边,并没有对戏班下手的魔被吓破了胆,立刻跪倒在地,“尊、尊上饶命!小的没有滥杀,小的是来阻拦他,可他不听!小的、小的真没有滥杀无辜,他们可以作证!”

他渴望地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人。

“他、他是在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姑娘,哑着声音说。

跪倒在地的魔感激得鼻涕都淌下来了,又转头看向靳熠,“尊上!小的真没有!”

靳熠收手回袖笼,淡淡道:“没有最好。”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见君微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走了。”

“哦、哦。”君微抬头看了眼半空,刚刚那只作恶的魔族就是这样凭空消失的。

她跟在靳熠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恰好看见那个捡回了一条小命的魔正俯身捡起姑娘掉落的琵琶,大爪子小心翼翼地想把琵琶修好,却反而彻底弄散了架,顿时慌了神地给对方各种鞠躬道歉,姑娘似乎在安慰他没有关系……

甚是和谐。

君微转身,若有所思地低头往前走,没有注意到靳熠突然停下脚步,险些撞满怀。

靳熠也不躲,等她惊慌抬头,方才问:“在想什么?觉得我自己也滥杀,还不让别人滥杀?”

在一个拿命去换众生的人面前开杀戒,似乎确实不好。

“你没有,”君微的视线徘徊在他的眉眼之间,仿佛想从那双已经渐渐匿起魔气的眼里看出答案来,“你只是在……整肃。”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白内心的那一丝光。

“是你把他们从西荒带到人间,所以你有义务要管束他们,”君微试探地说,“之前被你夺魄的那些妖魔,是不是也跟今天这个一样?你不是在滥杀……”

靳熠突兀地一笑,“别把我想那么好,我是魔,不是神。”

尽管他否认了,可君微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跟在靳熠身后返程,视线始终不曾从他的背影离开……这个背影呀,分明就是琅山脚下初识的那个公子哥,傲娇又口不对心。

*** ***

琅山脚下,长庆外城。

风烟波率领一众魔兵,立于山崖之下,面前是同样提戟而来的魏康与禁卫军。

两人原是熟识,也曾并肩作战,可如今却兵戎相见,各为其主。

“连你都被派出王城作战,可见慕容氏手中无人可用,魏统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想伤你,不如降了,我可保证长庆平民不伤分毫。”风烟波朗声说。

魏康似乎笑了,“风楼主说笑,我魏氏一族世代效忠王室,岂有不战之理。”

“王室几易其主,不知统领大人效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魏康提起长戟,喝到:“多说无益,要想入城,先过我这关!”

风烟波细眉高高挑起,扬鞭纵马,带着身后众魔将冲锋向前。

一时间,风沙漫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风烟波与魏康几度短兵相接,却都没有下得了杀招,到最后是风烟波先眯起眼,冷道:“魏统领,你我胶着越久,手下将士的伤亡就会越多,倒不如你我之间来个痛快!”

魏康苦笑,“甚合我意。”

两人眼锋相汇,再动手已然不留半分情面。

眼看着,刀剑无眼,风烟波的剑刃已近在定魏康左胸前,却突然顿住了,遥遥看向山崖之上——

魏康察觉,也跟着抬头看去。

此地本是处于峭壁之下的峡谷,易守难攻,此刻悬崖边停着一匹马,马背上坐着个身材瘦削的红衣女子,红纱裹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下方混战的双方。

她勒住马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托在掌心。

风烟波定睛一看,手中的剑顿时向下坠了坠。

悬崖上的女子似是确定她认出了手中的那株小植物,重新将它收回怀中,一夹马腹,便调头离开了众人视线。

魏康不明所以,却见本已可以取他性命的风烟波突然收了剑。

“众将听令,撤!”

作者有话要说:一鼓作气

尽量本周大结局啦

☆、提亲

魔军大帐,靳熠坐在案后, 风烟波立于案前, 君微坐在侧边。

“我不会认错, ”风烟波笃定道,“那株植物上附着的灵体,就是督沧。”

当初督沧殒命,灵体被复苏的凤神所吸引,又被君微安置在一株小绿植上悉心培育, 直到她离开兄长出来寻阎煌,才托给澜恭照料——听到风烟波提起,君微自然立刻知道确是獙老。

靳熠手中把玩着一枚虎符,低眉问:“就算是又如何?”

风烟波一时语结。

战场刀剑无眼, 身为主帅她本该拼杀到最后一刻, 可是就因为看见对方手中握着督沧, 她竟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直接下令退兵。

这实非风烟波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

她自觉理亏, 捏指成拳, 撇过脸去,“没什么,是属下失职, 下不为例。”

靳熠随意挥了挥手,示意风烟波离开了主帐。

始终沉默的君微这才从一旁走到案几前,双手撑在台面上。

靳熠抬头,正对上小姑娘审视的眼神, 不由一挑眉,“要问什么直接问。”

“你和我哥哥……”君微顿了顿,“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靳熠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人往后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完全就是阎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除了身上一袭黑色铠甲,不似大狐狸曾经的锦衣玉袍。

“你哥与我不共戴天,”靳熠半真半假道,“他不差使你来索我命就不错了,如何会同我密谋?”

说得像那么回事,可君微不为所动,“烟波姐姐看到的那株植物,就是獙老。”

“哦?”虽是挑眉,抬高了尾音,可君微太了解他了,这根本不是真的毫不知情。以大狐狸的为人处世,若真是被瞒在鼓里反而会假装知情,老神在在。

“獙老与我和哥哥是旧识,哥哥绝对不会假手他人,除非这一切就是他安排的。”君微推测着,凑向靳熠的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个带着獙老赶来的女子,怕不是你留在宫里的那位吟歌姐姐吧?”

靳熠缓缓勾起嘴角,“……叫得倒挺亲切。吟歌虽是三朝老人,但在凤神大人面前,还真担不起这一声姐姐。”

“……这不是重点。”

靳熠手指摩挲着座椅的扶手,“行,这不是重点,那我们聊重点——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密谋,也不知晓那绿植是劳什子獙老,这样你可满意?”

君微愣了愣,脱口而出,“我不信。”

“你自然不信,”靳熠似笑非笑,“你又几时信过——”

戛然而止。

仿佛句尾还有一个词,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君微敏感,听出了异样,他原本想说的是——你又几时信过我?

她不知道靳熠的话从何而起,从上古开始,她一直对他倾心以交,甚至直到他彻底堕魔,她还试图说服他止戈,最终落得身死神灭,以身封印的下场。

到如今,他以魔神之身带领魔族踏入琅嬛,她甚至也信他不会伤害无辜百姓。

如此这般,还不够信任吗?

“你什么都瞒着我,你不说,要我怎么信?”君微不无心酸,“哥哥也是,你也是,总以为不告诉我就是保护我,可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