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听着,电梯一层层下,就如人生。人生走了下坡路,刹车都失控。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跟着菲利普的话和电梯一起DOWN到谷底。

就算此刻是幻想

杨筱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随便逛了几圈,最后她去了“午后红茶”。她头一回发现,午后红茶的LOGO是个冒号,这就像是一个起点。她和潘以伦的起点,从这里开始。

她走进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服务生过来招待她,她认得正是当初带着潘以伦去面试的那个。但服务生没有认出她。

杨筱光突然发觉,关于潘以伦的一切,她记得比想象中要牢靠。

她再当初和他吃火锅的位置坐下,叫了一杯大麦茶,但是服务生说没有,原来那是潘以伦为她独制的。她只好叫热巧克力了。

又坐在这里,面前已没了大屏幕,她心里想着当初他为她放的那场演唱会,格外沮丧。猝不及防的事,往往一矢中的。幻象退散,请客观面对现实。

杨筱光用手指在桌面上画问号,她的答案是凌乱的句号。

这是一场混乱的恋爱,在她的生活规划之外,所承受的也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莫知莫觉,甚至没有冷战和争吵,她就能意识到,她做了会伤害他的事情。

杨筱光坐在“午后红茶”里,手里握着一杯热巧克力,直到热巧克力变成凉巧克力。

她是不是能够坚持?还是就此不得不放弃?她无法估量自己。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竟然是潘以伦。

他说:“我很想见你。”

她就说:“我就在午后红茶。”

他说:“我只能晚上九点到。”

这就是不得已。她理解,她说:“我回家整理些东西,晚上见。”

杨筱光把巧克力喝完,口腔里直发凉,又腻又凉,她擦擦嘴,起身回家。

回到家,会审势必还是免不了。杨妈叫了她进父母的大房间,可怜杨爸拖着初愈的身体,扳着面孔配合杨妈等她。

杨筱光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坦白从宽。

“我和那个选秀的十三号,老爸的学生,进过少教所的那个在谈恋爱。

“我们谈了三个月了。

“我认真考虑过和他将来的发展。”

“报纸没有骗人。”

杨爸杨妈本来做好听杨筱光狡辩的准备的,此刻被她这样几句坦坦荡荡的话一下说愣了。他们咀嚼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妈决定,这个封建家长还是要做下去的:“他家里条件差,学历低,你和他在一起有啥好处?年纪又比你小三岁,臊不臊啊?别人怎么看你们?”

杨筱光抿嘴,坚持不顶嘴。

杨爸晓之以情:“这孩子是不错,但他将来诱惑多的是,阿光,老爸不想你将来吃后悔药。”

杨筱光疲惫地问:“如果我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你们永远不同意?”

杨妈马上尖叫:“你发昏?老妈生了你不是让你去过这种没保障的生活,我操心还不够?好好的莫北放着不要,人家有车有房有家世,这个小男人将来的八字都没一撇,谁知道是龙是虫?”

杨筱光蹙眉:“将来怎么样,谁说的准?”

“说不准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清白人家小孩,经不得这种风浪。”

杨筱光叹气:“老妈,从小到大,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杨妈说得动情,眼圈都红了。

“爸妈养你二十六年,不是让你下半辈子跟着不靠谱的人受苦。那些人看看体面,不是今天和这个闹绯闻,就是明天和那个谈恋爱。万一红不了,一辈子出不得头,难不成靠老婆养?”

杨筱光先是听得伤心,后来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

杨爸见势不好,立刻阻止杨妈的哭诉,他语重心长:“和明星谈恋爱,时髦蛮时髦,但那是明星们干的事。你瞧,今天是你上报了,你还是个正牌的,前一阵不是和那演电视剧的打的火热?你确定你这小姐脾气次次受的了?”

杨筱光没能把脾气发作出来。父母苦口婆心都是善意,她何来立场反驳?

更何况杨妈硬的来好,也懂得软的。

“乖,不要让妈妈着急,只有几个月的感情,趁着没闹出什么事,赶紧断了。你自己都要人照顾,哪能照顾好别人?”

杨筱光站起来,她很无力,她无法扭转父母的想法,甚至她自己都无法给予自己的人生一个准备的交代。

她说:“老妈,我晓得了,你们不要在说,我很烦的。”

说完走出父母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蔓延很好的午后阳光。她和潘以伦走过很好的阳光,她怀念和他一起走过阳光大路的那些天,她还有渴望以后能和他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再次走过阳光大路。

阳光实在太好了,杨筱光往沙发上一躺,就在阳光底下打了个盹,做了个梦。梦里并不痛快,自己在跑八百米,可跑道没有终点,她累得很,又停不下来。

杨筱光在梦里说:“我怎么还是找不到边?”

一怔就醒过来。

天微黑了,杨妈在厨房摆开家什做晚饭,杨爸坐在厨房外边,披了单衣,两老絮絮说着话。

“她倒好,一下睡过去,也不知把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随她吧!孩子大了管不住。”

杨妈一丢铲子:“你管不住我管。”觑眼瞧见杨筱光醒了,气又上来,“就怕人拉你走你不走,鬼搀你走你直走。”把门一甩,独自在厨房生气。

杨筱光望望杨爸,杨爸望望她。

“阿光,你再想想。一辈子的事情不好开玩笑的,我们不干涉你,但是也不能见你稀里糊涂。”

杨筱光问杨爸:“老爸,你当初选择老妈是为了什么?”

杨爸沉吟了,半会,不答。

杨筱光说:“爸,我知道你和老妈的意思。”

杨家的晚饭在沉默里进行,三个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吃,气氛压抑。杨筱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视机,将声量扭的很小,漫无目的地看着新闻,一边看新闻一边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八点,她偷偷摸摸从房间里摸出来,小心关好门,逃下了楼。

到了“午后红茶”,差不多是九点了。她推门进去,迎面就撞见了老板。老板老熟人似的同她打招呼,讲:“楼上有个包房。”

她就明白了,可不大好意思,别扭地笑笑,算是客气地招呼。

这老板也是奇人,什么都不问,随她上楼。

进了包房,果不其然,潘以伦就在里面。他正侧头望着窗外,外面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车河停着,他的表情也停着。

杨筱光走过去,看着他把头转过来,她的第一句话说:“我要向你道歉。”

潘以伦伸出手,她把手交过去,他的手压住她的手,辗转在彼此的手心里。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湿湿的,都紧张,都彷徨,都不知前途该向何处。

他说:“翟鸣会被送去戒毒所。”

她说:“希望他会和你一样,重新开始。”

潘以伦逐渐紧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并不轻松,重重的心事,无法纾解。

杨筱光叹口气:“今早的报纸。”

“公司里说会找解决方式。”

“这也是我的错。你已经快要成功了,不可以让你的努力白费。”

他微微一笑:“现在的我,自己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前途。”

杨筱光揉揉他的发:“七年,是很遥远的。”

潘以伦的面容平静,在昏暗的夜光下,婉约而难测:“七年里,你要稳定的工作,要买房子,要结婚,还要生孩子。”

杨筱光低低地说:“这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年龄里要做的正常事。”

潘以伦深深望牢她,目光无辜,亦有难舍。

杨筱光也深深看他。

她对这个男孩的喜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她自己都摸不透。未曾经历的感情,似乎是很了解他的,但他压抑着,她也一样。在现实面前,都亦步亦趋。

感情这样复杂。

他们之间,无法做到互相保护。就是如此无奈。

潘以伦不知道自己的无奈,杨筱光会不会知道。在与她约会之前,他和潘母恳谈了三个小时。

杨筱光一直去医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心里曾为此深深悸动,他可以看见她在回应着对他的爱。

潘母说:“我还记得当年的杨老师呢,他们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实本分,而且清白。以伦,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路和你以后的路不一样的。”

潘以伦坐在母亲的床边,他的面前有新的广告合约,还有今早的报纸。机会和危机一起来到他的面前,而他,只有面对母亲的时候,会发觉,他真的走不掉,无法摆脱。“云腾”的秀和广告的预付款已经入帐,饮料广告的报酬也结清了,所有的钱可以支撑母亲做几个月的透析。

潘母说:“房子的首付款你都付不起,不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还要做牛做马做多少年。”

他想,做牛做马?还不至于,但他一直在低头,不断妥协又妥协。

经纪人和他签合同时就告诫:“要懂得合适的炒作,有效的绯闻是提升人气的优选办法。”

他的绯闻出来,杨筱光是不开心的。

潘以伦拿着合同,其中还有一条条款:合同期内,需慎重安排私人感情。

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潘母说:“等你买的起房子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也被耽误了。”

他一直争取的最终结果,最怕得到的是这样的未来。他反而不确定了。

潘以伦对母亲说:“有些东西我能掌握的,我会去做,妈妈,我知道什么最重要。”

他是知道的,他和杨筱光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什么。

这才可怕。因为他明明白白在害怕一些东西。争取了很多,结果必然还需要再去面对。

潘母说:“你们面对困难根本都没有办法应付,你这次赢还是靠了爸爸。以伦,你是好孩子,一直这么拼命,可是你负担太重了,这是妈妈不好。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后还是要靠别人。真正的麻烦,你们怎么去解决呢?”

潘以伦看着病房走廊里的灯一亮一暗,像比赛前舞台上的灯。在于他,都是未卜的。

“千万别对女孩说,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轻人变数太多,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女孩等。”母亲就伏在他的肩头说这样的话。她很累了,经年的家庭负担,还有病痛,让她在疼痛里比任何人都清醒,“你不可以欠人家这么多的情。”

病房外的灯泡“啪”地一声灭了,立刻又检修工闻声赶来。只一会,灯又亮了。

母亲交代说:“做男人,应该能担当。适时的担当,比盲目的担当更重要。”

潘以伦眼前的杨筱光,仍然傻气地笑着。

她犹豫了多久?挣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简单的人,是他将她的生活造出那样多的烦恼。

潘以伦看着她说不出话。

杨筱光也对这种沉默不自在了,她嘻嘻一笑:“以伦,这里的老板对你真不错。”

潘以伦微笑:“我教了他很多调制茶饮料的方法。”

“你总是很能干的。”杨筱光依旧笑嘻嘻,她想,他们认识这几个月,她了解他多少呢?他很多故事,她是知道的,也被她出卖了。她想要让他赢,可是更怕他会不快乐。

她苦恼地看着他:“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她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互相温暖不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潘以伦坐到她的这边来,拥抱住她。她的气息有种苹果般的甜蜜,他不想放开。

她问他:“以伦——”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她知道他有一种坚持,是他的骄傲,她就怕打破这种骄傲。

她就在他的怀抱里,应是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这个时间遇到这个人,不知道是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还是对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潘以伦就这样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他想,杨筱光这样的女孩,应该轻松地谈恋爱,轻松地组织家庭,不应该烦恼于未来,挣扎在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世界里。

他目前都看不到前途,遑论让她先去看。

女孩等不起,他知道。

他几乎自嘲,撇一撇唇。

这就是现实。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个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世间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有的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残酷。

他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是祝英台。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的男女,在脆弱的空间里,彼此挣扎。

潘以伦俯身轻轻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要是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外头的路灯忽明忽暗,天色寸寸黯淡,杨筱光和潘以伦的脸也黯淡在夜色中。

他们的心里都忐忑,可毕竟都把话留了一半。有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并不容易。

杨筱光把话说出口,笑不由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你叫我这么感动

到了九月初上,这个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份内的工作做好。

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的这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起了一座大山,她忽然就没有勇气去翻越这座大山看后头的风景。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心里没着落。她都要找不到北。

“我亲自和他们联系。”何之轩说。

杨筱光说:“领导谢谢你。”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