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来由就会多些感激。这也是平白生出的。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苹果脸对着她发呆。

脑袋里有两把声音。

一个说:“条件那么好,又这样给你面子,不要再拒绝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一个说:“心理建设没做好,总觉得感觉不对,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她晃脑袋,谈恋爱真是一道分析说明题。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周末,她提早见到了莫北。

这是颇巧合的,“云腾”的老总希望何之轩带同模特前去青浦的厂房试穿秋冬新款。“君远”项目组的骨干分子同梅丽和、潘以伦都去,另外还有两位大热的选秀选手同他们的经纪人。

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他们还坐到了何之轩的车上。反倒老陈老神在在,想是早就了解此事,抑或他根本就是操作者之一。

他说:“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未必不成功。”

梅丽也没有异议。

他们何时达成协议?杨筱光感觉憋气,坐在面包车里一路长吁短叹。

因何之轩的座驾满座而谦虚让位的潘以伦正坐在她身边,听她不住吁气,就问:“谁又惹你了?”

杨筱光瞪他,他是她肚里蛔虫吗?只是领导都在座,这话不好说,她瞅瞅潘以伦修长的腿脚,胡乱冒了一句:“正太,你身高是不是又长了?”

潘以伦微笑:“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也毕竟过了发育的年龄了。”

这话说得杨筱光愈加觉着自己像个大傻帽。

潘以伦说:“人多力量大,而且我也未必红。”

杨筱光的小心肝又“咯噔”一下,她掩饰,并嘟囔:“如果你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

潘以伦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她说:“对,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比较痛苦。”

原来他这样想的。

他这样一说,她又那样一想,倒也不怎样憋气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青浦,在那间装修一新的简约工作室里,她看到了莫北,以及方竹。

“云腾”那位闻名已久百折不挠的老总介绍:“这边是我的顾问团队,这边是我的顾问律师,这边还有支持民族产业的记者同志,你们的到来令我充满了信心。”

还轮不到杨筱光惊讶,这厢一波人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很精彩。

莫北似笑非笑,何之轩若有所思,方竹镇定自若,潘以伦等一干模特置身事外,只有梅丽和老陈充分发挥公关人的优势,暖场玩笑。

这太太太巧合了,杨筱光忍不住拉着莫北避开他人嘀咕:“你别同我说是巧合。”

莫北先胡扯:“好久不见,是不是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杨筱光拍他的肩:“是啊是啊,想念得紧啊!快说快说,别讲废话。”

莫北说:“今日实属巧合,其他则不是。”

杨筱光一想,方竹真乃七窍玲珑心。

那厢的方竹正在说:“今天在李总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时间也晚了,我回家赶了稿子再发给您确认。”

李总是个豪爽人,客气得毫不掩饰,说:“方小姐哪里话?若不是你介绍,我怎么能请到莫先生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才好同史密夫再坐到谈判桌上把我们的运动品牌要回来。”

杨筱光想,人生的精彩在于巧合。

那头的何之轩虽然在与“云腾”的设计师们一起讨论模特合适的款式,可未必听不到这头的对话。他们一见面,是方竹先伸手来客套握手,杨筱光在一旁看着差点认为领导根本不肯放手。

方竹果真有点儿狼狈,连说:“李总客气了,举手之劳。”

李总是真客气,要留方竹吃饭,说是今日贵客多,晚上订了镇上的农家菜,鱼虾都是现捞的,一般在城里尝不到。方竹还要推辞,何之轩转过头,说了一句:“李总一片热忱,方小姐就不用客气了。”

方竹脸色青红不接,莫北在旁添一句:“是不是有鲈鱼?”

李总大力点头,莫北又说:“很久没吃野生鲈鱼了。”

方竹这下是恨不能狠狠剜莫北一刀。杨筱光则差些笑到打跌。

这几个小时让杨筱光觉得她还是顶专业的。

“云腾”设计的新款真的不赖,有一款是仿民国流行的套头毛衣,织工细腻,色调蓝郁郁的,干净清爽得不得了。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着在身上走了几个台步,就在记事本上速写下来。

她问莫北:“有没有烟?”

莫北拿出香烟,她接来递给潘以伦。潘以伦问:“你要我摆什么姿势?”

杨筱光说:“靠在墙壁上。”

潘以伦就懂了,他斜斜往一边的遮蔽物上一靠,神态一瞬寂寥,把烟夹在手里,扣在遮蔽物上做暗自熄灭状。

何之轩也看出门道,他说:“再找一个女模特,穿短袖短旗袍,从远处走过来。”

杨筱光点头:“时光荏苒,还能加上涤绒衫版的今日,女模特穿‘云腾’女装中的主打白色棉布裙。”

方竹也点点头:“老上海就流行绒线衫,大学生尤其爱,因为简单保暖,还时髦。”

老陈鼓掌:“这样的广告片可以拍好几集,放在网络上让观众猜剧情,一定火爆。所谓时光倒流七十年,突出‘云腾’和上海滩共荣共辱的历史。”

李总莫名感伤:“经典的东西历久不衰,我们不能丢了自己最宝贵的牌子。”

大家一道鼓掌了。

几套衣衫试下来,“君远”的团队都生了新思路,挺雀跃又兴奋。

工作结束之后,何之轩决定:“每周都须来一次,试验产品我们才能理解产品。”大伙都道“是”。

到了饭店里,众人才感觉腹似雷鸣。李总将东道主尽得相当体贴,菜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等客人一来,就有满席的酒菜。

服务生送茶水上来,正站在何之轩身边,他就接手过来,转个身给自己身边的方竹倒了半杯。这个位置是杨筱光蓄意之下的成全,方竹躲都躲不掉,如今何之轩的茶也得受下来。

方竹这个习惯,杨筱光可是清楚。她自小家教严,吃饭时绝不准喝茶,方竹又不喜欢喝汤,只好在吃饭前先饮半杯茶润口。

可见没忘记方竹这个习惯的不止是她,她挺高兴。

方竹只是心内深深地悸动了一下,装作不在意,也只能不在意。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身边的那个人,这样沉稳,这样内敛,她是真怕自己稍逊半筹。

李总是真心高兴的那一个,好像委屈了很久,身边的朋友终于伸出援助之手。他在席间不住劝酒,还不住敬方竹,说:“有自己人站在自己这头说话,我气都顺畅。”缠得方竹没有法子。

方竹是不大会喝酒的,这杨筱光知道,不过她没做声,莫北也只管自己吃鱼,猫儿似的,半点声色都不露。

果真,何之轩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方竹,对李总说:“以茶代酒,天长地久。李总先干为敬。”

李总真的先干为敬,方竹无奈,跟着喝了茶,随后坐下来,之后所有的酒都被何之轩给挡了。最后挡不住的是李总,醉得七荤八素,是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了他的车,叫了他工厂里的司机来开了去。

杨筱光这一顿可吃得着实高兴,被自己的创意给满足了,先前的不愉快都忘记,食欲便大开。后来上了一道酒酿园子,就她一个人埋头吃,还有人体贴地给她一碗碗盛好。

她以为是服务生,但却是正太潘以伦。

他说:“吃甜食这样不节制,小心夏天见不了人。”

杨筱光把小胸脯一挺:“本姑娘不稀罕。”

这时又上来一道餐后点心,可见李总是卯足了劲儿来招待的。杨筱光一瞧,乐了,她叫:“竹子,你最喜欢的饺子哎!还是芹菜馅的。”

这话一出口,方竹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真得走了。”

何之轩说:“我送你。”

方竹望望莫北,莫北应当也是开了车来的,可莫北没动,吃完鲈鱼吃甲鱼,和身边的老陈谈品牌专利权问题,正辩得投入。

杨筱光继续低头,她可还有三大碗酒酿圆子没消灭。

方竹没有选择,她想,栽在朋友手里也只得一叹。

何之轩站起来,替她拉开了椅子。

怀念着你的味道

方竹明白,总是回避不会是办法。再一次坐到何之轩的车里,她没有再让何之轩的副驾座的门白开,而是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进去。

在倒追何之轩的日子里,她最心神不定的就是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因为他的神态心情一定是老僧入定,从不起波澜的模样。

在白月光洒向大地的悲伤夜晚,何之轩的吻把的她的悲伤扫在月光之下,可她仍不能确定,她坐在何之轩的身边,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郊区通向市区的高架在夜晚十分通畅,车子走得顺,人的心思不大顺。方竹一直不做声,她是一直不晓得要怎么同何之轩说话的。

分开这么多年,好像交流都有了障碍,不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们的过往,倒是比电影更流畅,可人到了眼前,又卡了带子。

方竹想,要么睡过去吧!把今晚全部忘记。

但是她不是何之轩,她不会知道何之轩怎么说。何之轩说:“谢谢你,方竹。”

这么一击即中,他从来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觉相当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恋情,非得找一些理由来解释来掩饰。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何之轩的表情,并排的距离只有一个好处,她不用从对方的眉头眼额多加揣测。

何之轩笑了,他笑的很轻声,还是那样好听。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可以当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她当年多么喜欢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声调。

他讲:“方竹,你总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从不会失误。”

这叫什么话?他在抱怨?还是讽刺?他的声音这样平缓,她听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继续添油加醋:“很多人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那样真不好。你瞧,我们还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这样的一个采访,我赞同你们公司的计划,你真的不用谢我,我是公事公办,又能帮朋友一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我是个有责任心的记者,你以前可是教会我很多的,我觉得你说得都对。我们要客观,要真实,还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轩,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何之轩在微笑,方竹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微笑。他说:“你说的都对,没有错。”

这样短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说话。方竹轻轻吁一口气。他惜言如金的好处在于,她不用绞尽脑汁去应对。她觉得她同他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各自对对方的心意如何,她都不愿意在明面上输得太惨。

车子轻轻一转,已经进了市区,道路突然就变得明亮起来,人行道边的商店霓虹灿烂如天上星辉,看得都是热闹的。

何之轩问她:“感冒都好了?”

这话还是能让方竹心底轻轻一触的。她点点头。

前面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车停了。

何之轩转过头,他望住正偷偷望着他的方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经年的分离,从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过千年。太炽热了,会出事。

方竹想的没有错,确实如此。

何之轩松开了握住方向盘的手,伸过来,在她尚未回过神的那片刻,按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触的是久违的体温,温柔地通过肌肤传递到心底。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乱,就怕一瞬之后,溃退千里。

这些年她午夜梦回,怀念他身上淡淡烟草的味道,正如辛晓琪那一首幸福又感伤的歌。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何之轩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问:“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周阿姨又出去买菜的档口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何之轩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何之轩又摸出了香烟,被方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

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

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直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绝。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何之轩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认得她户口所在地代表的意义,望望穿着朴素的何之轩,拍马屁似地打趣:“傻小子娶媳妇了,运气真不错!”

何之轩的瞬间就变了变色,方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含羞带嗔:“傻小子,以后怎样对媳妇,你可要掂量着啊!”

何之轩反应过来,说:“工资一定上交,一定上交。”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清,这样最好。”

何之轩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回到何之轩的亭子间,两个人都已经累的不行。

何之轩在新婚的早晨,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方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方竹从他的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方竹对着他的背脊呵气:“我没——”

没有说完,何之轩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嗒嗒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方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新开始等着他们。

何之轩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唇齿之间:“谢谢你提醒了我啊!”

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方竹汗流浃背。

何之轩的表情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要冲破那一点。

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但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儿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儿冷。方竹枕在何之轩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侵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何之轩就这样看着方竹,她的眼神又恍惚,面色润红,惊疑不定。她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了他的手指。

这样的她,是惶惑的,是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该去向何方。那晚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她。他曾经以为她住在黄金城堡,但却发现她同样一无所有。

她对陌生的世界跃跃欲试,那神情那姿态,像极了最初的他。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当年高考结束,背着行囊来到这座繁华之城,他与她有过同样的憧憬和迷惘。

这样真不好。两个憧憬得不到实现的人在现实面前毫无准备地一起奔跑,最终会跌得很惨。

他想,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更好的准备,也许一切也将不一样。这需要时间,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视时间。

何之轩收回了手,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跌过以后知道痛。这么多年,谁都没有白过。她的面色那样怪,充满期待,又极力想要回避,还有一丝难堪。

正如这个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诚又从不认输,自以为是地非要维持表面光辉灿烂。

他们的步调还不一致,这些年各顾各的跑,也许彼此的跑道已成为乱麻线。他得理一理,便专心开车。

后来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话,一路到了方竹的家门口,何之轩突然就问:“不请我上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