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和杨爸赛过祥林嫂,说到最后就是“留女留成愁”的忧患意识。杨筱光干脆下楼拿晚报,楼外的路灯渐次亮起来,天上的星星也渐次热闹起来,晚报的娱乐版更热闹。她又看到了潘以伦和他那些选秀赛友人的绯闻和新闻,关于他的无非是他受到广告商亲睐,还有电视剧导演通过他的绯闻小女友接触他。

杨筱光嗤笑一声,这么假的新闻还有人相信。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告诉她,她看到了伤她的那个人。

方竹给她打电话,杨筱光问她:“你到了哪里了?”

“才到这边的镇上。”

“你去祭拜领导的爸妈?”

“明天就去。”

“竹子,如果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会做当年的选择?”

“阿光,我很清楚我爱他,爱让人充满勇气又会极端懦弱。有时候,沟通真的重要。我来到这里第一天,听说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坝上草原只有一座小学,那里有两百多个孩子。小学造在离小镇稍近的地方,坝上的孩子要念书,就要踩着自行车,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边就是悬崖,孩子们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上学。何之轩的亲生母亲曾经在这里教书,是这里唯一城里来的语文老师。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们想象不到别人的艰难,以为自己是最困难的,但我们都错了。如果我花一点时间去和他沟通,我早就能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后母。”

“你说的对。”杨筱光良久不语,挂电话前,她说:“我明天去报警,等你回来再说。”

方竹说:“好的,晚上我会给何之轩打电话。”

杨筱光想,真好,什么事情有人商量,总是能分摊负担的。

杨筱光卷了卷晚报回家,准备了一些重点线索的资料,又找出当初公安局的警察留的名片,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她把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略过了潘以伦的部分。

警察问她:“明天有没有空过来做笔录?”

杨筱光说“有”。

第二天请假时,她向何之轩做了一个汇报,何之轩蹙眉:“方竹昨天电话告诉我了。”

杨筱光还是把潘以伦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部分给瞒了下来,何之轩想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个人为什么会在仓库出现?”

杨筱光只好耸肩,由何之轩陪同一起去公安局录了口供。警察说:“我们已经查到嫌疑人在物流公司做了两天零时工,正把与他共事过的工人找来问话。”

杨筱光心里就“咯噔”一下变成失重状态。

回公司的路上,何之轩一直若有所思,她也若有所思。考虑半晌,决定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

何之轩听后,果真也觉得棘手了,不过他说:“这个事情不单是我们的责任,电视台方面也会介入。应该不会旁生其他枝节。”

“但愿如此。”杨筱光只好这样说。

此后的两天,一直风平浪静。选秀到了最后的决赛阶段,拉票激烈。“云腾”的发布会就要在这个周末举行,也是在决赛前一个周末,要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方便电视台和商家的双方造势。

杨筱光在此期间没有再去潘母那边探病,也没有收到潘以伦的任何讯息。

他,看来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了。但,就算解释又能解释什么呢?

发布会当天,她忙得似陀螺,流程和工程就够她一个头两个大。就算这样忙,她都近乎呆怔地看着潘以伦穿那样妥帖的一身民国中山装从苏州河的驳船上走来,到了石库门的T台上,投影灯乱闪。他们消失在石库门内,再次出来,已换了行头,这样一套套开始展示蓄势已久的产品。

现场镁光灯乱闪,光影之中,她看见他坚毅的样貌一如当初。时光如何流动,总是不变的。她就坐在台下,近乎痴迷于他在台上这种坚定的表情。其他的人欢声雷动,与她无关。

她望着他再次消失在石库门内,那间暗格,是通向化妆间的通道。她的腿脚就是这么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里头阴暗很多。一下场的表演是另一个选手来完成,潘以伦可以稍事休息。

他站在这条暗黑的通道里,等待杨筱光。他想,她应该是会来的。这些天,他都在想她,刚才站在台上看到忙得脸颊通红的杨筱光,他知道她也在想他。

这样的直觉让他幸福,让他不知如何去守护。看着她小心翼翼走过来,他小声唤她:“杨筱光。”

“正太,我在。”

他抓紧了她的手臂,揽她入怀,吻就密密地下来了。

她透不过气,也呼不出气。他浑身沾满了梧桐树叶的味道,那样清新,让她思念。她在他的唇舌之间,学会了他的技巧,上下翻飞。

他们有多少不同,她已经全然忘记。

而后,他说:“我十五岁就认识了翟鸣,十六岁进了少教所以后,那时候的朋友只有翟鸣会去看我妈,帮她做些家务,陪她去看病。”

她说:“他对你很义气。”

他说:“有的人能走出来,有的人不能,总之我不能做亲手送他进监狱的人。”

“他还贩毒。”

“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杨筱光觉出他的悲伤。她想起那句话――“要站起来很困难,这么多困难”。

但是她只是趴在他的怀里,只有这一刻,就什么都别多想了。他还有下一场秀。

有人在唤他了,他们暂时分开,这时杨筱光的手机响起来,她听了以后,在黑暗里望住潘以伦:“正太,我之前报警了,公安局来电话,翟鸣在沪青平高架上被捉回来。”

潘以伦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警察说希望你能去录一份口供。”

潘以伦向后退了一步,他说:“我知道了,等表演结束再说。”

就怕跌进谷底里

整场秀在观众和媒体眼里,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最后设计师和李总出场,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还有同在民营企业奋斗的老总们。

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把主题升华。“云腾”的新产品上市,意义不仅于此,传递的信号是“国货当自强”。记者们有了噱头好写,围着老总们七嘴八舌采访起来,倒是把几个模特给晾在一边。

杨筱光眼瞅着潘以伦在他目前的经纪人身边说了几句话,经纪人遽然变色。他紧急去找何之轩,何之轩朝杨筱光招了招手。

潘以伦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后门离开,何之轩没有跟着去,就杨筱光、潘以伦和他的经纪人,还有电视台的一个企宣。他的经纪人面色铁青,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脸酸心硬人物,一路拿着手机打电话。杨筱光听着,他在向他的上级汇报。

问题是严重了,本来塑造好的烈士孤儿,结果和黑社会的人有了干系,就怕会功亏一篑。

经纪人不动声色,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杨筱光几下,看得杨筱光颇不自在,但到底是没说什么。杨筱光想,他一定会逼问潘以伦,她同他的关系。

而身边的潘以伦,一直默默坐着,仿佛与她之间有条若隐若现的沟痕。他低垂了眼皮,拉低帽子,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以及他的想法。

杨筱光泄气,她心中对错的天平在挣扎。她挣扎不要倾斜,如果她不报警,会怎样?她开始惶惑,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可车窗里倒映出的是他的侧影。她就望住他的倒影,很想伸手握住他的手。

到了公安局,上回接待的警察正在,他先请杨筱光认人。杨筱光回头看一眼潘以伦,他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并没有关注她的样子。他被警察单独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问话。这是经济人要求的。

杨筱光认了人,办了手续,签了字,潘以伦还没有出来,她在外面略略站了一会。经纪人走过来对她说:“杨筱光,要不你先回去吧?”眼底分明就是送客的意思。

那么杨筱光就不好再赖着了,等到潘以伦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她只好先回家睡觉。

临睡前,她仍能感到胸口跳得很重。这是一个沉重的星期五,不知道过了这个周末,一切将会如何。

但这个不愉快的周末,就是预示着还有更多不愉快的事件发生。

就在星期六的清晨,杨妈暴力地掀开了杨筱光身上的毯子,把一件不明物体丢在她的枕头边上。

杨筱光神志尚未清醒,她听到杨妈尖着喉咙叫:“要死快了,你怎么还和那个小男人搂搂抱抱?照片又登报纸上?”

行动不便的杨爸洪亮的声音从那头的房间里传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光你搞什么?”

杨妈继续咆哮:“你脑子是不是搭住了?”

这下,杨筱光彻底醒了,她第一个动作是捞来报纸。标题刺目,让她的脑袋被啄木鸟狠狠啄了一下。

“选手背景内幕重重,疑似幕后公司操作”

杨筱光仔细看着这行标题。

很好,很强大。她的脑袋被啄木鸟啄开。

因为她同潘以伦深情KISS的照片华丽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版面,另外六分之一是公安局的门头照,下面还有公司的名字。

她先看第一部分,内容苗头并没有对着电视台,而是对住潘以伦等三位模特和“君远”的瓜葛,尤其针对潘以伦,直指他的上位是由公关公司操作,他的背景,他和她关系,他昨晚进了公安局,都让他成为这篇报导的众矢之的。

当她看到报导还写了他当年因故意伤人进了少教所,也曾在西区非法娱乐场所兼职的这一部分,彻底忍不住了,她猛地下了床,手机随即响起来,一看屏幕,是何之轩。

何之轩的声音相当沉着,且言简意赅。

“公司大会议室开会。”

平地起了三尺浪,又要麻烦领导了。杨筱光叹口气,恭敬说声好。

杨妈跟着杨筱光的屁股后头转到卫生间,喋喋不休问:“你和那个小男人是不是真的?”

杨筱光刷牙,口齿不清说:“老妈,他二十二岁了,不小了。”

“跟你比比还不小?你是发了什么神经病,前几天还传他和演电视剧的好,今天怎么好到你头上了?”

杨爸也在那头沉声说:“这种事情不能不清不楚,你已经第二次上报了,别人会以为我家的女儿跳槽去了娱乐圈。”

杨筱光放了水到面盆里,把脸冰在水里。她不想此刻与父母多争执什么,只是想,正太,怎么我们谈个恋爱这么难?

她再一鼓作气抬起脸,绞干毛巾,狠狠擦干。她得把她捅的篓子给补好。

杨筱光到达公司,先在大会议室门外徘徊了一阵,里面林落坐了几人,“君远”的、“天明”的,还有电视台的。都是局内的人,个个面若寒霜等着她。

统一战线被她一小卒子破坏,恐怕都等着将她生吞活剥。

杨筱光一进门,就看见邓凯丝酸不啦叽的一张脸。邓凯丝说:“小杨,你可以跳槽去电视台了。”

怎么和杨爸早上说的差不多?杨筱光不怒反笑:“好的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邓凯丝顿时面孔抽筋。

梅丽也在,忍不住也要教训了:“你晓得人家公司老清老早电话打过来把我训一顿,说我们没有交接清爽,没把这种绯闻报备,搞得结果很恶劣。”

杨筱光自认不该理亏:“这不是绯闻。”

在座几位同事听她这样说,都惊讶地望住她。

梅丽说:“可是私事直接影响公事,这怎么说?”

这也是错,杨筱光推卸不了。她想她不应该昨晚把潘以伦带去公安局,太不警觉了,她更不应该情不自禁和潘以伦在那种地方打KISS。

门又开了,何之轩走出来。领导正头疼,眉头都锁着。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牵涉三方的合作,还有领导张罗的人际关系网。

“我们来讨论一个可行的方案。”

杨筱光问:“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老陈也开口了:“对我们影响更大,好好一个发布会变成了幕后交易的物证,李总急得跳脚了。”

杨筱光惭愧地闭嘴。

何之轩说:“谣言止不住,电视台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谁拿第一名都一样了,关键时候,他们会弃车保帅。”

杨筱光几乎叫出来:“不可以的!那不就是没奖金拿了?”

梅丽“哼”一声:“何止,‘云腾’也不能请他做代言人了。”

杨筱光对住何之轩求助:“领导。”

何之轩摊开手里的计划书:“我们来讨论一下,需要做一些危机公关。”

杨筱光无力地坐下来,这才发觉周围的人都齐刷刷看着她,不可谓不暧昧,且还有玩味,更多是气恼。她是破坏正常工作的罪魁祸首。

显然他们已经讨论了一些时候,何之轩在白板上已经写了多条方案,最下面一条用圆圈画出来四个大字――“转移视线”。

这是他们目前讨论的重点,不断有人提议发言,为了撇清和电视台瓜葛的,为了安抚现有客户的。没有人是为了当事人,或者当事人此时不过是事件中的一项损坏项目。

杨筱光想,他们可以帮助到潘以伦的未来,或者推他入天堂或者令他坐冷板凳。他需要钱,治他母亲的病,这是他的责任。也——可以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他需要钱,这才关键。她得帮他,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在所有人沉默在发言的间隙时,她清了清喉咙。

“我们可以要求电视台在决赛时再拍一段VCR。”

大家都狐疑地看着她,有人嗤笑。

“他进了少教所以后的生活,他努力学习,还救过人。他救的孩子的家长在外面帮忙照顾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得了尿毒症,他要赚钱给他妈妈换肾。这个是上一次VCR里没有拍到的。他到处打工,他和以前日子划清界限,他——”杨筱光微微闭一闭眼,“他还大义灭亲,指证仍旧在贩毒的朋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筱光的声音都要颤抖了。她想,正太会不会恨她?一直在想。

立刻就有人附和她,是老陈:“这确实是最佳主意,这样我们公司给予他机会,就有一个正面的说法了。他是报案的,比公安局找他问话更主动。我们可以采访少教所的教官、那个孩子家长、还有他的妈妈。没有什么会比‘浪子回头金不换’更赚同情票。他毕竟要赚钱给他妈妈看病。而且他还是烈士的孩子,也只有潘以伦的这个素材能帮我们扳回这一局。”

杨筱光痛苦地垂下头。昨晚正太一直垂着头,她想她能明白这种沮丧和不安。刚才她还撒了谎。

何之轩应允了,当机立断说了一声:“各就各位,各自行动。”

接近正午的阳光很好,杨筱光记得曾经站在这里的男孩一脸阳光又忧郁的笑容。他说:“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并不是能做到这样非黑即白。

何之轩没有离开,他拍拍她的肩:“你回家休息吧!”

杨筱光的脸垮下来:“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

“有人给那家报社线索,那家报社同电视台向来无交情。线索给对了人。”

处处都有暗礁。

杨筱光说:“对不起。”

何之轩笑了一笑,说:“你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

“VCR的部分,不全是真实的。”

“我知道。昨晚我和公安局的人通过电话,他什么也没说。但有时候要做好一件事,需要适当的调整。”

适当?杨筱光不能想象这样的适当潘以伦是否接受,要他去承担这个“适当的调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接受。

何之轩说:“不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做好你的工作。”

杨筱光望着领导走出会议室,世间只剩她一人。

别人都能很冷静,迅捷处理问题去了,唯独她不行。她趴在会议桌上,背后有凉凉的风吹进脖子里,这里是高层,哪里能吹进风?人生难免无辜被意外惊吓,她很累。但她坚持去拨了潘以伦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他知道不知道她已经将他的底亮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杨筱光惴惴。他会怎么做呢?

杨筱光摇头。她知道,抑或她不知道。她根本无法想象。她只知道他们的恋爱正走在钢丝上,异常辛苦,每一个环节都危机重重,困难重重。

她只能收拾了包,回家。在电梯里,她仍低着头,盯着屏幕上他的号码。

有人向她打招呼:“小杨,周末还加班?”

杨筱光抬头,看到菲利普笑容可掬的脸。

“老总好。”她想,怎么菲利普都会在?

他最近是三五天不出现的,完全是半离职状态,但此时的面容上竟有淡淡的倦意。杨筱光奇怪,他离开了繁琐的事务,反倒显老了。

同事们都开始讨论他能坚持到几时。

杨筱光想想,他也许是心累,不由说:“老总,您要注意身体。”

菲利普笑笑,笑得莫名惆怅:“我真的要退休了。”

杨筱光摇头,说:“您不要这么说。”

菲利普说:“年轻人有冲劲真是好,一往无前,有点挫折,才知道有些成功来之不易。我在这个市场打拼,经历无数挫折,不是你们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