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咬唇不语。

何之轩说:“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虑了一个星期才答应何之轩。

她也累了,和父亲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父亲虽然是母亲不能满意的丈夫,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何之轩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小张。她望望何之轩,何之轩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方竹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从来都是弹眼落睛。

但是她想错了,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周阿姨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乱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样多坍台啊!”

这样的话,一直冠冕堂皇的父亲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态度明确,周阿姨了解上意,用这么直白的俚语精确表达。且还语重心长:“小竹,你别糊涂!就是我这样看着你长大的,也觉着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要辩驳,可是对着周阿姨,有气都不好撒。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周阿姨,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何之轩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少难?父亲在方竹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甩开皮带体罚,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何之轩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方竹一个人住在寝室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何之轩买了塑料窗帘,带翠竹的,边上还有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他们把窗帘挂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别,纯粹为了给她一个洗澡的空间。房子小,要洗澡只能在室内,何之轩买了一个大木桶回来。这样的细致周到。

她洗澡时,不是忘记拿内裤就是忘记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轩拿给她。

何之轩说:“都不害臊!”

她硬着头皮腆着脸,说:“不害臊。”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果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何之轩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这样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方竹有些难过有些彷徨,茫茫黑夜里,何之轩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他们依偎在一起,她又会想,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忍住他的欲望,这样呵护如珍宝般的爱,世间难求,她不该多想。

但现实里依然得算计着钱过日子,

夜里,他们最常的娱乐是拿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何之轩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为忤,高高兴兴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方竹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

毕业的那年,何之轩难得接了一些广告软文,有了些额外收入。

方竹知道他顶不喜欢为了几张老人头写肉麻广告词,可是他做了下来,还颇得一些广告公司赏识。但报社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还是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

他没有同她说,在跑完新闻回来还帮着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个人之间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余。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的中央接水。这样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

雨点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一处爱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何之轩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只有心口堵着的一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

拿好毕业证书,她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通过他?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那天何之轩下定决心去4A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寻一个薪水更高的工作。正是面试回来,显得格外的劳累,可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儿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儿,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中学,还有我们的大学。”

方竹听着听着,忍不住有泪往上涌,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正式开始。同龄人们都开始忙忙碌碌开始自己的社会人生活,她却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想何之轩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何之轩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方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

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细细回想,当初多么单纯。

春天到了花会开

天气暖了,春天来了,杨筱光走入了彷徨的恋爱季节。

莫北言出必行,真的开始光明正大等在她公司楼下候着她下班,同事们笑她的桃花终于开了,她心思惶惶,依旧未定。

甚至,她会较真地问莫北:“如果咱们谈了一阵,发觉彼此并不合适,是不是浪费时间?”

莫北擦擦镜片,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没谈男朋友了,你什么都爽快,唯独对感情黏糊,想得太多,行动太少,十分不对。”

杨筱光也觉得不对,可说不上不对的感觉。莫北已经笑着说:“今晚外滩三号有新店开张做法式牛排,五分熟带血,适合开洋荤。”

她的脑袋瓜又乱了,屈服于美食,同莫北赴一场场饭局约。酒足饭饱之后,也无心思再想哪里不对。

莫北送她回家时又会说:“包吃包送,交我这样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实际?”

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近乎于调情。杨筱光想,这却是有些谈恋爱的调调。但心里一忖,口里出来的话却也是玩笑一个。

“要不下次我请你吃饭?小南国?俏江南?苏浙汇?”

莫北忍不住揉揉她的长发,说:“你呀——”无可奈何又好笑的表情。

杨筱光摊手装相。

回头同方竹电话聊天时,方竹听了她的叙述,问她:“你是不是不情愿?”

杨筱光思考片刻,说:“有一点这个意思。”

方竹说:“你真是磕得紧,再交往试试吧!有时候相处久了就会有感情的。”

杨筱光接受方竹的鼓励,也接受方竹的意见。

公司里不少同事都知道莫北的身份,但同事之间常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也有意外。

菲利普的晚宴项目进展还算顺利,二部的头头尽了全力,通了烹饪协会的关系,从全国星级宾馆内调用厨师和服务生,竟一下啃下这个刺头。一部的老陈等人按照国际级慈善晚会级别对现场做了无数设计图,但菲利普总是不能满意主题音乐和主色调。

他对前来汇报的老陈和杨筱光说:“政府机关一向谨慎,此事虽然是小,可也不能出错。”说着望望杨筱光。

杨筱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欲说什么,偏又说不清道不明,无端端心里多了障碍。

出得会议室,老陈忽而很严肃,说:“老菲的顾虑很有道理。”他用与菲利普同样的目光看杨筱光。

杨筱光自然明白:“我们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陈说:“外脑不可或缺。”

“但是——”

“做完这个项目,我们还得全力以赴力拼小何的项目。我看过你的计划,再润色一下即可递交。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在可以轻易获得资源的事情上。”

杨筱光愕然,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私人关系终至还须用到公事上头,且上级领导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但确实切准了她的要害。

她想,她确实想要好好做何之轩的项目。那日看见史密夫大放厥词之后,她已经连续加了十四天的班,好像当年在前台被邓凯丝打压时奋起直追的激情又回来了。对于产品和品牌她做好深入的调研功课之后,大胆提出了一条渠道策划方案。

此刻方案正在老陈案头。

老陈作为领导有一点顶好,就是下属绝好的提案,他一定大力支持并加以实施,还并不向上邀功。故而杨筱光的“士为知己者用”理论中,也包括了他。也故而,她会在“君远”服务至今。

但她没有想到老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令她小小侧目。

整个一下午,杨筱光就在考虑怎么向莫北开这样一个口。她想的是,现如今她同莫北关系暧昧不明,不近不远,她没有一锤定音,莫北何来义务协助到她的公事上?

这真是顶荒谬的一件事情。

杨筱光在办公桌前发好一阵的愁,直到何之轩送走香港几位审计公司的高层回来。

最近他又谈妥了一些小型的项目,又要启动那桩大型项目,还须配合审计公司整理公司的业务流程,各部门同事忙个人仰马翻,连邓凯丝都为脸上忙出青春痘而烦恼。

这回接待审计公司,由何之轩亲自配合审计。每位流程上操作的员工都被调去做问卷,杨筱光也不例外。她发现许多流程经过何之轩看似不经意的点拨,通过审计这样的手段,过了几天就变成了正式的流程,上报董事会后就下放各部门培训。根本不劳菲利普操心。

杨筱光时常揣测,他这样的心机这样累,到底还有没有空想当年?故此打一阵小算盘,最后决定趁老陈下午出去见客户,直接找何之轩。

何之轩这才注意到杨筱光额头上有伤,便先关心下属,问:“要不要请两天假?”

杨筱光忙摇手,她说:“最近项目多,赶工赶得着急,哪里有空请假?”

何之轩笑一笑:“你们都辛苦了。”

杨筱光说:“不算辛苦,公司照常付薪,我们应当劳作。不过最近有个提案有些问题需要请教领导。”

她把手里的写了一半的方案书递给何之轩:“我们一直无法确定这个晚宴项目的主题音乐,听说政府的行政要员很谨慎,故而我们也不敢造次,破坏这个项目整体效果。领导您看怎么做会比较好?”

何之轩抬头,看她的眼神很奇异,杨筱光便傻笑,装纯真无辜。何之轩就笑起来:“我知道了。”

领导火眼金晶,观察入微,笑得杨筱光颇不好意思,想他是看穿了自己的用心,且并不打算回避。杨筱光是宁愿打老友的旧爱“爱屋及乌”牌也不愿意占追求者的便宜。

何之轩说:“你的提案老陈同我提了,改天我们一起讨论。”

杨筱光乐滋滋地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觉得浑身的负担顿时减轻了。被人“爱屋及乌”还是很讨便宜的。

她开始专心跟进同天明的合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执行。潘以伦成功晋级地区赛三甲,需要为不日开始的全国总决赛做准备。

他虽然有时会来楼上的训练师做培训,可不着意也遇不到。

城市那么小,随便即可反复遇见一个人;城市又那么大,突然那个人就好像从你身边消失。

杨筱光再见到潘以伦也只能在电视上,看他参加一轮又一轮的比赛,有时候唱歌有时候跳舞。他整个人在高明的造型师的打造下,愈发精致了,是镁光灯下闪耀的人儿。

看屏幕的那两三刻,杨筱光也恍惚了,原是自己熟悉的一个人,却又那么陌生。

何之轩也看潘以伦的比赛表现,说:“他很聪明,知道观众和评委喜欢什么。”

的确,他的态度清清冷冷,对评委对观众有适当的礼貌和含蓄的恭敬,尺度把的很好。但又总是有心事重重的模样,似笑非笑,似忧郁非忧郁,正是这副捉摸不透的模样才令粉丝们疯狂。

杨筱光也捉摸不透他。这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就像一本故事书,看了开头,还有意向不到的过程,更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再遇见潘以伦,是在办公楼的电梯里,他同梅丽一起,是来做培训的。这时的潘以伦出门必备品里已经有墨镜了,可见名人已初具形态。

杨筱光当时正接电话,是杨妈在报修电脑,原来她老人家打网络麻将时不知错摁了什么键,一下就黑屏,急忙呼杨筱光救驾。

这边的杨筱光心急火燎连续说了几个解决方案都未能解决问题,不禁在电梯里直哀嚎。

挂了电话,梅丽就问:“小杨,家里电脑坏了?”

杨筱光苦恼点头。没有男朋友另一个坏处就是电脑一坏,她一得打电话给电脑公司的客服,二得扛着机器去宏图三胞的维修点,都是费时费力的事。因此就格外发愁。

没想到梅丽格外善解人意,说:“小潘电脑是不错的,要不帮你修修?”

杨筱光立刻就望向潘以伦,他站在她跟前至今都未开口,就听她一个人对着手机长吁短叹。

潘以伦摘下墨镜,眼睛还是那样漂亮,他说:“乐意效劳。”

杨筱光欢呼:“欧拉拉,正太你真能干。”

潘以伦笑,又多看她两眼,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杨筱光也察觉了,捂住伤口苦笑:“意外受伤。”

“怎么了?”

“撞到门板上。”

沉默,连梅丽都沉默了。杨筱光觉得自己真诚实,把丑事都坦然抖落。

潘以伦轻轻笑了声:“你往后走路得看着前面啊!”

她走路从来都匆匆,又爱四顾风景或低头思考,确实是坏习惯。

“我认罪,自作自受。”她以惨痛的经验检讨。

“杨筱光,你老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梅丽斥道:“不好没礼貌。”

杨筱光并不在意,反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我人品是不是真有问题?”

不用说潘以伦,连梅丽都没扛住。

杨筱光选了一个杨爸杨妈都走亲戚的礼拜天,把潘以伦招上门来修电脑的。

潘以伦这天穿蓝色绒衫和牛仔裤,又是最初见到他的那种装束。头发没有打理过,顶自然的。

“还是这样好啊!”杨筱光这样嘘叹。

潘以伦很有礼貌,不会在她家里四处张望,只是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触目就是一个大大的书架子,上面摆满了CD碟,连黑胶唱片都有,全部都是张国荣一个人的。

他抽出一张,笑:“你这样的粉丝做的可真专业。”

杨筱光却说:“粉丝可都是一片真心,所以以后你红了要好好对待你的粉丝。”

潘以伦耸耸肩,不置可否,又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的?”

杨筱光拉开书桌的抽屉,又是一抽屉的CD,说:“还有这对,你歌词里提到的达明一派。他们就要开演唱会了。”

潘以伦没有动手翻,只是看到了书桌上的相架,上头是再年轻些的杨筱光,约莫未到二十,穿米老鼠的棉布裙,在绿地上笑得没心没肺。他看两眼,忍不住又看两样,近乎怀念了。

杨筱光可没注意到,只顾着打开电脑,催潘以伦检查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