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尼姑忙不迭的避开:“小姐们客套,折煞了。”

林贞微笑过后,与秀兰一人占了玉娘的一边坐下。玉娘问道:“姐夫的信哩?就看完了?”

“好叫姑娘知道。”秀兰咯咯笑道,“我们姐夫认了探花郎做先生,前途无量,要挣凤冠霞帔与大姐儿带哩!”

玉娘内宅妇人,听到此话,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搂着林贞,也不顾有外人,当即道:“哎呀呀,那敢情好!我们姐儿带着特髻出嫁,广宁卫都没有的风光!”

薛尼姑立刻掐指一算,道:“好叫我算着了,三年后必中举人。又三年,妥妥的榜眼哩!只恐小人使坏,需得点个福灯才好。”

玉娘忙问:“多大盏的福灯?”

薛尼姑道:“也有三斤的,也有五斤的。不过是神佛面前表点心意,依我说竟不用点多了。孩子还小,过犹不及哩。”

“那就点一斤的!你每月初往我这里关银子。”

林贞无语,眼错不见就叫人骗了。看着骗子心烦,便问玉娘:“年下仓库的账本怎底还不曾核算了来?”

薛尼姑得了钱财,见好便收。读书的人总比普通妇人难糊弄,听闻林贞请了广宁最好的先生教着,她也不敢很放肆,生怕叫拿住了马脚。闻得林贞问账本,急忙忙的寻了借口告辞而去。林贞暗自点头,甚好,响鼓不用重锤敲。既然有分寸,叫她骗些也无妨。

玉娘还只当她真个问帐,教了她一回,又顺手教了秀兰一回。器物的名字复杂些,秀兰好些不认识,窘的脖子根都红了。玉娘心疼的道:“好姐儿,女孩儿家不需学这个。你妹妹是爱这样儿,你休与她比。她扎的花儿且不如你一半哩。甚时扎的有你那样好了,我才放心。”

林贞也道:“谁个生下来便识字?你若不认识,临下来,明日问先生便是。我常有字不认识哩,我们又不是哥儿,能识字就不错啦。”

秀兰听到此话,才丢开手,又说起孟豫章:“妹夫画了好些花样子,是拿来绣花的?”

玉娘道:“是与你姑父做窗子的吧?”

林贞点头:“是了,难为他想出那多花样。他悄悄问我讨两块孝敬师父哩。”

“两块如何使得?问你爹备上两扇大窗子的,要那金丝梅花的花样儿。”玉娘道,“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是他师父,便也是你师父。你该孝敬的。”

“读书人不爱金丝,依我说就素素净净的送过去。他们自会画,画了自己镶去。匠人画了,他们倒不喜欢,嫌匠气。”

玉娘奇道:“还有这等事?”

“读书人古怪着呢!”

玉娘不放心,只当林贞乱讲,到底使人问过林俊,才选了好些素白的云母片出来。送了师父,亦不好不送师母。女眷无甚好送,不过是绸缎女红等物,一齐封了,待往返京城之人带过去。

也是因缘巧合,不知是老探花的影响力太大,还是厚积薄发。自打林贞奉上云母片后,京里竟人人知道了!旁人皆未知此物为何,都只道是林家独有,一股脑的往林家下单子。林俊看着这个王爷,那个郡公府上的帖子,差点唬的魂都散了!林家哪有那多云母?现开采现磨也来不及!只得拖着。谁知这一拖,竟叫拖出物以稀为贵来,连圣上都惊动了!碍于人人皆知,林俊自家是官不提,还是宣宁侯与承平公家的亲戚,不好和买,规规矩矩的用市价买来,得宠的宫室皆换了窗子。一时天下皆知!

林俊忙的脚打后脑勺,整年都顾不得其它,一头扎进云母作坊,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八瓣儿。皮毛铺子与其它生意也赚钱,却不像云母赚的这样疯狂!这才多久?五六万的雪花银滚滚而来。又因云母流行,连带不大值钱的透石膏、如今唤作冰晶的也卖出许多——因价格不如云母,次一等的人家争相追捧。林俊直夸林贞真乃福星!

陈指挥使听说,酸溜溜的道:“我怎地不生一个好姐儿!”

陈夫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八字不如人,你待怎底?”

陈指挥使方想起一句话说着了一旁的嫡亲女儿,讪笑道:“说笑,说笑。一个绝户女,哪比的上咱家人丁兴旺。”说完还拿着眼看女儿,见无不悦之色才放心。

陈夫人道:“依我说他赚钱亦是好事。他自己能干,总好过分你的羹汤。广宁商户通才几家,皆孝敬你不好么?别人尚能撇开,杨都督的干儿子你好意思?你瞧吧,若他省事,必有好处与你。”

“承你吉言!唉,儿女娶的娶,嫁的嫁,银钱都不凑手。商户也不好勒掯狠了,杀鸡取卵更不好。”说着骂道,“呸,到这劳什子地头当官!祖宗打江山的时候,那起酸秀才还尿裤子哩!打完江山,他们倒好来指点。武将怎底?行动就叫人盯着!好似他们都两袖清风!当了宰相,家里凭空多出无数田产来,当谁眼瞎了不成?”

陈夫人多年早练就了一声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只顾心算着账本,做聆听状。半晌待夫君发泄完毕,递上一杯茶,他喝完自去寻欢作乐,再不烦她。陈三小姐看着直乐,陈夫人叹道:“你有甚好笑?那于家贱胚又不知买了甚,关了四十三两去。虽说那等贱人,便是攒下私房也是我们的,可抛费出去的依旧浪费。明知家里不凑手,还宠的作妖!”

陈三小姐道:“妈妈何不收拾了他?”

陈夫人冷笑:“没有于家哥儿,自有羊家哥儿。”

陈三小姐抿嘴笑道:“好过于家姐儿,羊家姐儿。横竖下不出蛋来,妈妈操心作甚?”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你兄弟还罢了,你若没有体面的嫁妆,岂不叫婆家看轻?日后也不好过。你看看林家姐儿,那日撞见她妈妈打首饰,鸽子蛋大的红宝石一把一把的拿!”陈夫人说着泪花儿都出来了,“你也知,如今武将家就这样了。没有点子钱财傍生,你吃甚来?去问宗妇讨食吃不成?瞧你大姐过的甚日子?我一生养了你们几个,只盼着你们好吧。”

一语说的陈三小姐也没了言语,不好记恨父亲,只把浪费钱财的于哥儿记了个死!暗道:叫你张狂,我们且看来日!

作者有话要说:①,薛爷,对尼姑的尊称。不过那会儿的尼姑不是暗娼就是拉皮条的再不然就是骗子。估计只有少数正规寺院里是真尼姑吧口!这个大家在三言二拍里常见。

第45章 分羹

林俊若不会做人,也挣不来这份家私。先前是贵人的帖子太多,忙乱不堪,有心而无力。如今腾出手来,一盘底,抛了成本还赚了六七万两。奢侈之物,从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里火爆了,算来下面该做江南那一处。恰好江南盛产丝绸却又不产皮毛。林家皮草铺子都是现成的,下江南竟可带上皮草,回来时少不得贩了丝绸,顺手就能赚上别家一世都赚不来的钱财。也不是没人打开矿的主意,只是云母片的原模样,通无几人识得,便是要抢市场,还需些时日。眼下总归是他的独家。

说来林俊也厮混了几年官场,尽管他自己赚的比刮地皮的多,懒干那费力不讨好之事,却也对“规矩”略有耳闻。捡个有名气的来说,那巨富石崇如何发的家?不就是当荆州刺史时,截取来往商人之钱财么?他自己立身不正,招的孙秀也想来吃一吃这肥马的夜草,竟有杀人者人恒杀之的意味。

林俊久居此道,自知吃独食是哪样下场。待腾出手来,先往陈指挥使家送了一份干股,也不说甚孝敬之语——都是宣宁侯杨都督门路下的官员,把自己贬得太低不好看。便只道自家兄弟,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陈指挥使一年白得三千多两银子,如何不喜?通不管是上司下属还是兄弟,满口子直赞林俊讲义气!

干爹宣宁侯家,又比陈指挥使更亲近。林俊有今日,全赖他提携,不然便是有云母,也早叫内府的人和买了去,能有几个赚头?恭敬的奉上一份,寻了可靠的镖局押送至京,竟有整八千两!无人不爱钱财!宣宁侯杨家只差没叫晃花了眼,八千两不算多,搁不住年年都有。一家上下恨不能林俊是亲生的!便是宣宁侯夫人往日不大瞧的上的,也后悔林贞叫人截了去。此刻却不好同泼皮家硬抢,扼腕!

过了年,林贞好有十二了。正是长个头的年纪,隔几月不见她,就能看出她又长了一截。她幼年饱受病痛折磨,便十分注重养生。长高了好些,不拘骑马还是射箭,皆有进益。与孟豫章通信时,常说今日射箭几回,又中红心几回;前日于郊外猎得野兔一对,好悬没与女真部的姐儿打起来。把孟豫章恨的牙痒痒!他还没打过猎哩!莫说兔子,杀鸡都没叫他亲眼见过,算个甚的男子汉!

勋贵里头也有酷爱游猎的,他却被祖母拘住了。又有《道德经》里说: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就有一等人反对游猎,认为有伤天和并移了性情。听的孟豫章在家关着门大骂:“用不着时,便说道家消极避世,不是男儿所为!用的着时,倒捣鼓出来不叫人打猎了!上古明君,谁不会骑射来?便是太|祖,若不能领兵打仗,何来天下平定!”

可怜见的,此话他也就敢在家里说说。出的门去,怕要被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因林家蒸蒸日上,林贞的日子惬意非凡,孟豫章却事事不顺。秀才考了一回,连门都没摸着。每日功课无不被批的狗血淋头。魏文明还好些,骂人还带解说,那国子监的窦祭酒,半个字都不多说,来回的圣人言捣鼓。生生把孟豫章从万分敬仰逼的背地骂人!想来想去都是自家师父好哇!若是师父不是那名唤春意老生的春|宫大师更好了!

言道春|宫一事,孟豫章提起便想哭。某日,魏文明休沐,在家奋笔疾书。平日里孟豫章总下半晌才来,那日也不知撞了哪方客,他鬼使神差的大清早的过来了。因他日日都来,常言道:一日客二日主,三日四日自己煮,便是客人来多了,都可自行下厨做饭了,谁爱特特招待他来?便是见着了,不过打声招呼,也不理论。又有魏文明虽时常发疯,然比孟二老爷强了百倍不止,令得孟豫章凭空生出了八分孺慕之情。但凡熟惯,便不拘小节。孟豫章进门后就这么直扑书房而去。恰逢魏文明正盖印章!孟豫章眼光一扫,见上书“春意老生”四个字儿的篆书,脸都绿了!

魏文明见弟子撞破,心里一跳!亏他皮厚,脸红了一刹那,竟叫他憋回去,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道:“你也会画图儿,你道师父画的好是不好?”

孟豫章从未曾失望至此!整个人都怔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时人看看春宫,男人们一块儿调笑一二,甚至去那秦楼楚馆结交几个红颜知己,已是极限!他哪料到,敬重的师父竟下作至此!抖着手指着魏文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文明暗道不好!孟豫章素来有些呆性,恰是四书上活剥下来的,事事以君子之风律己,竟是个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正经人!生平只这一个弟子,气坏了怎生好?遂讪笑道:“养家糊口,你休与旁人说。”

孟豫章一面哭,一面暗骂:恁丢脸的事,谁烂了舌头往外说!

魏文明是何等人?哄不住一个半大孩子,他也爬不到四品的佥都御使了。忙换了个忧国忧民的脸色,长叹一声,道:“你道我想画这个?世道艰难,总要扶助族人乡里,俸禄才几两银子?冰敬炭敬亦不想多收,哪样不是百姓的血汗?便抛了斯文,总好过勒掯旁人。此事你放在心里便是。”一言说的魏文明也略带伤感,是哄孟豫章,却也是真话。魏家不算大族,如今只他出了头,族里穷人多,子侄亦要进学,样样皆是钱。天下熙熙,谁逃得过名利二字?想要两袖清风,只好做那六亲不认之人。他既不愿绝情断义,也不想同流合污,只好寻些个副业,补贴几两家用了。

好在孟豫章并非一味端方之人,他跟随孟太夫人居住,常看大伯母管家艰难,也略知世情。说来能靠自己赚钱,总好过害百姓,亦好过叫女人操心。想到此处,颜色也还转过来,把眼泪收了。只不知说甚,低着头闭嘴不言。心里到底好受了许多。

魏文明叫他触动了心思,拍拍身边的椅子道:“过来坐,我们爷俩说说话。”

孟豫章乖乖挨着他坐下。

魏文明又道:“你来我家不短,可听你师母想买妾生子之事?”

孟豫章点头道:“我劝师母来,选那良家子,正经聘来好些。”

魏文明哭笑不得:“你添甚乱?我不纳妾,你休与你师母一齐犯糊涂算计我。”

“可是…”

“有甚可是?家宅院里能有两个女人!?”魏文明压低声音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以国比家,一样的道理。我养自己都快饿死了,还养那多女人!有病!”

孟豫章愣了:“师父你怎底如此奇怪?”

魏文明没好气的道:“奇怪甚?他们才奇怪哩!自家以前做过的事都忘了!谁没欺负过庶出兄弟来,他长大了倒好纳妾,生出儿子叫人欺,不是有病是甚?你也休学那等废物。”

孟豫章才缓过的心又堵起来,头痛的道:“你欺负庶出的兄弟?”

魏文明干笑两声:“年幼无知…”何止是一般欺负,是欺负的好狠。他魏家不算豪门大户,家里有些田土而已。聚族而居,孩子们常混作一处。既不是商户巨贾,纳妾之人便少。有几房叔伯,为了后嗣,或纳良家或收贱籍,为着有个后。谁知良家妾生的还略好些;贱籍生的,兄弟们张口就骂小妇养的!他没少跟着哥哥兄弟打骂——风俗如此,他不能免俗。

进学见识过后,知道儿时错了,竟也拉不下脸来对着小妇养的赔礼道歉。说到底,自家心里着实看不起。可想而知,他若纳妾生子,纵然族里看在他的份上不予为难,心里怎底想,还用问来?他宁愿等着,等着有合适的孩子过继,至少家世清白。他干的便是御史的活计,朝堂上骂人一把好手,得罪的人车载斗量,若儿子出身有缺,再算往日的旧账,妥妥的找死哩!…咳,这些就不必告诉方脑袋的孟豫章了。

孟豫章叫他一番话说得肃然起敬。他自幼经见,男子皆有姬妾。忽见着魏文明只有一妻,先还暗自腹诽过。只因师母慈祥,不忍说。又见师母张罗纳妾生子之事,更觉师母贤良淑德。谁知魏文明竟说出这样的从未听过的道理!细想之,不由一身冷汗。他家三哥乃庶出,平素对着他们颇有几分奴颜媚骨之意,他还恨他没骨气!岂知内里还有万般乾坤。一时又想起族里的庶出,不提卖与商户家换钱财的庶女,便是庶子,二三千两打发出去便是厚道了。又有娶亲的银钱差别。不想还罢,一想真真处处低人一等。若疼孩儿,可舍不得叫他遭这等罪!忙站起来对魏文明一揖到底:“师父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

魏文明的心思少与人说——哪个好意思揭自己的短?然不揭又解释不清他为何抵死也不纳妾生子。众人只当他惧内,叫魏娘子心里又甜又恼,竟越发觉得愧对他。弄的他便是对妻子解释,妻子也不信。今日方因缘巧合,把埋在心底的话倾诉出来,霎时觉得神清气爽。又见孟豫章一副受教的神色,心里更偎贴。一时间刹不住,拉着好弟子的手,倒了一箩筐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惜全叫孟豫章听成他幼年顽皮捣蛋的故事,也幸而孟豫章尊师重道,句句点头称是,不然魏文明非叫气死不可。

孟豫章从魏文明处上了课,手痒的就要与林贞分享。又不好说的太直白,只好说些伉俪情深的话。林贞微笑,提笔回道:“君一,奴一,家一,万事皆一也!”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孟豫章,倘若我一心待你,你待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小孟童鞋就这样被小林童鞋调戏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46章 美人

孟豫章收到林贞的信,一时怔忪。细细品味信纸上短短的几行字,竟越品越有味道。往浅了说,乃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再一想,并不止如此。他又想起亡母了,那样病倒在床,云淡风轻的安排着父亲去哪处歇息。她总拿着一张纸,把姬妾之名列于纸上,若父亲不自行选择,她便按照名字,如转水牌似的,一个、一个的转过去,似乎一丝妒意都无。孟豫章轻轻抚着“家一”二字,忽然一阵苦笑。他忽然明白,母亲并非不妒之妇,而是有“二”心了。所以,他的家,散了…

孟豫章常有心思也无处诉,他是勋贵,又是读书人,两边都不靠,哪个也不想理他。无人说,便憋在心里,半日都散不去。直行至魏家都没转开脸,叫魏文明抓个正着,笑问:“少年何识愁滋味?”

孟豫章想,魏文明算亦师亦友,无甚好瞒,又有少年人爱炫耀之心,便把林贞的信默下来同魏文明瞧。

魏文明读过二遍,抚掌大笑,道:“你娘子比你强!你还笨的同瓜一样,她却早悟了,日后可要倒葡萄架了。”

谁料孟豫章此时面皮竟厚成八尺,正洋洋自得。

又听魏文明叹道:“我与你岳父也有过几面之缘,此女不肖父呀。”

“你才听了她一句。”

“君子六艺,不学焉敢称儒家门生。”魏文明道,“真个是你岳父说的?”

孟豫章讪笑:“她玩笑话。”

“噎人的本事不错。”魏文明笑道,“更像我这个御史的学生。”

“她还羡慕我有正经师父哩,师父何不指点她一二?”

魏文明道:“拿她的字与我一观。”

孟豫章真个使小厮把林贞的信拿来,魏文明看了一回,道:“字不如你。罢,我与她一本字帖儿去临吧,她的先生不好,字都无根骨。”

“广宁卫有甚好先生?”孟豫章道,“去岁底,道是换了个骑射师父,十分了得。如今比女真部的姐儿都不差。那日写信道岳母看了她一手的茧子差点晕过去,弓箭差点就叫收了,她只得叫我写信过去劝,岳母才回转了。”

魏文明奇道:“你怎生劝?”

“小婿闻女真部女眷皆好生养…”

魏文明哈哈大笑:“你两个促狭鬼,真真天设一对!”

孟豫章乐的有人分享他的小意情思,再有林贞的趣事,偶尔也拿出来与魏文明说上二句,林贞亦要请教学问,顺手敲了魏文明无数张云母片的花样子。魏文明年岁愈大,俞喜孩童。孟林二人虽非幼童,再他看来一样乳臭未干。再叫林贞信里哄上几句,恨不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抖了出来。谁料,这一抖竟抖出一个大麻烦来。

原来林俊盆满钵满的疯赚了一年,年下便当起了散财童子。不单陈指挥使与宣宁侯府打点到了,余者广宁大小官员皆有收益,承平公府也颇得了几样宝贝。更让人叫绝的是,他往魏文明家抬了一千两银子,理由更是光明正大——此乃束脩,尊师重道是圣人教诲,莫敢不从!魏文明叫苦不迭。林贞好学,有信件来,或是学问或是写字,求他指导一二。读书人皆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滔滔不绝几十页的教导回信与她也是有的!林俊个猴儿便抓了把柄,生生砸了一千两!白花花的,现银!待不收,林俊又说的那样磊落;待收,那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孟豫章这乌龙弟子认的,苦煞人也!

幸而魏文明并非拘泥之人,银子虽烫手,却看怎么收怎么使。在家想了一回,便得了主意——恰逢寒冬,他大手一挥,将那一千两悉数与了莘莘学子添置冬衣笔墨。言道:武将尚尊圣人之教导,我等忝为圣人门徒,岂敢落于人后?天下学子,国之栋梁,我等不才,既得浮财,敢不照拂?

一时连清流都赞林俊有古人之风,听的魏文明肝疼,也算他此次名利双手之事中的“白璧微瑕”,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咽。分明是他有古人之风,好端端的众人都夸林俊去了!合着他尽替林俊扬名了!他他他替一个武将跑腿了!魏文明气的只好大年下在屋里捶墙,连画也不得几张。可苦了孟二老爷之流,左等右等都不见新作,这年怎生过得?又有一干要送礼的,也急的跳脚,竟茶饭不思,生生消瘦了几圈。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厢林俊净赚了六七万,抛抛洒洒的去了一半,收获依旧可观。上下之人皆被林俊喂肥,当年考评便是个优,按说要升官。然朝廷法度,四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他不经商,众人吃甚?只得把夏千户寻个由头调开,升他做四品千户。如此能赚,品级恐也到头。索性四品也算高官,正经封妻荫子的上官,多少人闭门苦读,到他这个年岁还未中进士哩。便是少年有成,爬到四品也不知要虚度多少光阴。真应了那句“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如今的世道越发坏了。

经此一事,广宁上下连同宣宁侯府皆过了一个肥年,把承平公府羡慕的眼睛都鼓出血来便是想着林贞早晚要嫁,也忍的满口牙碎。

众人却不知,林俊赚的还不止眼前这些。云母是大头,从未有人拿此物做过窗子。先前还只有金银二色,后来叫他寻着了鳞云母,又添了紫色与浅粉色。嵌在窗子上,真个熠熠生辉。把众人的眼睛都糊住了,几乎无人知道他还做着皮草与丝绸的生意。他从江南进了无数彩缎,贩卖送礼皆是佳物。因云母片的事忙,林俊懒得理论其它,把琐碎生意通交予玉娘管着。玉娘何曾会做生意?林俊也不指望她会,不过是收进库,有些放着,有些拿出来走走礼。

玉娘收拾了一番,想着秀兰将要出嫁,拿了几匹预备添妆。女孩儿家,有嫁妆也要守的住,学些本事是当务之急,这一年便将她接过来,除去家人生日,竟常住了好有一年。也不单与她院子,横竖林贞院里够宽敞,收拾一间屋子住了便是。

林俊使人从江南带回来的料子,还有有几块颜色轻柔,适合女孩儿家的,玉娘一式两份的裁了,与林贞秀兰穿上,姐妹更显的亲香了。然再亲香,终究不是亲姐妹。已进腊月,秀兰要回家过年。林贞无伴,拉着秀兰的手道:“过了年,好歹早些过来。”

秀兰笑道:“我在你家出门子算了。”

“我怕大妗子打我哩!”

秀兰道:“我妈再不舍得打你的。放心吧,我在家也单一个女孩儿,过了年我还来。我们好似那浮萍,谁知日后飘到哪里呢?趁着还没脱根,有一日且聚一日吧。”

林贞道:“竟打禅语了,了不得!薛爷的饭碗掉了!”

说的二人笑做一团,笑完两人彼此嘱咐了几句,秀兰便坐轿回家过年。

林贞幼年常一人独处,今年叫秀兰伴了一年,猛的分开,十分不惯。双福和四喜虽不至沉闷,却恪守主仆之道;三多九如多话也说不上了。怅然望着二门,叹道:“若有个人,总陪着,一日不分离该多好?”

双福扑哧一笑:“好姐姐,你这话,知道的是说秀兰姐姐,不知道的还当你害了相思病想姐夫哩!”

林贞道笑了笑,道:“屋里没意思,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我的好姐姐,冻掉耳朵哩,去园子作甚?白皑皑的一片,有甚好瞧?”

“有绢花粘在树上,衬着白雪娇艳的很。妈妈正忙,我打她那里过,她又分神。我们带上手炉,又穿得厚,哪里冷了。你们若是冷,使人去屋里拿两个披风罩上。我恍惚记得去年两件旧的,做的有些大,你们大约穿得。”

双福和四喜算得了赏,忙谢过。使婆子去拿了来罩上,主仆三人便往园子那头去。

才走进园子,四喜皱着眉道:“那边是谁?天寒地冻的,缩在那里,莫不是贼?”

“青天白日的,哪有贼?”双福笑道,“看是哪对野鸳鸯,叫我去吓一吓!”

林贞早看见了,道:“不是丹旭和二姐是哪个?果然是热恋,多抗冻啊!”

双福乐不可支:“姐姐好巧的一张嘴,热恋,哈哈哈哈哈!”

双福一阵大笑,惊的丹旭二人魂都散了!时下规矩,家仆私相授受的,碰上霸道的主家,打死不论!别人不知,丹旭却知林俊的手段,冷汗都吓出来了。鼓起勇气,扭头一看,竟是林贞三人,没来由的松了口气。领着于二姐上来见礼。

林贞埋怨道:“你们俩也仔细些,叫人瞧见了,大过年的好挨板子么?”

于二姐羞的满脸通红。

丹旭脸亦红了,对林贞做了个揖:“谢姐姐提点。”

林贞看着丹旭那张漂亮的过分的脸,再想想他与于二姐的情谊,分明就是个异性恋,林俊真个作孽,单宠着丹阳多好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只是林贞也不好插手父亲屋里的事,便是同情都不好露在面上,平日里只暗处照应一二。她对仆从素来和气,也无人怀疑。连丹旭本人都不知道。此刻恰好撞见,林贞扫了一眼于二姐干裂的手,从荷包里拿出半钱银子递与她,调侃道:“去买些面脂擦擦。女孩儿的手顶重要,养好了人家才不嫌哦。”

丹旭算是看出来了,合着林贞拿他二人当孩子逗着玩哩。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林贞还不如他大,偏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然若论和气,他丹旭经了多少主人,无一人比的上她。低着头,竟不知能说些甚么。

双福听见林贞笑于二姐,叹道:“姐姐你好意思说人家。”

林贞干笑:“你放心,姐夫将门之后,喜欢英气的!”

双福道:“我又不是没伺候过别的小姐…”

“…”

看着林贞苦着脸的表情,众人都忍不住笑了。林贞叹道:“你们几个没良心的,看在妈妈面前你们也笑!”

众人又一阵笑,林贞自己也笑了,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丹旭:“你也拿着买糖吃吧。”

丹旭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