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站长和协管员一听都有点傻眼,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只是个法医,勘查现场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谨慎,对自己的权力都十分约束,更不要说越俎代庖了,所以“统一安排”她是万万不会做的,给刘思缈打了个电话,刘思缈正在开会,但还是一两句话就把工作讲得明明白白:“封锁车厢,车照开,回库后再让地铁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刘思缈说的,蕾蓉让那两个警察在车厢里保护现场,值班站长好说歹说,才把那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妈妈劝出了车厢。

“我的孩子啊!好惨啊!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把他从我怀里扯到地上,然后那么多疯子,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了啊!都怪我没有抱紧他啊!”

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的哭叫声还是那么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婴儿尸体,不用做解剖,也能准确鉴定为挤压机械性窒息死亡:尸身上凌乱的各种鞋印印证了那个妈妈的话:“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叹了口气,走出车厢,车门依旧喘着粗气关上,列车开动起来,在身后掀起一阵热风。

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

地铁列车里诡异的命案。

“方式?”

“我不会你们那专业词汇,大约是…东方快车式的吧!”

当这段对话在脑海中突然浮泛出来的时候,蕾蓉不禁打了个哆嗦!东方快车式的?岂不就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吗?在那部小说里,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经过详尽的调查,在小说的结尾揭发出了骇人听闻的真相:同车厢的十二位乘客,每一个都和作恶多端的雷切特有过旧恨新仇,因此他们相约聚集在东方快车上,每个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难道刚才车厢里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杀人——不可能!这太不靠谱了,那挤成沙丁鱼罐头似的人们,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迟到…再说对一个婴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所以,婴儿的惨死虽然已经够蹊跷的了,但是比这还要不可思议的,是对话的那两个人,他们怎么能在事情发生前准确地预测到婴儿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对值班站长说:“带我去一下机房,调出刚刚出事这趟车乘客下车的监控视频给我看。”

值班站长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协管员带着个穿着很时尚的女孩子走了过来:“站长,她说找你有事。”

女孩嚼着口香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听说踩死了一婴儿是吗?当时我就在出事的那个车厢里面,有个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说一声,不过我说了你八成不信。”

值班站长很无奈地道:“你先说来听听。”

女孩说:“出事前,我旁边有俩人对话,好像是预测到那婴儿要死似的。”

站长正想轰她走人,蕾蓉却将女孩拉住道:“我也听见了!你还记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女孩偏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描述不出来,但是要让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认出他们。”

蕾蓉说:“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机房来吧!”

她们站在风箱声音奇大的电脑机房里,请工作人员调出列车进站后的监控视频。从视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车厢的车门打开的一刻,无数的人蜂拥着往外冲,画面一时间变得非常凌乱,所有人的面孔都像电视天线撞歪了一样扭曲变形。时尚女孩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也没找到想找的人。

“会不会他们没有下车,后来被疏散到别的车厢去了?”值班站长问。

蕾蓉摇摇头:“他们要是真的能那么精确地预测到一个人的死亡,必然和凶案脱不了干系,为了防备警察的排查,他们逃跑还怕来不及呢——这样,调出同一时间南通道口的监控视频。”

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没有从南通道口离开,但是在一大堆攒动的脑袋中,时尚女孩仍然一无所获,她失望地摊开了手。蕾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别那么着急放弃。”然后让工作人员再调出北通道口的监控视频出来。

“就是他们!”这回,图像刚刚播放出来,时尚女孩就兴奋地指着显示器说。

回拨、暂停。这回蕾蓉看清楚了——准确地说,其实也看不大清楚,只约略看出两张一掠而过的人脸。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面孔被向上翻起的风衣领子和络腮胡子遮盖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被墨镜挡住了许多,只能感觉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个年轻人,个子比较高,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

那小伙子长了一张煞白煞白的脸,咒那司机说“我看你活不过今天早晨”,结果那司机真的就出事了…

难道他就是那个预测了穆红勇死亡的人?!

在短短数天,他就做了两次死亡预测,而且精准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值班站长看蕾蓉两眼发直,以为她是嫌监控画面不清晰,苦笑道:“您也知道,公共设施的质量都一般——这视频监控系统也不例外。”

“不要紧。”蕾蓉说,“车厢里面的监控视频,你们这里没有吧?”

站长摇摇头:“那只有地面控制中心才能调取。”

“好,你让他们调一下出事车厢内部的实时监控录像,看能不能提取到这两个人的清晰相貌,提供给警方。”说完,蕾蓉又特别叮嘱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记者肯定要采访的,你注意保密,特别是关于那两个人预测死亡的,绝对不能传播出去,否则会引起大范围恐慌——”她对那个时尚女孩说:“你也一样!”

时尚女孩点了点头。

事情到了这里,自己作为一个法医,已经介入得太多了,剩下的工作应该交给刑警们完成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蕾蓉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把那两个人的照片拍了下来,然后和站长告别,沿着通向北通道口的楼梯,向地铁站的外面走去。

这时,整个城市已经清醒过来了。拥堵不堪的马路上,噪杂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但声音都懒洋洋的,不是催促,而是百无聊赖中的发泄。无论小轿车里的司机,还是公交车上的乘客,脸孔都一样的呆滞和木然,仿佛也在地铁车厢里窒息着。不时有电动自行车像花样溜冰一样从凝滞的车流中穿梭而过,令人想起池塘里轻盈的水黾。天空亮得像要起皮疹似的,但是没有太阳,城市笼罩着病恹恹的铅灰色。

旁边有个报刊亭,一个中年人正在把新的报纸铺上摊。蕾蓉走过去说:“您好,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说着把手机拍摄的照片递给他:“您看一下,这两个人您见过没有?”

中年人看了看:“见过啊,就几分钟前吧。”

“他俩往哪边走了?”

中年人把手一指,那里耸立着一排排浅灰色的六层小楼。

蕾蓉道了谢,向楼群深处走去,但是没走多远,她就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圆形花坛边停住了脚步。这个约摸建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楼群,被苔藓、爬山虎和遮天蔽日的大树逐个层次地覆盖着,每个角落都那么的阴暗、潮湿和死寂。她知道不可能找到那两个人了,尽管她那么真切地感到,他们就在这附近,就在某个楼门某个楼道或者某个房间里,透过窗户缝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昂起头来,缓缓地扫视着,她想如果他们在,一定会看到自己逼问的目光——

你们是谁?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第五章神奇断死师的历史

凡因病死者,形体羸瘦,肉色痿黄,口眼多合,腹肚多陷,两眼通黄,两拳微握,发髻解脱,身上或有新旧针灸瘢痕,余无他故,即是因病死。——《洗冤录·卷之四(病死)》

“你怕什么?我们又没有犯法。”

黄静风坐在台阶上无精打采地问,很长的两条腿呈“八”字形撇开。

这里是一栋老式楼房三层的楼梯拐角处。楼和人一样,上了年纪之后总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馊气,仿佛是置身于一百个湿淋淋的墩布中间,多待一秒都会让人觉得身上在发霉,所以黄静风才很不耐烦。他实在不能理解段石碑为什么七转八转带他来到这个地铁旁边的陈旧社区,还躲在楼道里不敢出去。

段石碑站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向外面巴望着,目光阴冷。

今早八点半,不多一分不少一秒,黄静风赶到了距离医院最近的地铁站,正在张望,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见穿着黑色风衣的段石碑站在身后。

然后,他跟着他走进了旁边一个自行车棚里。

“真没想到,你居然做对了我留下的作业题。”段石碑的络腮胡子里滑出一抹笑。

“你说‘环境和停尸间差不多,只是所有的尸体都是站着的地方’——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最合适了。”黄静风说,“一具具运行着的棺材,里面挤满了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面色的家伙。”

段石碑点了点头:“今天是上课的第一天,你不需要行拜师礼,我也不和你讲什么课堂纪律,有用的教学都来自于实战,所以咱们去挤一挤早高峰的地铁。我希望你能在车厢里告诉我,你身边的人哪个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死去?还有,他的死亡方式是什么?”

“这…这个…”黄静风有点瞠目结舌,“挖耳朵还得有个耳朵勺呢,你什么工具也没给我,什么招儿也没教我,我怎么能说得出、说得准呢?”

段石碑盯着他的眼睛:“因为我信不过你。”

“啊?”黄静风有点没想到。

“没办法。”段石碑耸耸肩膀,“我给你讲过,断死师这个职业最需要的是天赋,在上周五的早晨,你确实在我面前表现出了对死亡惊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但我怎么知道你这天赋是一过性的还是持久型的,天底下哪个老师不希望做长线投资呢,所以我要再考察一下你的天赋,看看它有没有失灵。”

“随你的便。”黄静风无所谓地说。

于是,他们下了地铁,黄静风发现段石碑每走几步就会忽然把头埋得很低,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反正他还是老样子,昂着个脑袋斜睨着往来穿梭的人们。在车厢里预测了那个婴儿的死亡后,列车到站,刚刚打开车门,段石碑就拉着他冲了出来,一路向出站口走去,脚下像生了风一样迅疾…

现在,他们待在楼道里,面对段石碑的躲躲藏藏,黄静风不得其解,问了几遍,段石碑也不做声,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一杯开水都晾凉了,段石碑才开口说话:“我们确实没有犯法,但是从古到今,咱们这个行业就远离警察。”

“有警察?”黄静风惊讶地站了起来,来到窗口往外面望去,枝叶繁茂的小区里,除了几只啄食的小鸟,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回过头,发现段石碑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你想干吗?”

“我有时候都有点妒忌你。”段石碑说,“就说断死师这一行需要天赋吧,却也没见过像你天赋这么高的人,说要谁死,谁就要死,分秒不差,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断定那个小孩要完蛋的?”

黄静风愣了半晌,才说:“他吵闹得太厉害了,连我都想弄死他,别说车厢里那么多挤得上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