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五号营地以来,我们第一次摘掉背包,瘫坐在上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以免背包或我们自己掉下这面如陡峭屋顶石板一般的板岩山壁。我们都累坏了,而且我感觉可待因和苯丙胺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咳嗽回来复仇了。

现在只有J.C.的望远镜在外面,所以我们轮流使用他的望远镜,轮到我的时候,我拿起望远镜开始寻找今天妄图杀掉我们的那几个人。从北坳到北部山脊,又到更高处五号营地里闪烁微光、还有虽已倒塌却依然清晰可见的绿色帐篷,我们仔细察看了所有能望见的地方。但都没有发现有人。

“没准儿他们放弃了,打道回府了。”我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一边说。

雷吉摇摇头,伸出手一指,手臂直指正下方。“他们正从四号营地出发,杰克。我看到了五个人。”

“我也看到五个,”理查说,“其中一个似乎背着一个背包,我的步枪挂在这人肩上。这人有可能是西吉尔,除非他带了一个经验更丰富的狙击手来……这还真有可能。”

“他妈的。”让-克洛德轻声说。

“这群混蛋。”我说。我意识到理查不再把望远镜对着下面,而是望着北壁另一边和珠峰最高的顶峰,在研究着什么。“在寻找传说中的横切攀登路线吗?”我说,这句挖苦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是的,”理查说,“肯?欧文斯曾经说过,在两面顶峰之间的山脊线上有一道非常凶险的台阶,从他在坤布谷中的居住地提扬博泽,他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道该死的岩石台阶,就和据说无法攀登的第二台阶一样,而第二台阶就在我们上方的东北山脊那里。不过肯说了,这道山峰之间的岩石台阶只比下坡一侧高出了大约40到50英尺。”

“在那样的海拔高度,那里根本是无法攀登的,理查。”J.C.说。

“也许吧,”理查说,“不过我们也不是非要攀爬那里,让-克洛德。如果我们能翻越这一面的顶峰,我们就可以下山。我们只需要使用绳索从那道该死的台阶下来,然后向下爬到南峰,从那里下山就可以了。”

没有人说话,不过我怀疑其他三个人的想法和我的一样:我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更甭提攀登1英里长的东部山脊和两道主要台阶了——据说,在我们右上方的第二台阶根本“不可能攀登”——更不用说陡峭的顶峰三角岩和真正的檐板顶峰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用不了多久我们是不是就得担心西吉尔或其他什么人会拿着你的步枪朝我们开火了?”我问,真希望能换个话题。

“我觉得那个拿着我的步枪的人会精心挑选时间与地点向我们射击。”理查说。

“这毫无疑问,”我说,“为什么他要这样?”

“因为他和我们都在寻找相同的东西。”理查说。

“逃离纳粹狂热分子的魔掌?”我说。

理查摇摇头。“是梅耶和布罗姆利带在身上的东西。”

“我相信,一年之前,布鲁诺?西吉尔犯了一个错误,他在错误的地方向梅耶或布罗姆利开枪,也可能他命中了这两个人,我很抱歉,雷吉,可在这个地方,在他们的尸体摔下来或被雪崩卷走之际,西吉尔和他们距离很远,根本不可能把他们拉住。”

“我同意,”雷吉说,“这很符合去年嘉密?赤仁从三号营地附近使用德国望远镜看到的情形。他认为他看到东北山脊上有三个人……后来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人。而且他还听到了一声应该是枪响的回声。”

“所以说我们应该到那里搜索,”理查说,“要沿着山脊线。除了马洛里和欧文,几乎没有人登上过东北山脊。”

“我的朋友,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J.C.说,“这三个人就是西吉尔、雷吉的表弟珀西瓦尔和那个叫梅耶的年轻人。”

“是的,”理查说,“我认为西吉尔不会再次犯同样的错误,如果真是另一个人拿着我的步枪的话,他也不会允许他的狙击手盲目射杀我们。如果他们在北部山脊或趁着我们以横切攀登方式前往六号营地的途中向我开枪,那我们的尸体极有可能朝着绒布冰川主区摔下去,掉进沟壑里,或者一路坠向下方,滚过北壁,摔到6000英尺之下的东绒布冰川上。在这样摔下去之后,不管他们要找的是什么,哪怕是一份文件,能保存完整的可能性都非常小。”

“你这说法还真是鼓舞士气啊!”J.C.说。

“所以说,他们并不愿意向我们开枪,除非他们肯定我们不会摔下很远一段距离。”理查说,他一点儿也没有被他自己的推测吓倒,“因此,我的建议是,我们只管一直在这些混蛋上面攀登就可以了。”

雷吉揉搓着她苍白的额头。我不知道她的头是不是和我的一样疼到了极点。但起码她不像我这样咳嗽得这么厉害。

“什么意思,理查?”她问,“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我们都累坏了。”

“我的意思是,不停地爬到天黑。”理查说,一边朝着我们上方的黄色地带和东北山脊看,并且抬高护目镜。狂风沿着那道山脊卷起浪花溅沫般的雪,把飘雪吹离那两道台阶和顶峰三角岩,而那两道台阶和顶峰三角岩看似近在眼前实际却非常遥远。此时此刻,踏足之处都是雪,或者应该说冰爪之下有很多积雪。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异域。在这个异度空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生命存在。

“我们要么是爬上第一台阶,要么是以横切攀登方式绕过去……我们甚至可以通过横切攀登方式沿着黄色地带顶端的那道狭窄山脊线绕过第一台阶——然后向山脊线折返,接下来,去征服该死的第二台阶。”理查接着说,“我们就待在这一面的山脊线下方,这样我们就不会把自己暴露给下面的枪手,然后在最后的顶峰三角岩之下,搭建起雷吉的大帐篷,建立史无前例的法-英-美联合七号营地。”

“这有什么用呢,理查?让不可避免的结局晚来一点点?不需要我提醒你吧,德国人有武器,而我们呢,有的只是信号枪。”

“首先,”雷吉说,她这是在代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理查做解释,“前往东北山脊是能找到我表弟珀西的最佳方式,只有这样才能知道科特?梅耶花了好几个月偷偷溜出欧洲的原因。这非常重要。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可是真正找到他们的概率……”我开口道。

“你连乔治?马洛里都找到了。”雷吉说。

我叹了口气。“那块开阔地那么大。说实在的,我可以说是偶然间发现他的。现在我都拿着望远镜观察了十分钟了,可从这里我根本都看不到马洛里的尸体。他尸体的位置我是很清楚的呀。”

到现在我依旧为我们没有埋葬马洛里而感到难过。

“哦,或许我们也可以偶然找到梅耶先生或者我的表弟呢。”雷吉说,“如果我们能爬上北部山脊,至少就可以走到嘉密?赤仁最后看见他的地方。可是在第二台阶上扎营,理查……如果突然刮起狂风,我可不认为我的圆顶帐篷能顶得住。而且那里接近29,000英尺,将会非常非常冷。”

“你们都忘了一件事儿。”我一边咳嗽一边粗声粗气地说。

“是什么,杰克?”理查说。

“你和诺顿曾经把第二台阶比喻成一艘战舰的舰首,”趁着没有继续咳嗽,我费力地说出这句话,“那是一块100英尺高的近乎垂直的岩石。人登不上那里,就连马洛里也不行。在那样可怕的海拔高度,没人能做到。而且,第二台阶下的北壁看上去太陡峭了,根本不可能以横切攀登方式绕过去。”

“你说的不对,杰克。”理查说,“有一个人就可以自由攀登第二台阶的那块垂直岩石。”

我的大脑不停转动,把欧洲和美国所有伟大的岩山攀登者都想了一遍,琢磨到底谁可以接受挑战,能在这种把人吓得屁滚尿流的高度自由攀登第二台阶,却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就是你,”理查说,“就是你,我的朋友。我们出发吧。”

他再一次背上沉重的包。我注意到,这一次他把氧气罩戴到了嘴上。我们其余人也都如法炮制。理查把两个我们之前留在六号营地的氧气罐放进他那本就超负荷的背包里,这两个氧气罐是满的,非常沉。然后他率先向上攀登那面砾石散布的山壁,朝着特别陡峭的岩石沟壑攀去。经过了这片区域,我们就可以向上穿越黄色地带,尔后进入遍布更多沟壑与岩石的迷宫区域,在那之后,我们就可以抵达狂风肆虐的东北山脊了。

14

穿越黄色地带从而攀上北壁,之后向东北山脊移动,自从我来到珠峰之后,这可以说是最需要攀登技巧的几个地方。虽然斜坡更陡,岩层带来的挑战更严峻,甚至摔下8000英尺陡坡的可能性加大,我们都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有很多条路都可以穿越迷宫般的突出岩石和积雪,而其中大部分都向上延伸到填满冰雪的陡峭沟壑,而且大多数路都通向死胡同,路上还遍布着危险异常的突出积雪和拦住去路的砾石。理查选择了一条路,他认为从那里走最可能到达一道较浅的斜坡,那道斜坡则会通往一道山脊线,而这道山脊线就在第一台阶那块巨大突出岩石的东边不远处。我们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照我看,一来是因为经历了好几个小时的平行攀登,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过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二来是因为在向上攀登陡峭沟壑时,我们全都聚精会神地把冰爪前爪踢进山壁,把我们的冰镐用力凿进我们上方的山壁中,吃力地靠在上面,大口喘粗气(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吸用罐装氧气,所以变得更迟钝了),然后继续沿着各自的路线,先踢冰爪,再走出令人痛苦不堪的一两步。我们使劲儿踢冰爪,结果大块大块的雪直往下掉。理论上,这样很容易导致雪崩,所以没有人愿意跟在后面。我们全都分散向上攀登,没人真正充当这次攀登的领导者,没有人按部就班地攀爬,就算有人失足开始下滑,也不会牵连身边的人。可不管我什么时候看他们,都能看到理查排第一,处于最上面,他是负责开路的那个人;第二个是让-克洛德,随后是我,接着是帕桑,最后则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她跟在她的夏尔巴人朋友身后向上爬,至少落后于他15英尺。

就在我们快要攀登到这道雪沟最陡峭部分三分之二高度之际,雷吉跌倒了。

那一刻,我正靠在我的冰镐上,低着头,视线越过我的靴子,看着正下方,所以我看到她脚下一滑。她穿着冰爪的右脚踢进一块岩石,而这块岩石貌似是雪下一块坚硬砾石的凸出部分,在攀爬这道沟壑之际,很多次我们都用这样的砾石尖来当踏脚点,可事实并非如此。这块松散的石头从雷吉脚下滚落,她的身体一侧重重摔到山壁上,氧气罩嘶嘶响着从她身上掉下,她立刻向下坠去。

她真是好样儿的,在猛烈的摔落过程中,她紧紧握住她的长冰镐,然后翻滚身体,面部冲下,使身体保持稳定,随后把宽阔的斧刃凿进山壁,开始自我防滑。这完全是一名技艺娴熟的登山者才有的身手,所有动作都在瞬间完成,显得既自信又优雅。

可那个12爪冰爪真该死,在过去几天的攀登中它的作用是那么大,可此刻在她下滑的时候冰爪陷进了雪中,爪尖陷得很深,使她整个人反转过来,长冰镐从她的双手中飞了出去。

此刻她正头冲下沿着沟壑向下滑去,而下面则是陡峭的斜坡和尖厉的岩石。帕桑迅即转过身来,开始迈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步沿着陡峭的雪沟向下走去,可他绝无可能截住她。现在她已经摔下了三分之二的距离,正在加速坠向一道100英尺的陡坡,那道陡坡之下,就是那片宽阔的集水盆地的高点,而我正是在那个盆地底部找到了马洛里的尸体。过了那个高点,她就会不停地向下坠落,直至粉身碎骨,可怕至极。

这时,凯瑟琳?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做出了惊人之举。

她并没有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用戴着手套的手无助地去抓冰雪来延缓她越来越快的下跌趋势,而是继续沿着越来越宽的沟壑滑坡旋转下坠。不过不知怎的,在她骤然跌向那道陡坡时,她的背包一直好端端地在她身上。她极为敏捷地把手伸向后面的背包,然后拉出两把J.C.设计的短破冰锤。她之前一直用带子把破冰锤牢牢系在装水瓶的侧袋上方。

眼看着雷吉就快坠下北壁最陡峭的悬崖,这时候她确定系破冰锤的腕带已经绕在了她的手腕上,然后使用一把破冰锤的尖端使自己旋转起来,从而可以变成头冲上的姿势,接下来,她扬起两条手臂,把镐头深深插进冰雪之中。在像这样快如闪电的三次劈凿之后,她不再旋转了,可依旧向下滑去。

她又拿着破冰锤劈凿了两次,运用上半身的力量,使破冰锤的尖端深深插进冰雪中,此时她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也都深深插进了冰雪里,就这样,她下滑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停住了,此时她距离下方的那道斜坡只有几码远,而斜坡之下就是整个北壁。

穿着冰爪的理查和帕桑不停地跳跃着向沟壑下方赶去,情况异常危险,不一会儿他们就下去了,而我们痛苦不堪地爬上来时则用了整整大半个钟头。他和帕桑下到雷吉的身边,她依旧四肢展开躺在那里,脸冲下埋在雪中,冰爪扬起。我和J.C.几乎在同一瞬间转过身,想去找他们,可是理查冲我们大喊,让我们留在原地,因为我们损失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过了一会儿,雷吉坐了起来,帕桑用绑着冰爪的登山靴给她提供了一个搁脚物,让她坐在雪上的时候不致滑倒,很快她就拿着热水瓶喝了点儿理查之前煮的热茶。

现在依旧没什么风,所以在这道近乎垂直的斜坡上,雷吉在我们下方将近100英尺的地方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和J.C.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真笨,真笨,”她一直喃喃地说,“笨死了!”

帕桑正给她仔细检查,把手伸进她的外层衣物里,触摸她的手臂、腿和躯干。看他这样子,我真后悔自己不是医生。然后他告诉我们,除了一些擦伤和挫伤,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应该安然无恙。

“我们得看看你的脚踝。”理查非常担心地说。人从陡坡上滑下来,如果冰爪把人掀翻,脚踝往往就会扭伤或折断,又或者摔断小腿腿骨,就像我们曾经在乔治?马洛里的尸体上清清楚楚看到的一样,而且他死的时候甚至还没穿冰爪呢。正是他那双沉重的登山靴引起了胫骨有创骨折,我们还曾经看到了他白花花的骨头。

在这两个人的帮助下,雷吉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晃了晃,抓住帕桑的大手后总算站稳了,然后她说:“很疼,我是说我的脚踝,不过没有扭伤,也没断。”

就在这时,帕桑跪在她面前,好一会儿都没起来,我以为他这是在祷告呢,然后我意识到他只是在把那位女士的冰爪带子重新绑紧。

“你的长冰镐找回来了。”理查说着将之交给她。

雷吉皱皱眉,我靠着冰镐站在斜坡上距离她100英尺的上方,她的侧脸清晰可见,她说:“这不是我的。”

“肯定是你的。”理查说。“这把长冰镐弹到了距离那道沟壑右边底部约20英尺处的地方,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雷吉指了指。“我的旧冰镐在那儿,就在这道沟壑的中间位置,半埋在雪里。我居然松开了冰镐,简直笨死了。这是一把新的申克冰镐。”

“你并没有松开你自己的长冰镐,夫人,”帕桑医生说,“它是自己从你的手中扯掉的。如果你绷紧系住长冰镐的腕带,就像你拉紧系在短破冰锤上的腕带一样,在猛烈的扭力下,你的手腕肯定会断。”

“是的,”雷吉心不在焉地说,“可这把长冰镐是谁的?看上去像是全新的,可是木杆的颜色比我的还要深。而且木杆上方约三分之二处还有三道刻痕。”

“三道刻痕?”理查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极了。他从她手里拿过冰镐,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望远镜,开始仔细观察我和J.C.所站的那道沟壑右边的一个较窄狭沟。我这么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每多站一秒,就更冷些,脚尤为如此。

“那里有东西。”帕桑说。

“是的。”理查说,“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这两个高大男子各站一边,扶着雷吉,她穿着冰爪走了十几步,然后他们三个人开始平稳地向上攀登,不过并没有朝着那道我们快要翻过的沟壑爬去,而我和J.C.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我们右边那道更窄、更陡峭的沟壑才是他们的目的地。有个人抑或有具尸体正在那里等着我们去一探究竟。

15

我耍了点儿小聪明,所以我第一个到了另一道沟壑里的那个人身边。我没有像让-克洛德和其他人那样采取明智的做法,先是从我们所处的那道沟壑爬下去,然后再爬上那道相邻的狭沟,而是拼尽仅余的那点儿力气,自由翻过了横亘在我们所处的沟壑与旁边那道沟壑之间9英尺高的砾石岩脊,落到了那里的雪中。我狂乱地摆动双臂,飞快地把冰镐牢牢凿进山壁里,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不过我这种不经大脑的冒险倒是让我先于其他人几分钟来到了尸体边上。

那尸体就在那儿,我立刻就看到它了。而且,虽然在死尸方面我的经验有限,可我还是看出来这具尸体有点儿怪。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人,仿佛他曾经坐在一块平坦岩石上,而这块岩石就在他最后安息地的上方几码远处,这之后他终于翻滚下来,呈现出一个僵硬的坐姿。

这是一位英国登山者,这一点毫无疑问。和马洛里一样,他的背上也没有氧气罐或氧气罐背架,他的诺福克夹克外面套着一件厚外套,现在已经被风撕扯成了碎片,还有几层清晰可见的羊毛衣,在他的脑袋右侧有一些皮摩托头盔或飞行头盔的残片,这些残片非常奇怪地堆积在一起,边上还有大羊毛帽子的碎片在不住摆动。他没有戴护目镜,一张脸露在外面。

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觉得这具尸体的姿势奇怪,是因为已被冰冻的他呈现出一个前倾的坐姿,双手握在一起,手指紧扣,要么是在祈祷,要么就是让双手保暖。他的双手挤按在膝盖中间,两只手靠得如此之近,仿佛那只是被冰冻住的一块东西。

我咬着牙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脸。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或许还非常年轻,尽管被珠峰高海拔的狂风和烈日侵蚀了至少一年,他的脸已经变得非常怪异了。我依旧可以看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标准氧气罩的挤压下,他笔挺鼻子的鼻梁附近和曾经必定是线条优美的嘴唇的两边都留下了深深的压痕。其实看着他的嘴我就感觉很是不安,因为不管是临死前的呐喊,还是死亡造成的肌腱紧缩,反正他的口张得很大,呈现出奇怪的样子,枯萎的嘴唇向外翻起,距离白色的牙齿很远,棕色的牙龈线裸露在外。

他的眼皮闭着,双眼似乎深深地下陷,仿佛眼球已经没有了,雪霜积聚在他的枕骨眼眶里。这张曾经年轻英俊的脸的右侧几乎完好无损,只是从他的脸颊、前额和下巴处悬挂着一些非常奇怪的半透明条状皮肤。他左脸上的皮肉被割开了,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他摔下来时划破的,可就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乌鸦落在这具冰冻的肉体上,用嘴啄开上面的皮肉,啄食底下更为柔软的组织时造成的。就这样,这个可怜人的左边颧骨、左边脸上的所有牙齿和一道道呈褐色的韧带和肌肉组织就都露在了外面。看上去真像是这具尸体的那侧脸正咧着嘴冲我笑,我得承认,那副景象搅得我心神不宁。

他的一半额头和头皮并没有挨着移位的摩托头盔和羊毛帽子,我看到那里的头发很短,而且金灿灿的,透过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的护目镜看出去很像是白色。我把我的护目镜拉上去一会儿,以便能看得更加仔细,这时候我看清了,那依旧向后梳的短发就是白色的,不过这当然是因为一年来暴露在这么高海拔的强烈紫外线之下,他的头发被漂白成了这个颜色。保存完好的右脸上有一层白色须茬,不过背阴处受损的左脸下颚线附近的须茬依旧是金色的。

我向四周看,想找找有没有背包和摔落时其他被摔成碎片的残余物,不过这具尸体就只背了一个小帆布防毒面具袋,从脖子上垂挂在身前,和乔治?马洛里的情况一样。我挣扎着把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感压下,再次把氧气罩放在摩托车头盔上,把流量阀调到低挡,吸了几大口氧气,好让我的脑细胞再次活跃起来。

我的四位登山同伴踢着冰爪爬上了这道沟壑的最后几码,在我身边站定,这时候我从尸体边上退后了几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与其说这是我们有意在对脚边的这位死者表示哀悼,倒不如说是我们都在呼哧呼哧喘气。可以稍后再哀悼死者……现在,我正如饥似渴地吸着加压氧气罐中的氧气,现在的流量正适合15,000英尺的海拔。然后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希望甩脱在我越来越窄的视觉锥面里短暂跳动的黑点。在这个漫长无尽的星期里,自由攀越位于28,000英尺之上的岩脊可算不上我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儿。

我把我的氧气罩拉下来。“是你的表弟珀西瓦尔吗,雷吉?”

雷吉看着我,仿佛觉得我在开玩笑。然后她看出我居然是认真的,便摇了摇头。之前从斜坡上摔了下去,几缕漂亮的蓝黑色秀发从她那个内衬皮毛的皮质飞行头盔里掉了出来。她也把厚重的护目镜抬到眼睛上方,我想她这样做是方便观察尸体,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比以往的颜色更深了,摄人心魄。

“看起来这人死的时候也就二十岁出头,”雷吉说,“我的表弟珀西去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而且,珀西的头发,我是说珀西生前的头发是深色的,比尸体的头发长,而且他留着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演出《黑海盗》时留的那种稀疏的黑胡子。”

“那么,这个人是谁?”

“先生们,”雷吉说,她的声音悲伤至极,“你们眼中所见的正是二十一岁的安德鲁?科明?‘桑迪’?欧文的遗体。”

让-克洛德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做。

我把我的氧气罩向下拉,以便可以说出话来。“我不明白了。我是在700还是800英尺的下方找到的马洛里……不过欧文的身上也有根绳索。而且也是在距离尸体相当近的地方断的……”我没有说下去。

理查四下看看。“你是对的,杰克。”他说。这里高达28,000多英尺,风依旧非常非常小。“马洛里不是从此处掉下去的,并没有滚下黄色地带和那些没有轮廓的山脊及岩石,否则他的尸体的受损程度要严重得多。”

“当时他们没在一起?”让-克洛德问。他的语气夹杂着不同意的意味,这语气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夏蒙尼登山向导的语气。

“我觉得并非如此。”理查说,“依我看来,他们失足落山的地点在此处之下很远的地方,应该是在黄色地带和那道山脊线下方,就在那些岩石沟壑区域中的某个地方。其中一个人先摔了下去,而且难以置信的是,我觉得先摔下去的那个正是马洛里。”

“理由呢?”我问。

“因为欧文膝盖上的伤。”帕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曾是浅色现在已经变成脏兮兮的绑腿上方的衣物都已经撕破了,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斑斑血迹,裸露在外面的膝盖已经成了一堆粉碎的软骨。

“这能证明什么呢?”我问,然后把氧气罩放好。

“证明欧文只摔下去了很短一段距离,而马洛里摔下去的距离较长。”理查说,“不过注意一下,那根八分之三英寸粗的登山绳断裂的地方距离欧文的尸体只有10英尺,和马洛里的情况一样。因此,据我推测,绳子是被尖厉的岩脊割破的,不过他们先是被撞出了内伤,之后绳子才断的。”

“这就是他们的死因?”雷吉问。

“不,”帕桑说,“马洛里先生的死因有两个,一是摔伤,二是夜里的温度太低了。不过,正如我们都亲眼得见的那样,我认为,就算不是因为断腿带来的巨大痛苦,就是因为头部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所以他失去了意识,而且他不是在几秒钟之内失去了意识,而是过了几分钟之后才这样的。至于欧文先生,我相信他是从他站的地方被拉下来的,或许是这里下方某处砾石上的保护位置,在并不长的坠落途中,膝盖被摔得粉碎,相当相当疼,顺便说一句,膝盖粉碎可以说是人体能承受的最疼的伤之一。不过,一来绳子断了,二来或许是听到了马洛里先生在长距离坠落过程中的叫喊声和岩石滚落声越来越小,所以欧文先生向上爬了几码甚至几百英尺,来到了这里,然后他在黑暗之中坐了下来,最后被冻死了。”

“他为什么要上山?”让-克洛德问,“六号营地就在东边山下几百码远的地方。”

“还记得吗,马洛里先生和欧文先生都没有指南针。”帕桑轻声说,“或许马洛里先生在摔下去的时候,正在领头穿越黄色地带下面的岩石迷宫区域,可在绳子断裂之前,他把欧文先生拽下了他的保护位置,致使欧文先生摔断了膑骨。”

“膑骨?”J.C.说。

“就是膝盖骨。”帕桑说。

“可是,”让-克洛德继续刨根问底,“马洛里已经掉下去了,欧文为什么要向山上爬啊?”

“或许是因为靠近山脊的这里还有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丝光线,而欧文被冻坏了,认为到这里来会让他多感受几分钟温暖,可以多活几分钟。”雷吉提示道,“先别管别的了,我找到了他的笔记本。”

她拿出了欧文的笔记本,这个本子在欧文的诺福克夹克胸袋里,而不在那个防毒面具袋中。

我们都围拢过去。正如我们以前所见,桑迪?欧文的拼写简直糟糕透顶,而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失读症患者,可在这个本子上,他使用一支钝铅笔写的大多是缩写语句,读起来简直像是在解译德国密码。

我再次拉下氧气罩。“‘dsdkd 1st btl 3.48 m. in2 asnt aft V jt blw 1st st aft u fl fl 2.2l alwy’是什么意思?”

回答的是让-克洛德。他辨认桑迪?欧文那些缩写潦草字迹的能力并不比我们其余人高超,可关于乔治?芬奇、桑迪?欧文、他自己以及他父亲改良过的氧气罐,他却是行家。“离开五号营地,攀登了三小时四十八分钟后,丢弃第一个罐——氧气罐,”J.C.译解道,不过他还没有翻译完,“丢弃位置在第一台阶之下,”他继续道,“一路上都使用最大流量2.2公升。”

“应该就是这意思,”理查说,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敬重,“如果那天早晨他们从五号营地开始一路上都把流量开到最大,那么他们就会在快到第一台阶的时候扔掉第一个空氧气罐。”

“他们带了几罐氧气?”雷吉问。

理查耸耸肩。“没人能肯定。不过还记得马洛里口袋中那些用精致手帕包裹的信吗,其中一封旧信的边缘有很多数字,根据那个记录,我推测他们最后带了五罐氧气。”

“我的天,”雷吉轻声说,“有了五个氧气罐,在日出前后出发,他们完全可以登上珠峰峰顶,而且还有足够的罐装氧气供他们至少再次翻越第二台阶。”

“最后两条记录是什么意思?”理查问。

“‘M lft R in btfl pls. bf vry prd. acd cnt b hlpd/Mslrp sn. ne hts bt nt as much as bee4. m sbfc hts mr. nt. mny srrs. Btifl. Vry vry cld noiw. Gby M I lv u an F and H nd Au TD. Im sry’。”

理查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的手指咯咯作响,仿佛是要穿透厚厚的连指手套。“马洛里把露丝的照片留在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俩非常自豪。出了意外,没有救援……马洛里摔下去了,绳索断了。”

“最后一部分说的是什么?”帕桑一边问一边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看笔记。他指着“ne hts bt nt as much as bee4. m sbfc hts mr. nt. mny srrs. bfl. vry vry cld noiw”这一行。

“‘膝盖很疼,可不像刚才那么疼了’。”雷吉翻译道,她已经掌握了弄懂这位死者的缩略法的窍门,“‘我的……’”看到“sbfc”几个字母时她停顿了下来。

“‘晒伤的脸’?”理查提示道。

雷吉点点头,叹了口气。“‘晒伤的脸疼得更厉害了。夜里。漫天星斗。美不胜收。现在非常非常冷。’”

我不愿意尖叫出声,所以只好透过厚护目镜牢牢注视着死者。他的脸没有任何变化。

“这部分呢?”让-克洛德问,指着最后一部分乱七八糟的笔记:Gby M I lv u an F and H nd Au TD. Imsry.

理查和雷吉看了看对方,理查点点头,然后雷吉用紧绷却很平稳的声音翻译道:“永别了,妈妈。我爱你、爸爸和休——这是桑迪的哥哥——还有……‘T.D.姑妈’,”雷吉停顿一下,“T.D.姑妈。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了。此人教名为克里斯蒂娜,在茶园吃最后的晚餐时他两次提到了她。接下来就是……‘我很遗憾’。”

*

“可是,在他们一路穿越这些壁架和沟壑的时候周围必定是漆黑一片,没有月亮,”理查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护目镜才会被放在袋子和衣兜里。”

“这他妈的……全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纯属推测。”让-克洛德说。

“是的,我的朋友,”理查说,“不过有一点很令人满意,那就是我们或许找到了他们登顶的证明。”

“是什么?”我问。

“桑迪?欧文写了,马洛里把他妻子露丝的照片留在了一个美丽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让欧文和马洛里俩人都非常骄傲。在我听来,这就是在含蓄地宣布他们登顶了。”

“也没准儿是马洛里把露丝的照片留在了他们登上的最高处,但那个地方不是顶峰,”雷吉说,“那里是他们的折返点……到了这个地方,他们认为不得不回撤了,否则天一黑,麻烦就大了。只要是在第二台阶上方,所有地方的风景都堪称美景。”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我说。

理查瞧着我。“除非我们尝试用横切方式攀登双峰,”他说,“并且在更高的地方,在上方的北峰,找到露丝的照片。”

听了这话之后没有人说话。我意识到我们全都交叉双手站在那里,仿佛是在为桑迪?欧文祈祷。正像我前面提到的,我们肯定会为他默哀的。

“我真遗憾那些该死的乌鸦吃了他的脸。”我突然说。

“它们并没有啄食他的这边脸。”帕桑医生说。他摘下两层连指手套,用带着薄薄一层手套的手指着从桑迪?欧文右脸上悬垂下来的奇怪透明线条。“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因为严重晒伤而剥落的皮肤,”帕桑说,“特别是因为氧气罩深深陷进了嫩肉和晒伤的血肉里,所以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天,肯定极度痛苦。”

“欧文肯定不会抱怨的。”雷吉断然道。

理查眨眨眼。“我差点儿忘了,去年你在你的种茶场见过他。”

雷吉点点头。“他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相比乔治?马洛里,我对他的好感要多得多。”她指着他肩膀上的防毒面具袋和超大尺寸的诺福克夹克口袋,“我们应该看看他带了什么东西。”

“请饶恕我们,桑迪。”理查说。说完他就打开了防毒面具袋的口袋盖,开始把东西一样样翻出来。

*

和马洛里一样,他只带了一些私人物品,包括几厅喉糖、一些纸、同样的用来连接氧气罩的皮带,不过还有一个又小又沉的相机。

“我想这就是乔治?马洛里的柯达袖珍相机了。”理查说。

“的确是的,”雷吉说,“去年三月,在他们出发前一夜,我在布罗姆利种茶场举行送行晚宴,他曾经给利顿夫人和赫尔迈厄尼的姐姐托妮?内华丝看过这相机。”

“大伙儿都把护目镜戴好吧,”理查说,“雪太亮了。”他把那架柯达袖珍相机给我们传阅,只说了句“别弄掉了”。

相机很小,是黑色的,比一盒沙丁鱼罐头大不了多少。欧文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东西放进其中一个超大号衬衫衣兜里,可出于某种原因,他选择把它放在帆布防毒面具袋子里。在对待文物方面,J.C.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相机上有一个皮腔,连接着可折叠且带铰链的X型金属连接架,他一下子拉开了那个皮腔,相机立马就展开了。这个机械装置如此轻易就被打开了,仿佛它并不曾在珠峰28,000英尺的地方经历过季风肆虐的夏季、漫长无比的冬季和气候恶劣的春季。

这款相机没有取景器。若要拍摄照片,人只要把展开的相机举到齐胸高,然后低头看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棱镜。快门开关只是一个小小的控制杆。从机械方面来讲,这款柯达袖珍相机就是一部傻瓜相机。

J.C.依旧把相机举在齐胸高的位置,向身后的山上退了一步,拉开与我们五个的距离,之所以说五个,是因为也算上了桑迪?欧文的尸体。“画面是上下颠倒的。”然后他说:“大家一起说茄子。”

理查刚说了“不要,我们……”几个字,J.C.便已经按下了快门。

“可以用啊,”让-克洛德说,“真应该好好表扬柯达公司一番,或许我该给他们写一封宣传推荐信。”

“在这样的时刻你怎么还能开玩笑。”雷吉说。她的声音很轻柔,可J.C.却耷拉着脑袋,活脱一个刚受完斥责的小孩子。我们谁都不愿意惹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不高兴。

“如果胶卷格上有画面,”理查疲惫地说,“你或许已经把它二次曝光了,那张照片也就毁在了你的手里。”

“那倒不会,”让-克洛德说着把护目镜戴好,“我早就注意到那个推进胶卷的小法兰了,并且把它放置好了才去给你们拍照片。这装置居然没被冻住,真是太神奇了。”他冷静地看着理查,“如果这是马洛里的相机,为什么欧文先生会把它放在他的包里?是不是他们俩各带了一架柯达袖珍相机?”

“根据诺顿和约翰?诺埃尔所说,”理查说,“只有马洛里有一架柯达袖珍相机。在最后的两天里,欧文应该从四号营地带了几架相机,包括诺埃尔的其中一架微型电影摄像机,不过他的衣兜和斜挎包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理查沮丧地摇了摇头,桑迪?欧文的尸体似乎带给了他深深的压抑感,虽然他从不曾见过这个人。然而,他突然又高兴起来,抬起头来,护目镜下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一个人如果想用柯达相机给自己拍照,他会怎么做呢?”他几乎是有些高兴地问道。

“交给别人给他拍照!”雷吉飞快地给出了答案。(我注意到,虽然现在氧气让我的思维加快了,可雷吉的思考速度还是比我的快。)

“如果他们登上了顶峰,”J.C.插话道,“那么马洛里肯定会先给欧文拍照,然后把小相机交给欧文,请他给自己拍。当时欧文可能顺手就把相机塞进他自己的包里了。这完全说得通。”

“我们得拿走这架相机。”理查说。

“如果我们拿走相机,”雷吉说,“那么我们也要把桑迪?欧文写的临终遗言拿走,交给他的母亲和其他几位家人。”

“我们可以做到,”理查说,“但前提是我们找不到珀西瓦尔表弟和梅耶,还有他们的……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吧……而且我们必须在一段时间内对这次探险守口如瓶。不过你还是把笔记本拿走吧,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如果未来几天内我们命大活了下来,并且在一切告一段落之后可以谈论这次探险,那么我还有所有人就都会想知道,马洛里和欧文去年到底有没有登顶珠峰。”

“给你,杰克,”理查说,“我来保存欧文的笔记本。你拿着相机。我敢打赌相机里面有曝光的底片,这可以解答马洛里和欧文去年是否登顶这事儿的所有疑问。”

“为什么是我?”我说。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把马洛里的相机放在身上,我就感觉非常不安,仿佛那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因为你背的东西最少,还因为我觉得你会在这次珠峰攀登探险中活下来。”理查说。

16

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自己能登上珠峰28,000英尺高的东北山脊,但是,当初,我幻想着踏在上面的感觉时,总会想象我们三个人庄严地握手,或者像兄弟般的互相拍打着后背,或者只是从世界最高的地方看着这个世界。

结果,真的登上这道山脊后,我们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动都不想动了。过了好一阵,让-克洛德踉踉跄跄地走到附近的岩石旁边,将他的氧气罩扯下来,吐得一塌糊涂。帕桑只是盯着南边,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似的,我们开始休息了,将氧气罐开到2.2公升的最大流量,吸了更多的氧。我、理查,还有雷吉用望远镜往底下看去,想找到那几个正在苦苦寻找我们,要将我们除之后快的德国人。

“他们在那儿呢,”我指着那边说,“一共是五个人,刚刚朝黄色地带上面的冰缝出口爬,在我们六号营地西北300英尺远的地方。他们只要三十分钟就能到达我们所在的山脊。”

“看到了吗?”我问。

“是的。”

我甚至能看清楚那个领头的登山者了,从他登山的进度和简短停顿的时间判断,那人应该是五个人中最强壮的一个,他的胸前还斜挎着一把步枪。“你觉得那人是布鲁诺?西吉尔吗?”我问理查。

“我怎么知道,杰克?”理查没好气地说,“他们全都穿着白色的冬季作训服,戴着兜帽,护目镜下还系着白色的围巾,要么就是戴着面罩。这么远的距离,我怎能认出是不是西吉尔?”

“可是,你觉得会是他吗?”我说。

“应该是的。”理查说着将望远镜放了下来,那玩意儿在厚厚的皮带上晃荡着。“他是他们的头儿。也是最出色的登山者。他一心只想找出我们,然后将我们干掉。他登山的时候透着一股莫名的杀气。是的,我想应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